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兴无
张平凯
开国将军中,大多数人出身贫苦,受教育程度也较低。说起拿枪杆子冲锋陷阵,他们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可一旦要他们拿笔杆子写文章,就不免犯怵,视小小笔杆千斤重。不过也有例外,有一位开国将军,就十分喜爱“舞文弄墨”。他因文两次受到毛泽东的赞赏,也因文两次蒙冤。他就是荣获一级八一勋章、一级独立自由勋章、一级解放勋章、一级红星功勋荣誉章的开国少将张平凯。
张平凯出生于1910年,湖南平江人。因家庭贫穷,他只读了15个月小学,便辍学帮地主放牛,不慎将牛丢失,不敢回家,从此投身革命。1926年,他加入了中国共产党。1928年7月,他参加了彭德怀领导的平江起义,历任游击队团支部书记、共青团龙门区委书记、红五军第三纵队分队长。
在战争年代的枪林弹雨中,张平凯坚持自学文化,练习写文件、布告、宣传材料,成为红军中的“秀才”,因此被调到红五军军部工作。1929年10月,红五军进军江西永新县,他参加了天河、横江渡等战斗。红五军军部在永新县城选举士兵委员会,军党代表滕代远被选为委员长,张平凯被选为副委员长,后又代理委员长。
1930年初,张平凯到红五军教导队学习,与甘渭汉、邱创成等同班。他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刻苦学习,政治、军事、文化素养提升很快。
是年7月,红三军团遵照中央的命令攻打长沙。张平凯接替何长工担任红三军团后方留守处主任。他领导后方留守处,成立了3个战时流动后方医院,建立了5个固定性的医疗点,担负起分散救护医治伤病员的任务;组建新兵训练营和俘虏官兵训练营,建立1个修械所,担负起补充兵员、枪械修理的任务;动员平江等地大批群众支援前线,与中共平江县委配合,组织赤卫军12个团及支前运输队、救护队、担架队、慰劳队等共10万余众支前。这些,为红三军团胜利攻克长沙提供了坚强的后勤保障,受到彭德怀的嘉奖。
在浩浩荡荡的支前大军中,有一支由平江长寿街少先队员组成的队伍,朝气蓬勃地活跃在支前第一线。曾经做过共青团区委书记的张平凯感慨系之,赋《随军进长沙》诗一首:
长寿少先队,参战顶呱呱。
宣传支前线,帮助抬担架。
莫看年纪小,不比大人差。
少年作榜样,随军进长沙。
第二次攻打长沙后,红三军团组建山炮连,张平凯担任山炮连政治委员,并兼任军团直属队党总支书记。1931年5月,中央军委决定,以红三军团山炮连为基础成立军委炮兵团。这是红军第一个独立建制的炮兵团,辖3个山炮连、1个炮兵教导队、1个运输连、1个步兵警卫连。张平凯任炮兵团政治委员,成为人民军队炮兵的创始人之一。
后来,张平凯调任红五军二师五团政治委员。1932年春,红军在湖南汝城热水一带与敌展开激战,红三军团第四师政委黄克诚所部处境危险,张平凯率部及时赶到增援,掩护红四师顺利转移,摆脱了困境。
上级为了培养张平凯,调他到瑞金中央团政治委员训练班学习。学习还没有结束,他就被调任福建独立十师政治委员。1933年初,在中央苏区第四次反“围剿”胜利后,张平凯奉命率独立十师从福建武平急行军160里,到赣南会昌县的筠门岭与独立三师会合,一起攻打敌人的南檬寨据点。张平凯在《攻占南檬寨》一文中对南檬寨的描述展现了不俗的文采:
江西、福建、广东交界的地方,山岭连绵,项山是其中的一座大山,主峰叫甑半岭,高3000多米。阴雨天雾气腾腾,看不见山顶,晴朗的日子,从山北麓的项山村望去,甑半岭直插云霄,与天相接,邻近的峰峦像在对它参拜,南檬寨就在它的半腰。从南檬寨往东有小路通福建,往上走4里多路经仙人岩有捷径通广东平远;南檬寨与项山村相距15里,也有小路相通,有一段要从悬崖和深涧的边上通过,稍一不慎跌下去就会粉身碎骨。所以老乡们又把南檬寨叫“南天门”,并流传着这样一首歌谣:“南檬山寨似天高,凡人上去命难饶,仙人岩前虎狼叫,甑半岭上树头摇,玉皇大帝留脚印,王母娘娘丢蟠桃。”敌人就利用这样险要的地势,把南檬寨变成一个易守难攻的据点,一个骚扰赣南苏区的前哨。
我粤赣军区决定集中10倍于敌的兵力拔掉这个“钉子”,堵死敌人窥探苏区的“窗口”。独立十师从右侧进攻南檬寨,在进军途中打掉了一个向南檬寨运送物资的武装民团,从挑夫那里了解到去南檬寨侧后还有一条小路。于是,张平凯率部抄小路直扑南檬寨。
独立三师这时已从南檬寨的正面打响。敌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正面。张平凯的独立十师从天而降,机枪吼叫起来,手榴弹在碉堡上开了花,红军战士杀声震天冲向敌群,敌人四散向山上逃跑,红军胜利地占领了南檬寨。独立十师在此战中俘敌300多人,缴获了200多枪支以及其他物资。他们把部分粮食、油盐分给当地的贫苦百姓,并在这里发动群众,建立了苏维埃政权,解除了敌人对赣南苏区的边缘地带的骚扰。
1933年夏,独立十师编入红十九军,张平凯先后任红十九军五十六师政委、师长,参加了中央苏区的第五次反“围剿”。然而,“左”倾错误的领导者控制了中央的领导权,推行“御敌于国门之外”的错误军事路线,企图以阵地战的死打硬拼来打破敌人的“围剿”,结果导致红军连连失利。
张平凯参加红军这么多年,从战士干到师长,仗从来没有打得这般窝囊过。他觉得照这样打下去,红军的前景堪忧。随着战事的推进,这种想法在他心里疯长,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于是,他写文章表达了对死打硬拼造成损失的强烈不满,甚至直接上书中央最高领导人,措辞激烈地反对“分兵把口”“六面出击”“短促突击”的战法,建议采用过去行之有效的打法。但“左”倾领导人不但不采纳张平凯的意见,反而给他扣上“反党”的帽子。他被撤销职务,开除党籍,安排到“上级干部队”任政治协理员。
第五次反“围剿”失败后,中央红军被迫长征。张平凯跟着干部团踏上了漫漫征途。长征中,他经常患疟疾,身体极度衰弱,但他拄着木棍,顽强地跟着队伍前进。进入茫茫的草地后,由于断粮,很多同志倒下,再也没有站起来。张平凯因吃了有毒野菜,腹泻不止,而且伴随着高烧,原本体魄强健的他,腮帮深陷,下巴尖削,体力一天不如一天,最终掉队了。一种不祥之感向他袭来,因为今天掉队,便意味着明天可能失去生命。但他只有一个念头,只要不倒下,就拄着木棍往前挪。
在这异常艰苦的征程中,战友之间的一点相互帮助,就会成为生命的支撑点。就在张平凯绝望之时,时任总政治部组织部部长的黄克诚出现在他的身边。看到被疾病和饥饿折磨得不成人形的老战友,黄克诚马上派人找来卫生员给他看病,并对他说:“今天你先在我这里休息,明天再追赶队伍。”
黄克诚此时也在备受饥饿的煎熬,但他的干粮袋里还有一块一直舍不得吃、以备不时之需的獾子肉。他把肉拿出来,加上点豆子,让人给张平凯煮了吃。张平凯很过意不去,对黄克诚说:“把你的东西吃了,你该饿肚皮了。”黄克诚一边让人端给他吃,一边和他聊起1932年两人并肩作战时的事情:“我们是革命战友,你忘了在热水时,你还帮了我一个大忙呢!”两人共同回忆起过往的战斗岁月,忘记了饥饿,憧憬着明天。
就这样,张平凯和黄克诚以及战友们相互扶持着,走出了那片吞噬了无数红军战士的险恶之地。在征途上,张平凯写下了《长征路上》的战斗篇章:
头上敌机嗡嗡叫,地下四周响大炮;红军似铁流,开拓抗日大道。
不怕水深流急,不怕山高陡峭,饥饿疲劳唱支歌,狂风暴雨当洗澡。
白匪军堵截长征路,红小鬼吹起冲锋号,一场恶战又过了,缴获给养枪弹不少。
我们有党领导,跟着毛主席走,红军北上目标,一定胜利达到。
长征到达陕北后,张平凯先后任游击队干部学校主任教员、第一步兵学校主任教员、陕北红军学校政治教员。后来,他的问题得到甄别平反,被任命为庆阳步兵学校(亦称红军教导师)一团政治委员,开始了新的战斗历程。
1937年七七事变后,张平凯先后任中国人民抗日军政大学第七大队政治处主任、第二分校政治部副主任,后奔赴晋察冀根据地,任晋察冀军区政治部宣传科科长、政训大队大队长、直属政治部主任、军区生产民运部部长。
在担任晋察冀军区生产民运部长期间,张平凯负责组织游击队的大生产运动。他将大生产的情况写成文章《晋察冀游击队生产运动》,发表在1945年1月28日的《解放日报》上。毛泽东看后,于1945年1月31日亲自为《解放日报》写了社论《游击区也能够生产,也必须生产》(该文后以《游击区也能够进行生产》为题收入了《毛泽东选集》第三卷)。
在这篇社论中,毛泽东以如椽之笔肯定了晋察冀游击区发展生产的成绩,实际上也是对具体抓大生产运动的张平凯的工作的褒扬。
那个时期,在比较巩固的敌后抗日根据地内,军民大生产运动搞得红红火火,中央打算把生产运动向游击区推进,但许多人认为在游击区内,是不能开展生产运动。现在,有了晋察冀这个在游击区进行生产的典型,毛泽东喜出望外,在社论中写道:
“可是现在有了证据了。根据一月二十八日《解放日报》所载张平凯同志关于晋察冀游击队的生产运动的报道,晋察冀边区的许多游击区内,已于一九四四年进行了大规模的生产,并且收到了极好的成绩。张同志报道中所提到的区域和部队,有冀中的第六分区,第二分区的第四区队,第四分区的第八区队,徐定支队,保满支队,云彪支队,有山西的代县和崞县的部队。那些区域的环境是很恶劣的:‘敌伪据点碉堡林立,沟墙公路如网,敌人利用它的军事上的优势和便利的交通条件,时常对我袭击,包围,清剿;游击队为了应付环境,往往一日数处地转移。’然而他们仍然能够于战争的间隙,进行了生产。其结果:‘使得大家的给养有了改善,每人每日增加到五钱油和盐,一斤菜,每月一斤半肉。而且几年没有用过的牙刷、牙粉和识字本,现在也都齐全了。’”
晋察冀游击区的生产有规模,有成效。写到这里,毛泽东笔锋一转:“大家看,谁说游击区不能生产呢!”
针对“在游击区进行生产人稠的地方没有土地”的说法。毛泽东以反问的口气写道:“果真没有土地吗?请看晋察冀:‘他们共有九种办法:第一,平毁封锁墙沟;第二,平毁可被敌人利用的汽车路,在其两旁种上庄稼;第三,利用小块荒地;第四,协助民兵,用武装掩护,月夜强种敌人堡垒底下的土地;第五,与缺乏劳动力的农民伙耕;第六,部队化装,用半公开的形式,耕种敌人据点碉堡旁边的土地;第七,利用河沿,筑堤修滩,起沙成地;第八,协助农民改旱地为水地;第九,利用自己活动的村庄,到处伴种。’”
针对有些人存有的“游击区战斗那样频繁,军队从事生产,恐怕要影响作战”的疑虑,毛泽东接着写道:果真如此吗?请看晋察冀:“实现了劳力和武力相结合的原则,把战斗任务和生产任务同样看重。”“以第二分区第四区队为例。当春耕开始时,就派有专门的部队去打击敌人,并进行强有力的政治攻势。正因为这样,军事动作也积极了,部队战斗力也提高了。这个小部队从二月至九月初,进行了七十一次战斗,攻下了朱东社、上庄、野庄、凤家寨、崖头等据点,毙伤敌伪一百六十五名,俘伪军九十一名,缴了三挺轻机枪,一百零一枝长短枪。”
由是,毛泽东作出结论:“游击区能够和必须进行军民的大规模的生产运动。”
毛泽东的这篇社论的发表,为游击区生产运动的兴起发挥了巨大的推动作用,也给张平凯以极大的鼓励。接着,张平凯又写了一篇关于大生产的文章《晋察冀机关部队大生产的第一年》,发表在1945年2月12日《解放日报》“解放区生产运动”这个新栏目里。报社还加了一个编者按:“解放区去年大生产运动的情形,我们曾陆续介绍过一些。今年更大规模的生产运动即将开始,特辟此一栏,以介绍去年生产运动中的经验和创造,供各地参考。”
张平凯在这篇五六千字的文章中,总结介绍了晋察冀机关部队第一年开展大生产运动的成绩和经验。文章分6个部分:第一,组织起来,合作起来;第二,以农业为主,但要专门化、多样化;第三,坚持执行军民两利的原则;第四,“公私两利”的运动;第五,首长亲自动手;第六,战斗与生产结合。
毛泽东在读了张平凯的第二篇文章后,给《解放日报》社长博古写信,称赞此文:“写得生动,又带原则性。”
一篇文章能够得到毛泽东的肯定就已经是了不起的事情,而张平凯的两篇文章都得到毛泽东的赞赏,可谓十分不易,这在开国将军中可谓凤毛麟角。
解放战争时期,张平凯任冀察热辽军区热河纵队政治部主任,军区后勤部参谋长;新中国成立后,张平凯任东北军区后勤部副政委;1950年,张平凯参加抗美援朝,任志愿军前线后勤指挥部副政委兼政治部主任,获得朝鲜二级国旗勋章;回国后,张平凯任解放军后勤学院副政委兼政治部主任、山西省军区副政委等职。无论在那个岗位上,一有空闲,他就“舞文弄墨”。20世纪50年代,他在《解放军文艺》上发表过诗歌,还与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作家黄伊合作了革命历史题材中篇小说《旌旗在望》。
红军时期,张平凯吃过直言上书的亏,但他仗义直言的秉性“死不悔改”。1959年初,张平凯回乡探亲,深入群众调查,掌握大量一手材料。他发现农村严重缺粮,农民因饥饿而患水肿病,出现了饿死人的现象。4月,他上书中共中央书记处,反映农村情况。
他在上报材料中分析了农村缺粮的原因:一是生产歉收,1958年秋收时正值“钢铁元帅升帐”,以致茶子拣一半就丢了,红薯拣大丢小,拣浮面的丢土下的,稻谷不论成熟与否,成片收割;二是靠浮夸虚报夺取丰产红旗,有1亩田用种子210公斤收谷170公斤的例子;三是干部压制群众,不准讲真话。强迫命令风来源于上面的压力大,各级领导机关布置任务层层加码,基层除了搞浮夸、虚报别无出路。他痛心疾首地陈言:如果全国党的基层组织、基层单位都靠搞浮夸维持其存在,那么我们整个政权的存在便注定成问题了。
张平凯的这份材料,经中共中央总书记邓小平签发,刊登在《党内通讯》上。在后来的反右倾运动中,因张平凯上书早于彭德怀,冠以“比彭德怀还彭德怀”的罪名,他被划成“彭德怀线上的人”,又一次被撤职查办,开除党籍。
在“文革”中,张平凯身陷囹圄10年。在狱中,他笔耕不辍,写下了20多万字的回忆彭德怀的文稿,但均被没收化作灰烬。
1978年,张平凯终于获得平反。1980年,张平凯被确诊为肺癌。离休后,他仍坚持直言敢谏的风格,就全党政治工作以及落实政策等重大问题,3次上书中央书记处。
张平凯一生十分崇敬彭德怀,狱中回忆彭德怀的20万字的手稿被烧后,他决心从头再写。平反后,在没有助手的情况下,他克服身患重病、年老体弱、右臂残疾等重重困难,顽强地写出了20万字的《忆彭大将军》。该书由辽宁人民出版社于1984年出版,发行6万册。
接着,张平凯又酝酿写作《彭德怀率师援朝》书稿。1985年5月30日,他在给友人的信中说:“我的下一个写作计划胡总书记批后,李聚奎、李志民、洪学智等同志也很支持和相助,力争这部书能完成得像个样。”写作期间,他访问了原志愿军政委王平上将、六十三军军长傅崇碧、彭德怀夫人浦安修等,还查阅了大量抗美援朝资料,历经5年的努力,终于完成了近14万字的书稿。该书由辽宁人民出版社于1990年7月出版。
1990年,张平凯已经80岁高龄了。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他又开始酝酿《庐山——彭总的晚年》书稿的写作,可他仅仅拿出提纲,便不幸于是年11月22日在北京病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