程思呈
这些年经常到乡下去,常常思考那种生活对我的意义。
胼手胝足地在土地上生活,时于以前的我是欠缺想象的。乡下的生活,完全不似表面看的、静好的田园时间,相反。可以称得上惊心动魄,几乎每天,在山间田间劳作的人们,都可能有意外发生。
有个大哥在割芒草的时候,一根芒草扫过眼睛,他眼睛一阵疼痛,以为是被飞虫或者虫毛飞进去了,马上用水冲洗,越洗越痒,眼睛完全睁不开,在床上打滚。送到医院去才发现眼睛上被割出一个不浅的伤口,他自行冲洗眼睛造成了二次伤害。
有个大嫂在摘龙眼的时候,手不小心攥住了一只臭屁虫。那是一只饱含着尿液的臭屁虫,尿液直射大嫂的眼睛,她的双眼马上肿了起来泪流不止,手去擦眼睛,也马上肿了起来。背上也许被滴到了,马上也红了一大片。她们知道臭屁虫的毒性,马上也去了镇上的医院。
像这种无妄之灾经常出现,但这里离最近的医院开车也要二十分钟,经常还找不到车,只能开摩托,那就要半小时以上。
2017年春节前,在另一个村庄,有两个留守儿童在家里洗澡出现了煤气中毒,祖父母从地里回来的时候才发现,离医院太远,孩子在路上就咽了气。
即使不提这些意外,也有很多艰辛是城里人无法想象的。比如人们常常埋怨农民用农药。我认识的农民里,也有坚持不用除草剂的,割草的时候,一个人一天只能割一亩地,还需要割草机的帮助,如果用手割,一天下来腰无法站直。连续干几天的话,往往要请人帮忙。一天的劳务费是一百二十元。这些付出能不能得到回报?这样爱护土地,种出来的瓜果能不能得到欣赏,大家心里都是没谱的。
我见过割草现场,手持割草机的村民戴着护眼镜和头盔,在高噪音中和烈日下持续工作。如果不戴护眼镜和头盔,割下来乱飞的草叶、杂枝甚至碎石都可能飞到眼里、撞到头额上。
在这些具体的辛苦和危险后面,乡村生活吸引我们的部分是什么?
我曾看过一本书叫《讨山记》。作者是一个台湾女子,叫阿宝,她曾经放弃在瑞士舒适的生活,放弃画家和摄影師的身份,到台湾的高海拔山区,租下七分地,开垦成果园,过一个真正“流汗低头向土地索食”的生活
她也曾是一个负重登高,穿林抚云的爱山人,也曾在林区打过工,舔尝生活的艰辛。她说,既然她总觉得别人利用土地的方式不够好,为何不自己采管理一片土地呢。所以,她就租下这片土地,完全地以自己的想法来管理,比如,停止除草剂的使用,植草护坡减少表土冲刷,尽量使用有机质肥料,如何剪枝如何打药更是从头学起。
在山里前四个月,没有炊事设备,所有的蔬菜全是生吃,偶尔下山补充点白土司,每天用一口单口瓦斯炉烧点开水泡茶,算是唯一的热食。
由于不用除草剂,所以来访的朋友,都被阿宝抓去割草劳作,以作为“误交匪类粪”的惩戒。
她曾在电视上看到南部有一户农家抢收种在溪床上的小黄瓜,被洪水围困险象环生,为农之前她会怀疑为那一点收成这样做值得不,现在她明白这不是金钱的多寡,一年的心血,老天爷怎可以这样予取予夺。
黑塞的《园圃之乐》也是关于亲手劳作之乐,黑塞说:躬亲其事于除草,原本全是基于物欲和收成的指望,不过这项劳动却有若干宗教意味:一个人匍匐于地,专心致志于拔扯杂草,就好像人们之所以进行祭礼。
黑塞还说,而当一个人在为番茄浇水,或是替一棵漂亮的花松土时,至少他不必像艺术家经常面对那种讨厌的感觉:我这样做有意义吗?这样做还能被允许吗?根本不必!在园圃里他完全可以言行一致,表里如一,而这一点正是人们所不时需要的自由。
阿宝和黑塞,大概正是我想回到乡间生活的原因所在。这只有一次的生命,无数的人在患得患失中,任它如掌中流沙,而阿宝,却把这肉身交付于大地,交付给扎扎实实的劳作,正如黑塞说的那种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