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敖 漫长的告别

2018-06-22 04:05刘洋
时代人物 2018年2期
关键词:李敖护士

刘洋

在生命的最后三年,李敖先生想要和这个世界来场盛大的告别,掌控人生的谢幕。他和癌症搏斗,与时间争夺,写书,录节目,依然热爱着金钱、美女、声名以及人间烟火。虽然他最终不敌宿命,经受孤独、痛苦、英雄迟暮的无奈以及鸡零狗碎的世俗,感慨 ‘一生争取过,奋斗过,一场空,然而,在那漫长的告别中,却能看见别样的英雄主义。

英雄一世,最后的结局

在台湾的一次电视直播里,李敖和嘉宾们激烈辩论,他像平时一样观点犀利、金句频出,但忽然一个政治人物的名字迟迟吐不出来。他卡住了,足足卡了50多秒,所有人都感受到时间的漫长。主持人试着问了一个问题,李敖没有回答,把之前谈论的事情又讲了一遍。

节目结束后,经纪人郑乃嘉告诉他这一幕,“怎么可能?”李敖不相信。找回放来看,自己也吓一跳。 “哎呀,老了。”紧接着一个玩笑岔开,又谈笑风生起来。

大脑是李敖最得意的部分,他和作家陈文茜的电脑比高低,“你的电脑断电了、中病毒了你就什么都没有了,我的大脑能永远运转。”没想到辩才无碍、反应敏捷的大脑也会“中病毒”。还是陈文茜听秘书Vicky说李敖身体不对,拉着去做了检查,才发现是脑癌。那已是2015年6月了。

李敖问还能活多久,医生说大概三年。他立刻回到书房,不到两天,陈文茜就见到资料和书画收藏摆满一桌子。如今得了脑癌,时不我待,得抓紧整理资料了,也为这些藏品编一本书。

查出脑癌之前,他本以为是腰腿或者骨头出了问题,迈步总踢到地面。一次和画家陶冬冬散步,从家出来有条斜坡,李敖手里的水瓶掉了,他下意识去够,随即滚了下去,摔骨折了。“人啊,贪财,跪的时候明明知道这个是斜坡,但还要救自己的财产。我为了自己的一瓶水,摔了个大跟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但他告诉陶冬冬,也不打算改了。

岁月没有让李敖改变本色。和陶冬冬走在路上,李敖会拉住他远离高楼,警惕着玻璃坠落;皮带上则挂着电击枪(还有相机,手电筒),“瞬间可以放电把人打倒”,他说敌人太多,得防身。陶冬冬是他的朋友,他感到很放心。

對朋友李敖行侠仗义,照顾有加,帮着出主意,打官司,还会带去购物、凭声望要折扣——虽然陶冬冬发现商场老杀熟,而李敖似乎并未察觉——对敌人则是一定要“打死”。陶冬冬常听他说,“和敌人比什么?比你活得长我就赢了。”但后来没再听他提起过。敌人纷纷化作尘土,他也好些年不再作为文化明星出现了。

李敖曾是台湾争议最多、话题度最高的文化名人。那是台湾解严之后,社会大开放、环境大变动,新闻台找李敖做政论直播,很多综艺节目第一期的嘉宾也都是李敖,女主持都要坐一下他的大腿。不论发生什么,媒体都要问“李敖大师怎么看?”连林青霞胖了,媒体也要去问他。

十多年来,电视节目里很少再有李敖的身影。生活中的李敖是个“老宅男”。晚年独居,和妻子孩子分开住,也不请佣人。年纪大了,他觉得老年人是要被讨厌的,看不得别人哪怕一点点不耐烦的表情。

他每天工作10小时,吃饭则随便打发,蒸一次馒头可以吃几顿,速冻包子用微波炉热一下,只是每个月吃一两次牛排过瘾。

但一段时间没人关注,或者有些事看在眼里,李敖还是憋不住,郑乃嘉就偶尔给他安排一次采访让他过过瘾,就像吃牛排一样。李敖过了瘾,李太太就要头疼。某官员去世,女儿在媒体面前痛哭,李敖觉得不得体,对着镜头模仿官员女儿哭成小女孩的样子。李敖承认自己“人来疯”,只要看到“黑色粗粗的一根X”(麦克风)伸到面前就兴奋,搂不住要滔滔不绝。

得了脑癌后,李敖和郑乃嘉有时会聊到生死。李敖不想要葬礼,不想让别人来告别,宁愿自己掌控着谢幕。“你英雄一世,在最后应该要有一个ending,而不是某一天你的离开只是电视新闻上跑马灯一样的消息和讣告。不如你自己来宣布自己的告别。”郑乃嘉始终认同李敖的“英雄主义”。

“我不再给我时间了。八十岁了,我更朝前走了。”他在《李敖风流自传》里写下这句,开始了他大型的告别之旅:修完《李敖大全集》,启动几百集的视频节目,把自己著名的书房打造成“李敖文创园区”,建立李敖出版集团。郑乃嘉希望能帮他完成这一切。

老战士,老顽童,色老头

视频节目正式启动录影,已是2016年春天。节目名字叫《再见李敖》,定了200集,做完大概要三年多,如果都完成,李敖就85岁了——直到最后他也需要感到自己还是那个冲锋在最前面的战士。

一个半月后,他感染肺炎住院,状况急转直下,有两种抗生素疗程已经对他无效了。他插着鼻胃管,不能进食,讲几分钟就会有痰,要抽痰,录影也要反复中断。在书房里没法除菌,“看起来就一定会感染”,但郑乃嘉没有劝他。他知道李敖抱着将军战死沙场的心,“宁愿死在录影中,也不愿默默躺在床上”。最后李太太和儿子李戡叫停了节目,郑乃嘉说,李敖也不是不想一意孤行,只是没有力气一意孤行了。

在病房里,李敖开始写他最后一本小说,据说与女人有关。

特别护士庄小姐年轻纤瘦,李敖见了心情比较好,庄护士就被安排在白天护理,还帮他查找资料。和很多年轻人一样,庄护士原本不认识李敖,最初有点烦他是个“色老头”,但慢慢发现这个七八个月里不能进食、插着鼻胃管坐在轮椅上的老头其实绅士又勤奋,也就接受了他“摸摸小手”。

夜间的特别护士年纪稍长稍胖,于是,每天晚上一到八点,李敖就服用安眠药,要趁晚上的护士来交班之前赶快睡着。

加护病房里,护士们戴着口罩遮住了脸,但李敖还是发现了一位小护士漂亮的眼睛,让李戡去对她讲,“你的眼睛比胡因梦(李敖前妻,著名影星)的还美”。李戡不肯,他就闹脾气。李戡拗不过,只能去当面赞美护士的眼睛。护士听了面无表情。讲到第二次,护士问:“胡因梦是谁?”陈文茜至今回忆起当时的场景仍然忍俊不禁。

摄影师赖岳忠经常去看李敖。李敖不上网,便让赖找韩国女子组合的跳舞视频给他看,最喜欢“少女时代”和twice,“岳忠啊,光看她们跳舞我的眼睛都目不暇接了。”又让李戡给他找A片。年轻的时候他喜欢“日本的”,后来喜欢“黑人的”。赖岳忠觉得李戡很能摸到爸爸的心,爸爸看腻了就再给找新的。

赖岳忠其实理解年轻的身体对男性的吸引,“让他找到一种生命力,自我的优越感,包括性和创作的燃烧的热情”。但他还是开李敖玩笑,“你要稍微收敛一点,你好色的形象都被护士们传出去了,大门上都被贴了个牌子:色狼在此。”李敖笑得很开心。

后来李敖不能讲话了,努力说起来很辛苦也很含混。赖岳忠穿着绿色防菌服坐在椅子上和他聊天,他坐在轮椅上用手指一指,赖岳忠就模仿女孩子两腿一张一合逗他,他还是笑得很开心。

所有人都当他是“老顽童”,所有小护士都当他是“色老头”,癌细胞却在一点点侵吞他的身体机能,从行动功能、吞咽功能到呼吸功能,让他越来越少精力逞强。他偶尔流露出难过,对陶冬冬说,“人真的老了,有时候一放屁,兜不住,把屎都崩出来了,很丢脸”。

上一次让李敖感受到生命力的无奈,是10年前的前列腺癌手术。上手术台前和医生说“拜托拜托,少切一点”,手术后整个生殖器还是往回缩了。Vicky去陪护,他还和Vicky逞强,夸赞医生手艺好,没有影响“功能”。

Vicky长得像李英爱,李敖看到她便开心。但他喜欢女孩纤细扁平的身材,嫌Vicky胸部大,和陈文茜诉苦,“我都要窒息了。”十多年过去,Vicky 还记得当时李敖“什么事都不愿意麻烦别人,刚开完刀,怕我陪伴他无聊,拼命跟我说话,把自己累惨了”。

后来李敖和陶冬冬商量画一幅李敖裸体肖像,说做完手术后,“短了一截,一下子心里面志气都没了,那种牛逼的感觉没有了”。他卧室床头摆了一个美国著名脱星的等比例生殖器模型,十二寸长。手术前摆放这模型是为了时刻提醒自己有更厉害的人,要谦虚。后来看到,就感觉自卑了。那天陶冬冬离开,李敖特地追出去摇下车窗嘱咐:你得认认真真给我画,我不是开玩笑,你要切记切记,拜托拜托,不要给我画太短,也不要给我画太软。

陶冬冬记得作画那天,“我把他胸部以下放在了水里,给他(生殖器)画大了一点点,这个地方我画了十几遍,他一直跟我说要画大,我就一直画,有时候给他画大了一寸,但站远看,就很色情,像硬起来了。但又不能画得太软,就那个地方我画了最多遍,废了最多油。最后我還是决定不画大,我看了大卫,大卫五米高,生殖器很小,我说(画中)你才两米,这已经跟他的一样大了。”李敖还是跟他吐槽,画短了。

身后事

在李敖生命的最后一年,已移民美国的大女儿李文和台商结婚,回到台湾。她问郑乃嘉,可不可以抽爸爸的血,好让她验明正身。得到的答复是:“不行。”李文愤愤不平。

55年前,李文的母亲王尚琴带着她嫁人时,父亲李敖正在坐牢。等到他出狱,女儿已经成长为叛逆的少女,跟忽然回来的霸道父亲吵翻了天,相处不到20天便去了私立学校,后来回到美国,却遭到继父性骚扰。李敖供她念书至博士毕业,给她买房买豪车,像是一种补偿。13年前,李敖到内地巡回演讲,本想私下里与大女儿聚聚,准备了大红包,结果一进门,一屋子事先安排好的记者。李文似乎学着父亲,爱受关注、善于维权。但李敖不愿无故遭受牵扯,2014年,当他看到法院通报《我院受理李敖女儿为被执行人的仲裁裁决案件》时,和女儿大吵一架,余生不愿再见,但每月的最后一天仍供给生活费。今年2月28日,54岁的李文账户上最后一次收到30000台币——他去世了。李文想知道,这个月的生活费还有没有着落。

李敖去世以来,李文接受媒体一轮又一轮的采访,反复讲述着她的诉求:认祖归宗,争遗产,争口气。她说那是为了继承父亲遗志,继续反对“军购案”,为了把《李敖大全集》翻译成英文,助父亲再提名一次诺贝尔。看到悼念现场的报道,她又怒火冲天,在微信朋友圈发泄着不满:“当家人去世的时候追悼会,葬礼要知道基本的礼仪不是吗?我爸爸的太太穿的有很多小爱心的毛衣。他儿子穿那个踢不烂的卫生衣举办最重要的记者招待会,成何体统!丢死李家的人脸。”

李太太王小屯一生只有一件大事:做李敖的太太。她19岁认识李敖,结婚生子。“一生只干这件事,没有别的职业。要说她哪里不好,就是没有帮李敖找小老婆。”赖岳忠开玩笑地说。

10年前,李敖写《虚拟的十七岁》,有位“实体模特儿”周小姐,李敖回忆“她是传统说法的模特儿,跟画像艺术品配合,必要时,也跟画家艺术家上床。”周小姐当时17岁,和李敖一起上了大小S主持的《娱乐百分百》。这让李太太饱受打击。“她不会去改变,只是受伤而已,只是吞下去,忍气吞声。对婚姻生活的直接影响,就是李敖要忍受老婆随时的冷嘲热讽,和朋友一起吃饭,一定要当众数落他几句。”李敖的一位朋友回忆。陶冬冬记得给李敖办八十大寿时,本想把裸体画挂在饭厅的墙上,“他那几天正好和他老婆闹生气,就没挂。”

太太比李敖小30岁,被李敖当女儿宠爱。李敖是宅男,除了到内地演讲,一生不曾离开台湾。王小屯也就一直呆在台湾岛上。她胆子小,不敢独自旅行。

李敖住院,她特地请了佣人在家。她向陶冬冬解释,晚上回去一看有灯就不怕了。一个人时,晚上回去一打开门就往楼上跑。

丈夫去世当天,李太太坐在赖岳忠夫妇的客厅里,脸色发红,赖岳忠提醒她小心血压飙太高。尽管事事有儿子出面,她还是倍感压力怆然。

李敖的遗嘱在几年前就开始写了,每一年都在不断修改——重要的事情总在变化。李敖住院时,郑乃嘉开始和李太太沟通许多事务的原委,给她解释各种合约。郑乃嘉觉得当下李太太“需要进入状态”,而不是考虑硕大书房里的十多万本精装书怎么打包放进仓库或者干脆卖掉。

让李太太感到压力的,大概还有李文。她在媒体公开喊话,“我必须要看到遗嘱!”又说,“我还会有新闻,但爸爸的新闻已经没有了。”

李敖辉煌大型的告别终究敌不过宿命。李敖本不忌讳生死,曾立愿把遗体捐给台大医院,把骨头立在病房,让欣赏他的人看看他的“骨气”,让恨他的人也来看看“我的骨头就在这里”。去世三天后还是火化了。摄影师赖岳忠理解李戡,他没有办法忍受爸爸的骨头被挂在那里,遭人奚落嘲笑。

李敖去世三天后,故友到金兰大厦的书房悼念他,凤凰卫视总裁刘长乐为他送行,与家人商讨如何纪念他跌宕的一生。剩下的事情,繁忙又琐碎。

在台北街头,大多数人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当年,“名嘴”吧,“艺人”吧,“哦,好像还在立法院喷过催泪瓦斯”。

台北落了雨,金兰书房外的敦化南路上雨下得绵软,李敖生前常去散步的几条巷子极安静,巷口的红花开了满满一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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