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青
标-本 No 008-1 低温 瓷板 60cmx60cm 2015年
标-本 No 008-2 低温 瓷板 60cmx60cm 2015年
标-本 No 003 低温 瓷板 60cmx60cm 2016年
My artistic creation always follows the theme of plant specimen series in the past years. This theme almost constitutes the main line in the creation during my entire lifetime. From the previous open ceramic sculpture series to the recent porcelain plate painting series with limited dimensions, plant specimens are always flashing shadows in my works. I couldn't ignore plant specimens, but I never deliberately express such theme.
植物标本系列一直是我这些年来的创作主题,差不多构成了我人生整个作品创作中的主线。从原先更开放的陶瓷雕塑到近期以限定尺寸为创作方式的瓷板画系列,植物标本始终是我作品中闪烁的影子。我无法无视它但也没有刻意地去表达它。我觉得我的植物标本系列不是在创作中逐渐浮现而是相反,是在逐渐消失的过程中才出现的画面。讨论到这个题材的创作,我觉得应该要从三个方面谈谈我对最近瓷板系列创作的认识。
有必要先标示一下我所理解的标本和植物,因为对我而言对标本和植物的解读可能有别于读者。之所以以标本来作为作品系列的名称,并不是试图来呈现一个植物样品。当然,名词化的标本就是样本,但标本在我这里更多代表的不是一个词而是一句话,是一个相对概念 。我公公是中医,他贴在墙上古本的中医十二经脉皆标注有“标”部与“本”部。显然标本不仅是样本,还是主和次、表和里的关系。就是说凡病因与症状,都有标和本的关系,在内为本,在外为标。我想这也是标本曾经的意思 。所以与其说制作标本是制作一个视觉的外部形象,不如说每一次制作标本都是一次植物与我、观念与画面等内外关系的梳理。瓷板在我的创作过程中充当了一个中介,这就是我创作标本题目的来源。
我出生于艺术家庭,并且生长在具有传统文化底蕴的瓷都景德镇,作为艺徒16岁就进了轻工业部陶瓷研究所正式参加工作,用今天的话讲,就是非遗传承人的概念。可能因为很早就意识到自己喜欢植物,也喜欢看着植物生长和衰败,中国南方郊外的山丘树林对我而言就是我儿时的花园。与艺术家的父亲的交流,与陶瓷老艺人或来访的国外艺术家接触,是我小时候生活的常态。但我不是一个参与者,多数时候我习惯于充当一个观察者。这种观察的天性和耳濡目染的经历构成了我今天主要的创作态度。现在想来这种观察也使我对植物理解逐渐构成了许多潜移默化的想法。2000年转到上海美院任教后,工作室就在美术学院里面,二楼窗外是层层叠叠茂密的樱花树。工作之余抬眼望向窗外,摇曳的树梢和飞鸟、以及在树林尽头的落日是我从工作室看出去时的绝大部分记忆。植物在窗户这个画框里,不同的时间段和不同的季节以及晴雨风雪,会制造出相同但又不同的风景。我觉得这个日常风景画面和穿过树林回家的记忆组合着在一起,可能对我选择植物和时间作为创作主题有些本能的影响。
植物首先是一个自然物体。无论你在意与否,植物一直在时间范围内以自身的方式存在。我意识到植物文本和材料中存在着一种潜在的能量在等待我去挖掘,当然这不是植物的外部形象,似乎也不是植物花朵的盛开之美。我隐约觉得曾经或依然打动我的那种时间参与到植物中的力量与我创作有关。艺术家与材料的关系从来就没那么容易定义,画家对直观地再现形象要保持足够的警惕,因为画面形象终究是虚拟的,花会谢、陶瓷会被打破。一个更为明显的事实是我对自然界存在的花或树的再现没有太大兴趣。在我理解里植物不应该是植物反映在视网膜中的某种固定形象,而应该是时间过程的重叠或类似于电影语言的闪回。植物与其说是外在形象,不如说是艺术家自己通过创作表达对植物理解的感悟。我在画面视觉语言中追求的目的之一,就是在使用外部植物形象的同时如何还能以时间痕迹展现。
如何能用画面传达出植物的视觉语言,我一直有着一种得其门而不入的彷徨,但2001年出现了一个转变。我去哈佛讲课之余在波士顿街角的书店发现了德国摄影家卡尔·勃拉斯佛尔德的摄影手册。我至今还记得把这本画册捧在手里的情景。植物在布氏的摄影作品中是如此安静于它的结构、造型、甚至于它的黑白色彩。这种观察和理解方式很大程度上与宗教有些类似,视觉的冲击力远远大于现实中的植物本身。关于开放状态植物的想法开始和我正在工作着的瓷泥结合,对我的创作感受和启发很重要,这是一个我之前一直想要进入的空间但不知道如何进入 。植物被置换成很多其它简单元素比如;结构、折叠、皱摺、层次等进入到画面中,这就是我开始植物标本系列想法的直接来源。
自然在我的作品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不仅是自然物,还有面对自然的态度和创作方式。就字面而言,西方最早的文献意义为植物,来自拉丁文NATURA,但对我而言,自然更多是指植物与时间重叠时的状态在我的思考中的反射。这个自然被镀上一层时间的色彩和痕迹,当然也有朴素、寂静、谦逊……我眼睛里的自然不仅是外部时间在植物上的痕迹,还是一种内化的形式。那种自然之然成为我画面的语言和目的。瓷板这时成为一种我创作最好的介质,瓷板上的植物标本是容纳各种介质物的空间体,也是一种把所画之物从可见的形象抽象化的过程,类似叔本华“只有按照自然所启示的经验来生活”。画面中的植物开始形成不同介质物,它们之间在绘制时可以互相转化,有时分层,有时互溶。
标-本 No 012 低温 瓷板 60cmx60cm 2016年
标-本 No 022 低温 瓷板60cmx60cm 2017年
万花筒 No 001 低温 瓷板60cmx60cm 2017年
标-本 No 017 低温 瓷板60cmx60cm 2018年
侘和寂,作为日本美学的基础之一已经被大家所熟识,甚至有被消费的危险。我想把这两个字拆开。因为在我的作品创作阶段,即创作的前期和后期几乎可以用侘和寂的两段式方式来解释。侘字在日语中指向“极端简朴”,对这个境界的追求很大程度上导致日本与中国对待材料工艺态度形成不同的分叉口。如果说极端简朴在手工艺时代可能是贬义词的话,在今天过度生产和消费的噪音中,“侘”这个词已经成为褒义的不向工业化和时尚妥协的人性选项。除了在勃拉斯佛尔德的图像中感受到的植物力量。这种“侘”的视角,也直接影响了我在创作时对植物标本系列的审美追求。现在解读下来,发现这种对待植物世界态度的转变不仅是我个人,也是在今天面对自然世界向工业社会转换时人性产生的自然转变反应。也成了我可以跳出形象本身的理论和审美支撑,开始进行对植物的审美反思。
把自然物或植物标本平面化对我来说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既不能用写实的方法把植物描摹出来,也不能图案式地平均化。我选择的平面化是一种投影式形象,即:形象依然存在,但已经被抽象化, 抽象化更像是一种标本曾经在场的痕迹。用“寂”可以表达出一些与我实际创作时的关联。“寂”指的是接受时间的自然变化 。意大利作家艾柯在《开放的作品》中把物理学中“熵”的能量损耗概念引到对艺术的理解中也是同一个意思。我的瓷板创作大多是由这种“寂”为植物标本创作的开始点,但不是去表达植物或制作标本,而是相反,我的兴趣不是在植物形象的浮现,而是在如何使植物的外部形象逐渐消退。因为只有在外部形象消退的过程中,内在的可能才会逐渐显露出来。
在标本系列中,瓷板被严格地约束在60厘米见方, 我觉得被严格约束的外形组合可以形成仪式感。我会用低温新彩和粉彩的混合方式先在瓷板上用点或几何图形做地,烧成第一遍后再在上面用水料画出一些我想象中的植物构图。植物可以是以独幅大朵花的形象出现;也会以散点的方式。我接下来所有努力的方向更多是如何把清晰的植物形象遮蔽,就像被时间侵蚀或灰尘覆盖。我会一遍又一遍地就着不同的画面和感觉把陶瓷颜料罩上去。为了寻找这种堆积感,我发现了陶瓷低温花纸在与低温颜色相结合的更大空间。瓷用花纸通常运用在工业化生产上,艺术家用陶瓷花纸作为创作材料为数不多。瓷用花纸具有半透明性,将它一层一层叠加,透过上面一层可以看到下面一层的模糊形象,这样不仅模糊了图形本身,由此而产生了更多意想不到的奇妙图形。这时再加上我用颜色不断地渲染,花纸与颜色之间产生碰撞与叠加,由此画面层次变得越来越丰富。就这样一遍一遍加,一遍一遍烧,直到某一刻我看见这不再仅仅只是植物形象,也不再是二元化的标和本,而是画面借着植物的背景开始说话,画面自然而然地形成一股力量,那是一种由里向外的一种张力。这个时候画面像是从瓷板的内部渗出来,开始有与外表没有什么关系的美感。 我在这个时候就如同古书中所定义的“贫乏茶人”,用那些“不持一物,唯觉悟、工夫、技术三者齐备者也”的人眼去看植物,或去表达植物。我试着将画面看作是从画面内部散发出来的东西,这个画面既是植物的形象与概念,也会是瓷板本身。
每天的创作中我都在体验着植物自然存在和不存在之间的紧张关系。创作像是一个园丁在实验室看着植物长出来,我需要画面一遍一遍地生成,让我有时间去反应。随着一层层的堆积,通过不同层次的画面的连接,每一遍低温釉彩的添加,每一层颜色和形状的遮蔽和浮现,都使得画面通过由最底层到最上面一层的融合逐渐变得自然和丰富, 在植物内部和外部表面形成不断流动着的画面。这个循环使画面开始有了匀称性和自己的性格。相对与植物的形象而言,画面具体形象开始弱化,但层次和时间痕迹逐渐浮现,并最终成为形的一种,这时的植物标本才成为一种反映我内心风景的形式。
〔1〕《开放的作品》艾柯(意) 刘儒庭译 中信出版社 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