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邦稳
你了解边境扫雷工作吗?知道那是怎样的一种危险吗?只有亲自越过雷场的人,才能真正体会到“心顶到嗓子眼,头挂在裤腰上”的紧张心情和巨大心理压力,而那些在雷场上的年轻人每天都过着这样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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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媒体报道,中越边境广西段,东起东兴市境内北仑河入海口,西至那坡县境内的各达山,边境线全长637公里,占中越边境线总长的47.3%。在那里有20多种百万余枚地雷,形成386片雷区,分布在近3000万平方米的国土上。
在中越边境云南段约289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埋没”着约130万余枚地雷、48万余枚(发)各类爆炸物,形成了中国最复杂的161个雷场。这161个死亡区,夺走了云南省文山壮族苗族自治州5878人的肢体,牲畜死伤更是无数,造成了5万余亩荒芜的耕地。
甚至有资料表明,居住在云南文州沙仁寨附近的127人,只剩下125条腿。
为了解决中越边境雷场问题,我国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组织了多次扫雷行动。
第一次大扫雷:
云南:1992年4月至1994年9月,云南省军区投入 626 名官兵成立了 6 个排雷队和2个保障队,成功清扫了102.8平方公里的雷区,封围雷区159.46平方公里。
广西:1993年2月19日,广西边防部队展开了第一次大规模的扫雷行动。从1993年初至1994年12月,600名扫雷将士共排除和引爆各种地雷60余万枚,向地方政府移交可安全使用土地840余万平方米,标示雷场62处362万平方米。
第二次大扫雷:
云南:1997年10月开始进行,由云南省军区510名扫雷官兵组成了5个排雷队完成作业,于1999年3月26日结束,扫雷面积109.67平方公里,永久性封围雷区59.16平方公里。
广西:1997年11月28日,下午14点28分,中国军事史上规模最大、持续时间最长的第二次扫雷行动在南线拉开了序幕。
中越边境勘界保障扫雷:
云南:2001年9月至2008年10月进行,云南省军区共投入300余名官兵成立了5个工程保障队,排除了169个界碑点、157条立碑通道,约3.4243平方公里的雷区。
广西:2002 年初,中越边境广西段勘界立碑工作正式启动。为保证工作的顺利开展,扫雷官兵们用了7年的时间,开辟了数条无雷“绿色通道”通向界碑点,当年的地雷阵变成了贸易通途。
第三次大扫雷:
2015年11 月 3 日,中越边境第三次大扫雷行动正式开始。
最新一轮扫雷工作:
云南:2017年11月10日,云南省人民政府、南部战区陆军、云南省军区召开中越边境云南段扫雷工作领导小组会议,全面部署新一轮中越边境云南段扫雷工作任务。
广西:2017年11月27日中越边境扫雷行动正式启爆。
中越边境广西段历经第一次、第二次边境大排雷,以及勘界立碑扫雷行动等几次零散扫雷后,人、畜触雷事件大大减少,但雷患并未根除。如今,广西边境8个县(市、区)共17个乡镇还遗留有53处200多万平方米雷场。东线扫雷队的计划任务是彻底清除东兴市、防城区、宁明县、凭祥市4个县(市、区)29个遗留雷场雷患。
新一轮中越边境扫雷行动正式启爆以来,南部战区陆军某边防旅担负了广西段的扫雷任务,王京受命担任该旅东线扫雷队队长,现地指挥东线扫雷行动。
3月5日清晨,王京带着广西东线扫雷队几十名官兵来到编号019的雷场,雷区位于凭祥市友谊镇渠历村美女山的反斜面,这是他们在这里作业的第7天。
震撼的瞬间:爆破
“充电,3、2、1,启爆!”
“轰隆”“轰隆”……爆破筒连续的爆炸声让脚下的美女山都在震动。
浓烟夹杂着泥土、树枝叶、小石块四散开来笼罩着整个山头,原本晴朗的天空暗下来,像是天要黑了一般,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硝烟味。
“爆破的浓烟有毒。”广西东线扫雷队队长王京说着戴上口罩,其他官兵也赶紧用口罩捂住口鼻。
十几分钟后,浓烟散尽了,王京拍了拍身上的灰,戴上一顶蓝色安全帽,拿着地图和对讲机向雷场走去。
王京看着地图上雷区标识位置,用对讲机指挥官兵:纵深还要推进20米。爆破组开始装填炸药,准备下一波次爆破。
30多名扫雷队官兵扛着整箱整箱的爆破筒沿着爆痕沟小心翼翼往下走,到达雷区边缘后取出爆破筒一節一节连起来,伸进更深的雷场,装药、接线等工作紧张有序地进行着。
惊险的瞬间:1平方米5颗雷
肖双飞(下士):报告队长,发现58式防步兵地雷一枚,请指示。
雷场的另一端,正在装填炸药的下士肖双飞在爆痕沟侧面发现了地雷,王京连忙赶过去。
肖双飞扛着爆破筒沿着爆痕沟往下走时,发现了“一个圆圆的东西,还以为是块石头,差点一脚踩了上去”。等他放下爆破筒再回来细看时才发现是地雷,自己也“惊出一身冷汗”。
而这其实并不是最惊险的一次。
1月中旬,扫雷队在026号雷场作业,这个雷场遗留下来之前,曾经历过两次“浅排”,地雷不多了。
有一天上午,穿着沉重的防爆服,肖双飞全神贯注地作业了两个多小时,一颗雷都没有排到,他莫名有些烦躁,索性停下来抽了根烟。
“干什么,先搜排一遍!”抽完烟后,肖双飞拿着探雷器正要往前迈步,被站在不远处的王京大声喝止了。
他伸出探雷器,刺耳的警报声响了。
“是个弹匣!”肖双飞拿着搜排出来的锈迹斑斑的弹匣向王京扬了扬,他觉得“剩下的土地里最多再排出一把枪来”。
“继续搜排,不能大意。”王京还是把这句说过无数次的话又叮嘱了一遍。
几分钟后,先是“手里探雷器扫过一片区域发出了警报声”,探头再扫附近区域,“探头扫到哪儿都报警,声音还都很强烈。”肖双飞怔住了,甚至“都怀疑探雷器是不是坏了”。
但不太可能,因为探雷器是新换的。肖双飞站那里一动也不敢动,立即向王京报告情况。
就是那片一平方米不到的区域,排出了5枚地雷。让所有人惊讶的是,5枚地雷都是从未见过的雷种。王京查阅资料才知道是东德PPM-2式防步兵诡计雷
——“第一个踩上去的人不一定能启爆,但是第二脚、第三脚……后面总有一脚会启爆——这就是诡计雷。”战场上通过雷区时,后面的人一般“都会沿着前面的足迹走”,结果诡计雷就会在人群中间爆炸,“一下子就能干掉一大片”……
放松的瞬间:战场下的玩笑
爆破作业完成后,负责搜排的官兵穿好防爆服,戴上防爆头盔,右手握着探雷器扛在肩上,左手握着小铲和探雷針,整齐列队在哨所前的操场上。
搜排手进雷场后,探雷器的警报声在雷场上此起彼伏。搜排过安全的区域他们插上黄色旗子标识,搜排出地雷的地方,用三面红旗子围着地雷标识。
搜排作业才展开半个多小时,一场大雨不期而至。
广西边境地区农历三四月是雨季,一下雨就不能爆破作业,搜排作业也得停止,因为官兵容易滑倒。那时大家只能在营地休整。
搜排作业只能暂停了。
扫雷队官兵撤回到哨所里,搜排手杨捷脱下防爆服和头盔时,汗水顺着脖子脸颊淌了下来,头盔衬布掉的黑色染料将他染成了大花脸,湿透的迷彩服冒着白色雾气。
杨捷一边放下头盔,一边骂着防爆服厂商:黑心厂商都不用好衬布做头盔,良心和这衬布一样黑。
其他官兵则调侃他:“神功上脸,真气灌顶,今天练功又进了一层哈!”
扫雷队官兵借宿在距离019号雷场三四十分钟车程的该旅三营营部,眼下是扫雷的“黄金季节”,为了节约时间,官兵午餐是在雷场就地解决的。下雨了,午饭前他们就撤回宿营地,本来已经送到雷场的饭菜,又带了回去。
“终于可以好好睡个午觉了。”收拾完餐厅,扫雷队官兵都回房间躺到床上休息。这3个多月,为了赶进度,他们已经习惯了早出晚归,扫雷作业时午休只能找个树荫凉“眯上二三十分钟”。
触动人心的瞬间:趟雷场
“雷全部排完移交给当地政府,才算排完了一个雷场。”
移交时,王京会和官兵当着政府代表和村民的面“趟雷场”,手牵手在雷场上走几个来回,证明雷场地雷已经排完了。
也有领导曾想叫停“趟雷场”仪式,说有“不安全因素”。大家清楚领导是关心扫雷官兵的安危,可“扫雷队官兵自己扫的雷场都不敢趟,老百姓谁敢接收?”
“趟雷场是要给老百姓一个交代,告诉他们,每一寸土地我们都是认真搜排过了,眼前这片土地,每一寸都是安全的!”扫雷队官兵总是这样说。
纠结的瞬间:瞒着父母上雷场
午休时间,其他官兵都睡了,王京没有睡,他要准备今天的雷场作业情况报告,还要去机关请领明天的炸药和爆破筒。
中途他和他爱人视频聊了一会儿天,他爱人说:“才回去几天,又黑了,是不是去非洲挖金矿了?”
“金矿倒没挖,地雷挖了不少。”这话王京只是自言自语,他可不敢跟爱人说上了雷场。不只是王京没有告诉家里人他们天天和地雷打交道,扫雷队好多官兵都没跟家人说。
王京知道,爆破手小聂家里就反对他上雷场。
今年19岁的小聂自己觉得扫雷“不算个事情”,他经常挂在嘴边的话是:“当兵不干几件轰轰烈烈的大事,哪能有当兵的意思”,“工程兵不见识一下雷场上的真家伙,退伍回去吹牛的资本都没有”。
2015年,当时的广西军区组织排雷集训,小聂是新兵,也参加了集训,还没确定上不上雷场,就被他妈妈的电话“轰炸”了。
“我爸非常支持我上雷场,我妈不准,但在家里我妈说了算。”他说。所以这次扫雷,小聂从集训开始就向家里封锁了扫雷行动的消息,“坚决不能让他们知道。我妈要知道了,能跑来揪着我的耳朵一直揪到老家去,不揪我耳朵都不是我亲妈。”
说完这话,他揉了揉耳朵,仿佛刚刚被“亲妈”揪了一样。
无言的瞬间:为了扫雷,他们舍弃了家人
“扫雷队,课室集合”。
一阵哨声后,值班员在楼下喊道。
王京通知全队人员:“旅机关上周通知了今天下午4点参加全旅军人大会,就算不下雨,也要按时赶回来通过电视电话会议同步参会。”
旅领导在讲评春节工作时,点名表扬王京为了扫雷工作,过完春节就归队的事情。王京却说,自己不算为扫雷奉献最多的人,队里的三级军士长邢志明、四级军士长谭武青和上士刘柱三个技术骨干才是奉献最多的。
在这次扫雷行动之前,除了3名骨干,其他战士都没上过雷场。3名老兵不仅技术上是扫雷队的“顶梁柱”,他们还为扫雷行动舍弃了很多。
去年10月,邢志明正在参加扫雷集训,家里第二个孩子出生了,他请假回去照顾爱人和孩子,可是孩子还没满月,扫雷行动就开始了,他接到归队命令,立即就上了雷场。
和邢志明一样,谭武青也是在集训时升级做了爸爸,回家只待了一个星期,部队就要开进雷场了,他二话不说马上归队。
“只能等边境雷患扫除了,退伍回家好好补偿她们母女。”每天从雷场下来,谭武青都会和爱人视频,他怕家人担心,跟妻子说:“排雷不危险,就像在地里刨土豆一样。”
骄傲的瞬间:上雷场骨子里是追求一种荣誉
官兵们想上雷场骨子里也是追求一种荣誉。
王京说:“不凭啥,就凭将来档案里的那张《参战登记卡》,那就是一辈子的荣耀。”如果扫雷行动算作战行动的话,立功就是战功,战时三等功相当于和平年代的二等功。
但王京知道,现在上级还没对扫雷行动进行定性。
“不过大家也不是太在意这些。”他们更在意“见证并参与了广西边境最后的大型排雷活动”“为边民彻底清除了雷患”。
“你没见过那些被地雷炸掉胳膊腿的人,你就不知道边民有多痛恨地雷。”雷场复勘时,王京走访了好多被地雷炸伤过的边民,其中友谊镇卡凤村的边民梁勇让王京印象最深刻。
“1999年征兵前一天,他上山开荒被地雷炸掉了左腿。地雷彻底改变了梁勇的一生,如果不是踩到地雷,他也许已经去当了兵,或者做生意,至少不会困在家里,什么都干不了。”
雷患不彻底清除,边境开放开发也会受阻。
崇左市龙州县修建水口贸易口岸工程时,一辆挖掘机压到反坦克地雷,挖掘机炸毁了,司机也被炸死。当地政府想到请驻地边防部队组织力量对工程区域排雷,后来地雷排完了,官兵也现地趟了雷场,可工程方拿出双倍工资也请不到挖掘机司机。
早日清除雷患是这群80后、90后官兵的心愿。王京说,今年春节时,扫雷队官兵自己创作了一副春联:“黑盔黑甲黑面孔步步为营除旧患,红旗红心红爆竹声声震天迎新春。”横批是:“天下无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