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茸
一年一度的美国小企业协会聚会,在詹纳看来,就像小学时的元旦联欢会一样,每年都准时举办,但年复一年,毫无新意,又不甘心不去参加。
“要不来吃那顿自助餐的话,每年的会费真是白交了!”詹纳刚在会场后排坐下,就开始心不在焉地琢磨晚上那顿饭了。但在撤掉隔断屏风开饭之前,还要走个复杂的会议流程。
上半场是各种领导致辞,虽然詹纳开始想拿出手机玩游戏,但还是觉得太不礼貌而忍住了。她看看周围其他的参会人员,貌似没有任何一个她看起来面熟的人。不过今年她有个新发现,来参会的人越来越年轻了。
下半场是各个会员企业选送的文艺表演。一直以来,不管是什么类型的节目,詹纳都比较感兴趣。因为这些节目穿插起来,就是难得的文化大融合。国人往往喜欢玩西方艺术形式,比如嘻哈说唱或者重金属摇滚,而金发碧眼的老外们更偏爱东方艺术,比如京剧、越剧、民乐演奏等。虽然大多数艺术水平不太高,甚至看起来有些搞怪,但詹纳很佩服这种努力拥抱外来文化的精神。
开场是一两个歌曲节目,气氛还比较好。第三个节目是个民乐演奏,几个金发碧眼的男女不知从哪儿找来的清宫戏道具,长袍马褂花盆底,学得有模有样,詹纳看得津津有味。表演结束,詹纳正准备热烈鼓掌,突然有位青年男士走到臺前,找主持人要过话筒发言说:“你们模仿满清时期的发型,是在提醒我们八国联军侵华的历史么?”
詹纳和台上的演员一样,本以为他是个粉丝,没想到他却问了这样一个问题。一时间,整个会场的气氛有些凝固。坐在詹纳边上的一个女生跟她小声八卦说:“这个青年才俊还是个ABC(American-born Chinese,指在美国出生的华人)呢。”詹纳小声问:“你怎么知道的啊?”对方回答:“我们杂志采访过他,从硅谷回来创业做人工智能的。去年年底拿了上海市国有基金的上亿风险投资。”
在台上台下一片窸窸窣窣的议论声中,主持人提示放背景音乐,顺势缓解了尴尬局面。詹纳本以为本场就这一个意外,没想到接下来的节目更令她感到不知所措。
随后上台的是一个身穿破洞牛仔裤、戴棒球帽的嘻哈原创歌手。詹纳猜想这会是西方风格的节目,但当歌词一句一句被唱出,詹纳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由于她坐在后排,而且歌曲节奏特别快,她几次怀疑,这种公开指责西方甚至仇视、谩骂西方的歌词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詹纳环顾四周,看看周围的观众。她发现在场的中国人反应基本是两极分化,一部分年轻观众听得很兴奋,不断欢呼鼓掌;另一部分年长的观众,则表现出特别反感,不断摇头叹息。而各种老外,要么根本就没听明白,要么就和她一样不知如何应对。
后边几个节目,大家都没有心思再欣赏下去,全场都笼罩在一片怪异的气氛中,维持很多年的文化融合气氛,一下被彻底撕开了。就连一向妙语连珠的主持人,说起话来都有些不自然了。
终于熬到开饭时间了,詹纳看到眼前自助餐桌上各种中西美食,心情一下晴朗起来。正当她自顾自在角落里的餐桌前剥螃蟹腿的时候,突然听到旁边几个人吵起来了,而且声音还越来越大。
詹纳不是喜欢看热闹的性格,但旁边几个人都端起盘子假装去加菜,顺路凑过去看,她也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了,在盘子里装了几块小蛋糕,一边吃一边站在最外一排伸长脖子往里看。
吵架的主角之一果然被詹纳猜中,就是刚才那个嘻哈说唱歌手,另外一方是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由于观看位置比较差,距离当事人比较远,而且前边不断有人窃窃私语,詹纳只听到了只言片语。大致串起来,吵架的主题思想就是:年轻人说中年男女是融入不了西方社会的,在外国混不下去了才要回国,反而在母国还要处处维护西方价值观,十分可笑。中年男女说青年人自己也喜欢西方的说唱形式,向往西方文化,而且也在外资公司工作,能有什么理由说别人崇洋媚外?
詹纳看看这边,看看那边,听下来觉得也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只是她不能理解,明明就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这类没有标准答案的问题,为什么会争得这么严重,以致在聚会上吵成这个样子?
詹纳突然觉得一点儿胃口都没有了,简单收拾一下,就偷偷溜出了会场。
第二天上班,同事李天神神秘秘地走到詹纳办公桌旁边问道:“昨天你参加的那个聚会上,是不是有个说唱歌手唱了一首引起争议的歌啊?”詹纳好奇地抬头看着他:“有,你怎么都知道了?”
“那首歌早就是‘网红歌曲了呢!”李天半开玩笑地说,“昨天的事儿,社交软件里好多人都在传,你也算是见证历史了!对了,你怎么没拍个现场传上网呢?”
詹纳悄悄地戴上耳机,找到那首说唱歌曲的视频,仔细读着字幕中的每句歌词,心中反复体味着无可名状的甜酸苦辣。
这本来是一件跟她完全没关系的事情,她完全可以像李天一样,把它当作一则社会新闻消费几天,但可能是因为自己的移民身份,也可能是因为自己在为外资公司工作,国际职场之上,越来越强势的中国文化和西方文化形成此消彼长的关系,她不能不关注。在今后一段日子里,詹纳相信,如她一样的职场人士对自己的角色如何定位,也许会成为一个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