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月
1980年,在经历了初冬的肩周炎和夏天的酷暑之后,母亲开始觉得自己身体没有力气,小便很多,隔一会儿就要上厕所。一开始只当是夏天太热,人虚的,没有太在意。
直到有一天,在后勤的院子里,母亲突然失去知觉,昏倒了。昏倒的时候,她手心握着一把钥匙。因为完全失去知觉,钥匙扎到手掌里,出血了,送到卫生科缝了两针。
卫生科抽血检查化验。母亲刚刚下楼,楼上负责检查的医生,一个宁波人,就一路高声喊着“挡(糖)尿病,挡(糖)尿病”,一路从楼上下来。那个时候,医护人员可以完全不顾及病人的隐私。他找出了病因,显得有些兴奋。
母亲蒙了。听说过糖尿病,知道是富贵病,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得糖尿病。多年之后,我嘲笑这段,其实母亲是在不知不觉之间,进入富贵生活的。吃得饱,不运动,然后肥胖,自然是富贵生活。
于是,我们送母亲到无锡市住院。住院治疗很麻烦,床位很紧张。找无锡的亲戚托关系,才联系到床位。一住就是三个月,直到第二年的元旦。大哥复员回来,母亲还在医院里住着。
先是饮食控制,然后是医生做测试,化验24小时的尿,一个小时一次取样,同时检查其他器官,特别是肾脏是否正常。虽然不知道发病的起始日期,但是查下来,内脏都好好的。住院期间,每天五两淀粉,每个晚上三个荷包蛋。
然后是试药,开始用降糖灵,血糖下来了,但是人出大汗,反应过于激烈。后面试过很多药,都不是很理想,于是第一次用胰岛素,用最小单位——0.1个单位,血糖很快恢复正常。
医生的诊断,母亲是非一类非二类糖尿病。遗传、体重、生过过重的孩子,都是发病的原因。治疗没有什么好办法,就是控制饮食,不吃糖,每天淀粉类食物半斤。
母亲住院期间,家里三个和尚的饮食成了问题。父亲不会烧饭,也不喜欢烧饭,于是三个人吃食堂。中午吃完饭,在单位打乒乓球。当时正好是深秋时节,无锡太湖的大闸蟹上市。我第一次见到那个东西,长长的一串用草绳子拴着,在吐泡泡。尝试了一下,的确是味道鲜美。打听一下,才知道螃蟹是八毛钱一斤,而当时的猪肉是一块钱一斤。觉得很诧异,建议父亲以后不用挤着去买猪肉了。螃蟹又便宜又好吃,干吗不天天吃。
母亲出院了,人瘦下来了,121斤。此后的十年里,母亲一直是饮食控制,外加锻炼。刚开始,饮食一控制,身体不适应,总觉得饿得慌。早上一碗稀饭,一个鸡蛋。中午和晚上都是一小碗米饭。淀粉类的食物,本来是一天一斤,现在控制到半斤。饮食控制是有效的,母亲的血糖一直不高,只是小便里面一直有一点点糖。
“文革”期间,父亲见过糖尿病,因为没有副食供应,粮食短缺,很多人很快就去世了。父亲担心母亲有精神压力,总是宽慰母亲,告诉她糖尿病没什么,过去那么多病痛不都熬过去了么。当然,最后会加一句,可能你是抱不成孙子啦。孩子们都小,母亲没在意,但是这句话一直记得。父亲说这句话时,离父亲去世还有四年。
生病最大的好处,就是母亲开始晨练了。一直到1990年,饮食控制开始渐渐失效,小便和血液里的糖分在渐渐升高,最后只能再用降糖药。又过了八年,胰腺的功能越来越弱,开始用胰岛素,每天饭前一针。
母亲的糖尿病不是中年之后的最后一个病。从生第一个孩子开始,母亲的病痛就没有断过。后面又得了胆结石,陆陆续续地被结石折磨了很多年,直到最后做手术,把胆取出来。其间又被怀疑是乳腺癌,做了乳房切除手术。到了六十七岁,又被诊断出脑子里面有瘤,鹌鹑蛋一样大的瘤子长在脑膜上。此外,母亲常年便秘,最近几年又开始有高血压。
有句玩笑话说,母亲是医院的老运动员,但是这些病痛都无大碍。父亲则不然,一向身体很棒的父亲,从来不需要打针吃药的他,只生了一场病,就离开了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