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辛
“少女”和“老外婆”这两个称谓,都是和我倾心交往的一个女性自称的,听来很有意思,故而作为这篇文章的题目。
她说的少女,其实也不然,1978年的时候,她已经二十五六岁。之所以强调1978年还是个少女,是想申明到了二十五六岁,理该谈情说爱的年龄,她还从未谈过朋友,恋爱经历,仍是白纸一张。
老外婆,也是她自称的,就年龄来说,她看上去一点儿不老。就形象而言,一点不像65岁,只有五十几岁的模样。她腰不弯,无一丝白发,不胖不瘦的身材,除了微笑的时候,脸庞上略显皱纹,眼角上有点儿鱼尾纹,走在马路上,经常被人叫做“美女”。她说,已经有了孙女,是老外婆。
1977年,已经是她在西双版纳农场里的第九个年头。九年来,她像所有在最基层的知青一样,一直在劳动。西双版纳知青干过的活,她全部做过,甚至一般女知青难以胜任的开山放炮,她也担任过爆破手。“男女都一样”,是那个年头的口号,扶钢钎、抡大锤,炮眼打好之后,还得向一排一排深深的炮眼里,填埋炸药、置雷管、封洞口,一切准备工作就绪,爆破手得上山坡去,点燃引线。
修湘黔铁路的时候,作为铁路会战工地的知青,我也干过这个活儿。点火的爆破手,往往挑选胆大心细的知青来干。我不知道为啥她竟然会承担这个活儿,是她灵活机敏,还是另有原因?
我说,男知青点火,一般都燃一支烟,使劲吸几下,然后到炮眼前,给炮眼点火。难道你点火时也抽烟?
她说,不,我是用剖开的两片竹片,夹着炭火,等到点火的哨声一响,边用嘴吹着炭火,边跑到炮眼前去,一一点火。起先很慌张,干熟了,习惯了。所有的炮眼点燃以后,扔下炭火,往事先选好的安全地儿跑。
“这活儿有危险性,你怕吗?”
“一开始,当然很怕,心急慌忙,干熟了,也不怕了,跑得还很灵活啊。正像您说的,有危险性。”
有一回,点燃炮眼,往回跑时,和她同去的另一个女知青,突然摔倒,急着喊她。她回过头去,扶对方起来,那位女知青腿受伤了,跑不快。没等两人跑到安全地带,炮眼“轰隆轰隆”地炸响了。她俩只能一个躲到木板车下,一个捡起装砂石的簸箕,遮住脑壳。随着震耳欲聋的爆炸声,石头泥块暴雨般洒下来。一块比篮球还大的石头,“砰”的一声,砸在她的脚前,她吓得一屁股坐倒在地。
等到一切归于沉寂,她瘫坐在那儿,几分钟没回过神来。吓傻了。
经受过这样的磨炼,一般的农活,根本都不在话下。她啥都学着干,啥都干得好。几年下来,人家都知道,她吃得起苦,心灵手巧,什么都拼得下来。她是个姑娘呀,连续多年的重体力劳动,让她落下一身的病:双肾下垂、腰肌劳损、肋骨肿胀、胃溃疡、胃下垂、腰骶骨骨裂……
1978年,仍在农场劳动的她,拖着病体,开始了第十年的知青生涯。
1978年至1979年的西双版纳农场,爆发了知青们要求回家的请愿活动,开启了影响全国的“大返城”潮流。
她没有参加活动,每天仍在连队里劳动。因为父亲的问题还没结论,怎敢参加那些“闹事”?
但她享受了“大返城”的政策。由于母亲是远嫁上海的昆明人,她的舅舅为她在省城昆明找到一份农科所的工作。妹妹来信说,你再不回上海,爸爸的病拖不下去了,他天天在唠叨你。于是,她奋不顾身地回到上海。父亲平反了,补发了工资,她也有了第一份自觉有尊严的工作,在街镇上,当一个走街串巷为群众服务的卫生员,一干就是整整五年。
说到这里,她停下来,用那双双眼皮特别明显的眼睛,瞅了我一眼,说:“你让我讲讲回上海40年来的人生,我为啥把西双版纳那段经历讲这么多呢?正像你书里写的,这是一段抹不去的记忆。有了这段苦难经历垫底,回上海之后的40年,再苦、再累、再难,我都觉得不在话下。”
我理解她的话。她笑了:“比如这卫生员,上海人都觉得是服侍病人的活,不好干。我满足得不得了,比起爆破手,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我尽心尽力地干,年年评上先进员工,晚上和节假日,我还去学会计,给自己充电。”
学会了会计,她干上了财务工作,先是在街镇单位,接着去了房地产开发公司。细心、耐心、认真、不出任何差错,是她干财务的体会。40年,就这样平平顺顺地过来了。
从她与其他老知青半开玩笑的言谈中,我听得出,她现在生活富裕,住房宽敞,像其他上海外婆一样,每天带着外孙女,有着老百姓的琐细、欢乐和烦恼。
由于她坚持说,不要写出姓名,我只能用这样的题目来简述她的人生。陪同她和我一起交谈的十多个老知青说,她讲的虽然是个人的经历,体会却和我们这些当工程师、开小店、做工人、担任基层干部的人一样的,只因有过知青经历,什么样的人生风浪,都不在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