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雪珊
人生活在世界上,与他人息息相关,世界是大家的,人生却多半只是自己一个人的,《教父》里的那位黑帮老大对人生的总结有一个精辟的论断: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运。如果以自己的期望为水平线来衡量人生的话,高于自己的期待,是为精彩;低于自己的期待,则为沦陷;人生的沉浮,就是一个在精彩与沦陷之间轮转的过程,生活,就在精彩与沦陷之间的中间地带,日日上演。
上帝说:要有光。
——题记
每个细雨纷飞的清明,我总是要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位毅然决然地与这个世界告别的朋友,在记忆里反复回放他那轻快的一跃,以及他留下的疑团,这个疑团,怕是永远也无法解开了。
如果没有视频,没有天网,这个凄清的故事,不知道还会演绎出多少个版型的版本来,即使是这样,这个谜团,依然是个谜团。活着的人只能从冷冰冰的电子记录视频里看到:那辆载着他和妻子的白色小汽车在大桥上缓缓靠边,停下,他从车上下来,姿势悠然地轻轻地跳上人行道,他的妻子毫无戒心地把车开走,小汽车安然平稳地又汇入滚滚车流,大桥上的车流一如既往,既没加速,也没有减速。
像是某个电影里的场景,更像是一个顽皮的孩子想尝试自己能不能轻松跳过那高高的护栏的举动,没有任何的拖泥带水,一个斜线的跳越,他的身影在空气里轻快地划出的一道弧线,越过护桥围栏,投入柳江——这条他生于斯长于斯的母亲河。
那是他留给我们以及这个世界最后的背影,他离去的时候,才刚到不惑,正是当年。
在他人生的最后一刻前还和他在一起的妻子,在他那轻快的一跃前,在那个小小的移动空间里,和他之间的对谈,是友好的交流还是剧烈的博弈,怕是永远也无法弄清楚了,弄清楚了那又怎样呢?死者已矣,而生者,还是要生的。更何况,还有一个幼小的孩童,横亘在指责与谅解之间,这个孩童,他并不在乎真相如何,他只是在懵懂中,被动地,永远地,失去了父亲。并且,这个小小的,失去了父亲的孩子,和我们一样,只能接受这个冷酷的事实,自觉自动地,闭上追问的嘴巴,小心谨慎地,不让追问的眼神,从眼睛里流泄。
人生就是一个大舞台,这是一个老套的说法,每个人在这个舞台上按自己的理解表演着自己独一份的人生。他的人生,多姿也多彩,他的QQ签名,经年未变:趁此身未老。他本身是媒体人,写文字,做报道,不在话下,他说过的一句话,曾经长久地记在我心里:许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的时候,韦爵士准会想起他30岁那年第一次捧起普魯斯特那本像砖头一样厚重的《追忆似水年华》的那个平凡日子。他极其喜爱爵士乐,因此而自称韦爵士,当他怀抱吉他自弹自唱的时候,无论识与不识,都会在瞬间被他迷倒。在这之前,他多次抱着心爱的吉它为朋友们表演,每一次都引来掌声无数,这一次的谢幕演出,却无人喝彩。没有想到,趁此生未老,他居然将这一理念运用到了自己的谢幕演出,而那个行刑的人,他没有假手他人;他自己把自己追忆的权利就这样地轻轻放下。
他的葬礼举办之时,我没有去参加,据说,各路人等黑压压地把礼堂挤了个水泄不通,现场的哭泣声此起彼伏,一浪接着一浪,把人裹挟得不能自持。他生前所在的媒体,用了十一个版面来言说他的存在;他的朋友,计划着出一本书承载朋友们对他的思念。他是一个受欢迎的人,可是,谁都没法解释,是什么样的原因让他拒绝再继续生活下去。在别人看来,他早已经是远离世间的诸多魔咒的人,是那个生活在重重的护城河里的幸运的人,24小时都沐浴在在世间的暖心的之地,世情于他不薄,欢乐是他日常生活的点缀:物质生活体面,职场未来光明,精神生活丰富细腻,为人才华横溢同时谦和低调。可是,这个世界所有的精彩之处,常人眼里的温暖与精彩,都没能把他留住,他选择了结束与离开。
他辞世的那段时间,几乎是我人生的最低谷,左一个右一个被拒绝的体会像影子一样地如影随行,每一个或明或暗的拒绝发生的时候,我就要想起一位香港的著名模特,在心中暗暗地把她引为同道,她在一次访谈中说自己即使在成名以后依然是不断地在被拒绝,而且拒绝的理由完全不是她本人的过错,我还依稀地记得自己读到的那段文字:我总是在被拒绝,鼻子太高?不行!鼻子矮了,不行!个子高了,不行!个子不够高,不行!身材太瘦了,不是我想要的!这个胖妞,不符合我的要求……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甚至是最近,我还是会常常在我的脑海里单曲循环他生命最后的一幕,在被生活左一个耳光右一个耳光扇得狼狈不堪的时候;在夜深人静四下无人的时候;他那轻快的一跳,像一个温暖的画面,也像母亲的怀抱,明了又简洁地告诉我,那个陌生的地方,是一个从不拒绝人的好地方,它会接纳,它会结束,它会让你不再被任何困扰再困扰,无论你是贫穷还是富有,它从不拒绝任何人,不管怎样,到了那个地方,就无需再经历任何的狼狈了。就像我那位朋友,他安静地躺在大地母亲的怀抱里,世间的风再怎么吹,雨再怎么打,他平静如初,安详依旧。而与此同时,另一个声音又在心里不断地轰鸣:死是一个盛大的节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情。
这位朋友的影子还不曾渐渐淡去,另一位朋友的影子又静静地从时光的记忆里浮出来,清晰地投影到我的生活里。那天,当那个陌生电话号码打过来,那个稳定的男声在电话里自报家门,说是与我三年前在某地认识的时候,记忆深处那个阀门,叮咚一声打开了。
这位三年前一面之缘的农民诗人,不知道怎么的,居然是爱上了诗歌。他写诗,狂热地爱着诗,即使是自己是一个仅仅受过乡下初中教育的身份也无法阻止他对诗歌的热爱。平心而论,写诗并没有带给他多少现实的好处,他写下的诗歌,在现实面前显得苍白无力,身为一个农夫因写诗而无心农事的后果是严重的,热爱诗歌的好处是他一人独占,而热爱诗歌的后果却是他的家人在承担。他的父母一天老似一天,几乎陷入衣食无着的困窘里,他却不能用诗歌给他们带来精神上的或者物质上的安慰;他结发的妻子一个人苦苦支撑家里家外最终因绝望而另攀高枝。诗歌的黄金时代早已远去,他对诗歌的热爱与现实形成了巨大的剪刀差,诗歌的落寞给他本来就已经很落寞的生活带来了更大的落寞。
在当地,他有一个广为流传的段子,每到圩日,《河池日报》的某位可敬的老师,一见到他,就会爱怜横溢地一边和他说话,一边从口袋里摸出各种草药递给他。这一包包的草药,据说可以治疗某一种隐疾,递的人与接的人,都怀着一个质朴而天真的梦想,希望这些草本植物,能够圆梦。那个画面,我没得亲见,在脑海里设想,总是千般滋味,不好言说。
另一个他自己发布的自己的故事,有着过耳不忘的力量,他说,他在写诗的最初,特意去山上打了一捆柴到集市上卖了,把这钱,换成了一百多张邮票和等量的信封,每写出一首诗,就用一张邮票,一个信封,将自己的作品,寄送到《河池日报》副刊部,满怀希望地等待着它变成铅字,光荣地随着每天的报纸,飞进千家万户。再然后的故事,并不是电影场景里的精彩逆袭,而是如同我今日一样的左一耳光右一耳光的难堪的被拒绝。直到这100多个信封与邮票用到三分之二以上时,才艰难地诞生了他的第一篇公开发表的诗歌。
记得那时,满大厅的人都听到他是如何设想他的身后事的:我死后,我要把我写的诗,不管是发表过的,还是没发表过的,一起垫在我身体下面,和我一起火化……
偶尔,他会因为想起我而给我打电话里,次数虽然不多,时长却常常在30分钟以上。记得有一次我问他,他感觉最最快乐的时光,是什么时候。他的答案居然无关诗歌,也不是童年,更不是洞房花烛夜,而是他刚刚结束初中教育时的青涩时光。我没有问他那时是否已经爱上了诗歌,想来,那时,是还没有为诗歌而苦的时候吧,青涩的少年如同刚刚长成的小牛犊,还不知害怕与恐惧为何物,对未来,还有很多天真且不切实际的憧憬与希望,那些美好的憧憬与希望,足以把一个少年的小小世界照得光彩灿烂。
今天,他的诗歌的发表,已经不再那么艰难,他的诗歌作品,听说甚至已经上了国家级的诗歌刊物,可是诗歌,却还是没法让他的物质生活,变得更好一些。他仍然是一个没有任何物质的护城河保护的弱者,贫瘠的土地没有因为他写诗而产生更多的产量;年老的父母没有因为他成了更优秀的诗人延缓了衰老的速度;即使生活给他提供了更多的选择与机会,他也没有能力去兑现。很多活动的邀请,如果没有预先支付路费,他根本无法成行,他因此而丧失了很多的扩展视野与更上层楼的机会。
直到三年前。三年前,我从自己业已存活了近半生的旧圈子里跑出来,离开了原有的住处也离开了天天朝夕相处的人。
租房是出走的第一步,也是冒险的第一步。如果不是走出来,我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就在我原来的住所五分钟步行半径的地方,还有着这样的几幢楼房,一开始就是以职业出租房的使命而存在的。在这之前,我见识过不下十个分布在不同地段的大小不一的房间,见过了一个又一个不同面目的包租公包租婆,在他们面前,我想,我的傻乎乎的模样一定让那些目光犀利的包租公包租婆暗地里笑个不止了,如果他们有这样的兴趣的话。这些面目不一的包租公包租婆看管的房子,无一例外地呈现出一副爱谁谁的冷漠气质,最坏的那一间,像个年深日久的老年鳏夫,虽然还还不曾到了形容枯槁的模样,房间里还保留着一丝丝对常居客的友好,保留着卫生间,晾衣绳这些最最基本的生活设施,但这些设施的漫不经心与脆弱,却是让人从心里往外透着寒意,也许,在这些房间看来,一个卑微的肉身,没有多少珍贵之处。
最后选定的一间,纯属一位老太太对我的善意的施舍,对于我来说,连续地碰了那么多的钉子,能够远离老鼠横行,蟑螂肆虐,十几个人一起合用一个公共卫生间偏偏房租还不便宜的房子以后,这里,已经是个绝佳的好处所了。尽管卫生间,只有我的办公桌那么大又怎么样?尽管,所谓的厨房,只是一个配备了抽风机的不足0.5平方米的小小灶台又如何?尽管,这里的水电收费,要远远高于城市普通居民费用,也已经是很好了。只要把门一关,就是我一个人的小小天地,它够安全,也够容納我一个人的小小世界。有了这样的准备做铺垫,就连房东女儿一叠连声的催缴房租的声音,都变得不那么难耐了。
我不能粉饰我的一个人的生活有多酷炫,可是我也不能说我过得很不堪,这个小小的出租屋一共有两个窗口,两个窗口,各自有不一样的风景与人生在窗外上演。
现实远比文学上简单的归纳与比喻来得复杂而微妙,虫与蝶只是简单的一种生物,而在现实的世界里,同样有着一个脑袋两条胳膊两条腿的人,不光是可以蜕变成蝶,还可能蜕变成狮子、老虎、长颈鹿、河马、大象等等生物,这些生物,生活习性不一,性格各自有异,生存特点不同,远比虫子化蝶这么简单的比喻来得更折腾人。即使结果是确定的,今天虫子一般丑丑的自己,通过不间断的努力,假以时日,会蜕变成美丽的蝴蝶,在蜕变成蝶的过程中,梦想与现实的距离间的冰冷长河,还是需要自己一个人独自淌过,这一个人自己淌过冰冷河水的过程的可怕之处在于:你不知未来会有怎样的坑在前方等待着你沦陷,在你抵达蝶的道路上。
理想有多美好已经是无需再想的问题,问题的关键在于抵达理想的彼岸,到底要付出怎样的努力和勇气才能从沦陷的坑里一次次地爬出来,重新上路。“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生活中的墨菲定律无处不在,沦陷的阴影,大得吓人。当你意识到自己是一只狮子的时候,你当然可以以狮子的目光与思维去打量人生,制订战略,你会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可以战胜很多的生物而不需要害怕。可是,如何知道自己是一头狮子而不是一头长颈鹿?
我们在生活中常常会这样子告诉自己,别人能行?凭什么我就不能行?这样一种思维方式的害人之处就在于,你以为你们是同样的人,可以做同样的事,而时间的残酷之处就在于让你熬到了真相,也不过是让你知道,你总是需要在无力的泥潭里挣扎出来,强颜欢笑开始新的一天,百折不挠的决心与勇气常常是鸡汤文里的制胜法宝,可是,世事哪有那么简单?只要多想一步,结果可能就完全不一样了,网络上曾经有过一个段子:同一块石头,一半做成了佛,另一半做成了台阶,踏着台阶去朝拜佛的人络绎不绝,做了台阶的石头很不服气地去问佛,为何人们要如此厚此而薄彼?佛不无谦逊地回答说:你只挨了一刀,我是挨了千万刀才成佛呀。多半的人,看到这里也就满意了,觉得事实的真相已经水落石出,无可争议。可是,第二天,当这块做了台阶的石头拉着砧板再次来到佛面前讨说法的时候,就连传说中神通广大的佛,都不能对自己的道理自圆其说。
——选自中国西部散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