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划/本刊编辑部 撰文/九月 韩浩月
《莫愁·智慧女性》语汇新解——直视骄阳
人们无法长时间思考生死课题,就像用肉眼直视骄阳,无法坚持太久,会恐惧,会焦虑。然而,这个课题又像明晃晃的太阳,是无法躲避的存在,是生命重要的一环。
一片枯叶的飘落,深秋随处可见的干瘪昆虫,镜子里老去的容颜……都在暗示着逝去。人群中,极少直接谈论生死,但哲学、艺术、科技等等的发展,对电子游戏、黑色笑话、惊悚电影、极限运动之类的沉迷,都暗含着人们超越生死的期待。
但正因为生命短暂,人生才有了意义,显得珍贵。正因为向死而生,我们才心怀悲悯,以爱对待自己,对待他人和世界。
完整丰饶的人生,包含着生死两面。女性若想将生命教育传递给下一代,首先自己就要去面对人生的两面,在“失去”中体验和发掘,寻找滋养生命的那些元素。
生命的“波动影响”
生命有限,而一个人的影响,会像池塘中的涟漪,一圈一圈扩散出去,哪怕只是留下抚慰亲人的一句话。
一大早把孩子送到学校,小禾就急匆匆往乡下的母亲家赶。40多岁的她,此刻像刚上幼儿园的孩子,只想赶快扑进母亲怀里。
她昨晚梦到母亲。在一条陌生的河边,母亲在河那边跑,她在河这边追。河流长得没有尽头,她跑得筋疲力尽,却始终无法跨越那条河。她从梦中哭醒。
踏进家门,小禾习惯性地叫一声“妈”。母亲快步走出,眼中有惊讶,有喜悦。小禾上前扶住母亲,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一如多年前,在乡下那个小小卫生室里,看到母亲从痉挛中苏醒,她的心扑通就着了地,一歪头,倒在母亲怀里睡着了。
小禾10岁那年,母亲得了一场重病,双腿肿胀,关节变形,看了很多医生,都查不出病因。邻居们窃窃私语:“这病治不好了。可怜了小禾姐弟三个。”每每听到这些议论,小禾立刻转身走开。对小小的她来说,“死亡”只是语文课本上的一个词,她不能体会它的真实含义,陷于深切而无名的恐惧。
那年春天,母亲日日坐在院里的杏花树下,沉默地看着孩子们忙来忙去。上世纪70年代末的鲁西南农村,每家还靠种田为生。小禾放学后,就带着两个弟弟喂牛喂羊、烧火做饭。虽然母亲什么都做不了,但忙碌间隙,远远看母亲一眼,小禾就分外踏实。
夜晚,母亲疼痛难忍,要在床上放一条凳子,把双腿高高伸在凳子上才舒服一点。那样的夜晚,对小禾来说,无限漫长。她好害怕睁开眼,母亲就不在了。她借了很多书回来,躺在被窝里一遍遍翻。“人死了去哪里?”“真有灵魂吗?”然而,她找不到答案。除了上学,她哪里都不去,只想陪在母亲身边。她想,分离那刻,紧紧抓住母亲,是不是还可以留住灵魂?
一个下午,母亲吃完药不到五分钟,忽然浑身抽搐,舌头僵直,无法讲话。小禾吓得号啕大哭。母亲伸手示意她陪自己去诊所。离家最近的诊所,也在三里外的邻村,小禾泣不成声地搀扶着母亲往诊所挪。害怕几乎把她淹没,她强撑着站稳,生怕自己倒下,母亲就再也起不来。泪眼让小禾看不见前方的路。母亲试图为她擦泪,但抽搐的手始终无法把泪擦干。
到了诊所门口,母亲瘫倒在地。惧怕让小禾无法站立,她爬到诊所后的医生家门口,连哭带喊:“快点救救我妈妈!”
经检查,医生说是药理作用,药效过去就好了。母亲躺在长椅上,小禾就趴在母亲脚边,拽着母亲的裤脚。诊所的挂钟滴答不停,每一分每一秒,对小禾来说,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看到母亲彻底清醒,小禾扑到母亲身上,当即睡着了。
等小禾醒来,已是晚上。母女俩牵手走在回家路上,无边黑暗里,一片寂静中,小禾觉得,母亲的呼吸声像一首动听的歌。
一年以后,母亲的病奇迹般好了。小院里再次恢复生机,久久笼罩在三个孩子心头的阴霾,在母亲轻拂下,慢慢散开。
多年后,小禾的婚姻出现问题,工作也不顺利。小禾看到母亲泪就止不住:“活着真难,不想活了。”
当晚,母亲要小禾陪她散步,方向是去邻村的诊所。当年的乡间小路,已变成沥青石子路。母亲握着小禾的手说:“你知道我生病那年,每天坐在杏花树下想什么吗?看着你们在院里忙来忙去,我就一遍遍告诉自己,我一定会好起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就像当年,我俩在这条路上一点点往前挪,可最终,我们平安回家了。”
小禾心里一怔。
从那天开始,无论遇到什么难事,小禾都会想起母亲的话,都会跟自己说:“我一定会好起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这个信念曾支撑母亲渡过难关,如今,也鼓舞着小禾,走过崎岖坎坷。
生命的“觉醒体验”
生死离别,会把人从琐碎的生活中拉出,脱离惯性生存模式。无法化解的遗憾,会促使人意识到,什么才是真正的自我,什么才能让自己幸福满足。
2018年清明,成香带女儿去给母亲上坟。三年前,母亲离世的情形又在眼前浮现:母亲躺在病床上,浑身插满管子,孱弱的手臂伸向她,又慢慢放下……
在河南那个小县城,母亲出生于大户人家。外公颇有生意头脑,产业很多,母亲从小在家跟着私塾先生读书识字。后来因种种变故,家道没落,但母亲一直保持着从容优雅。
父亲去世早,母亲一手把五个孩子拉扯大。孩子们都争气,两个姐姐都有不错的工作,哥哥开了装修公司,成香出了几本书,做了电视编剧。在故乡,他们家是被亲友称赞的榜样。
几个孩子相继成家后,母亲坚持独自住在乡下老宅里,房前屋后种满了花草,把庭院收拾得干净利索。
快80岁的母亲还算硬朗,糖尿病、高血脂通过药物和饮食,一直控制得很好。直到六年前,母亲摔了一跤,卧床三个月后,虽可以拄着拐杖行走,但身体状况大不如以前。2013年冬天,母亲煤气中毒,经紧急抢救转危为安,但脑部神经受损,从此变得木讷。
2014年春天,成香一直陪在母亲身边。天气晴好时,她就和母亲并排坐在院里的花架下,给母亲读书。母亲像规矩的小学生,听到入心的句子,脸上会泛起笑容。成香觉得,那段日子是她这些年来,离母亲最近的一次。
即使动作不协调,说不出完整的话了,母亲依然坚持着多年习惯,自己搭配衣服,用颤抖的手,把餐桌上的食物残渣擦拭干净。哪怕深夜被病痛折磨得睡不着,下床后,母亲也要把床单捋得平平整整。母亲还执意自己吃饭,但怕因手抖弄脏餐桌,她甚至拒绝吃流食。母亲跟成香说过,她最想要的离世方式,是安安静静的,“穿那件黛青色旗袍,不要葬礼,你们哭的样子好丑。”母亲笑着说。
可对优雅如此执著的母亲,还是被频繁地送往医院。还没摆脱煤气中毒后遗症,母亲又被查出胃癌。离世前大半年,母亲都被关在病房里,身上插了各种管子。哥哥托关系找医院的熟人:“不管花多少钱,要用最好的药。”尤其到了后期,能让母亲维持呼吸,成了哥哥行孝的证明。
母亲瘦骨嶙峋,全凭导入的管子维持呼吸、营养。每天有限的探视时间,成香为母亲擦拭身体,整理头发。偶尔母亲有意识,会抓住成香的手。成香知道,母亲想回家,但不敢说,担心这样提议,在兄姐和亲友看来,就是不舍得为母亲花钱,就是不孝顺。
成香未能实现与母亲的约定。在冰凉器械和杂乱的管子堆里,母亲停止了呼吸,身上是宽大褪色的病号服。母亲进殡仪馆前,成香抱来那件黛青色旗袍,被哥哥一把拦住:“哪能穿旧衣服。”
葬礼在哥哥操持下,办得轰轰烈烈。悲凉的唢呐声中,成香哭得不能自已。她哭母亲的离开,更哭自己无能,她一直以为自己早摆脱了对外界评价的依赖,但现实面前,她终没勇气冲破世俗。她不敢去争取母亲想要的,不敢冒犯众人对她“好女儿”的规则认定。
无数深夜,梦中,病床上的母亲一脸期待与乞求,让成香泪流成河。
感同身受了母亲的痛,成香早早写好了遗嘱。她叮嘱女儿,将来不要过度治疗,接受她自然离开。她不想让她的愧疚与遗憾,在女儿身上重演。
生命的“拓展意义”
直面死亡,可以丰富和拓展人生经验,让心灵更加坚强与包容,对他人充满悲悯,对一切心怀挚爱。
父亲去世时,我大概上小学一年级。对死亡没什么概念,只略微知道,这个人,可能以后永远见不到了。
整个大家族里的人,都聚在院子里哭送父亲。唯有我呆立一旁,内心塌陷,不知所措,希望有人过来抱抱肩膀,安慰一下,告诉我这事的前因后果。但没人这么做。
我长大之后,莫名其妙地,心头总有罪恶感,觉得父亲的死和自己有关。再深点去思考,其实是为自己当时没能力阻止这件事,而感到愧疚。
过早地面对生死离别,可能出于自我保护,我用麻木阻挡了恐惧。
少年时,我常穿过乡村的一大片坟地,那里草木深邃,安静肃穆。经过时,会觉得死亡是永恒的居所,是争吵与喧闹的结束。有夕阳照射时,甚至会感到一丝暖意。
40岁之后,要奔赴的葬礼多了起来。每个亲人去世所带来的信息,交织成一片精神世界里的苍茫。
姑父像一个父亲那样疼我,夏天,常带我去河里游泳。爷爷摆了很多年书摊,我与他守在书摊旁阅读,时间漫长又温馨。二婶眼里,我是她最值得骄傲的侄儿。四叔,则是确定我人生价值观最重要的一个人。他们走了,但他们的基因、言行方式,都还留在我的躯体与精神里。
去年,奶奶去世了。她闭眼那刻,街道办事处负责葬礼的团队迅速到位,安排流程,估算费用,让后辈们集资采购。
争论就此开始。有人觉得集资的钱有点多,全交给大总管会被贪污;有人认为宴席只有六个菜不合适,会被亲友嘲笑;有人认为买的三十多双白鞋太贵,斥责了具体办事的弟弟……这些争吵激烈,但短暂,多在没外人的场合进行。各种情绪酝酿着,直到闹剧发生。
因不满爷爷奶奶把房产留给五叔,三婶大声发表意见。六叔为息事宁人,去给三婶磕头。五叔作势要动手打三婶。三叔起身要去揍五叔。场面眼见不可收拾,我大吼:“我奶奶躺在这里,谁闹事谁滚出去!”
我意识到,我们除了爱的教育有缺失,死亡教育也一样。一方面,人们用严格的规矩,来强调逝者的地位,彰显生者的尽责,直到悲伤近乎表演。另一方面,许多人又觉得,死亡神秘、可怕,是不洁的。不乏有人对老人恶言相向、不理不睬,在老人去世时却显得最为悲痛……
我在奶奶的火化单上签了字,写下她的名字,李树英。她走之后,户口簿上就剩下我一个人的名字。
我曾把奶奶抱上汽车后座,抱上轮椅,这次,是抱着她的骨灰。她患病的身体曾让我感到沉重,此刻却轻盈得像个婴儿。脑海里浮现出一个画面:某年夏天,我回家看奶奶,推她去人民广场散心。那个下午,我坐在水泥凳子上看手机,奶奶坐在轮椅上望着不远处的小树林。两人什么话都没说。温暖的风一阵阵吹过,奶奶很安静,我的心里很平静。
平静中,回想起来,我负责主持葬礼的环节,一次次阻止众人的发怒,一次次安慰别人的委屈,尽快达成统一意见,对不满者给出补偿建议。家族生活曾是我逃离家乡的一个理由,那会儿却深刻觉得,自己又生生被拉了回来。
事实证明,重新介入家族,几乎是不可违抗的命运。奶奶去世之后,我感觉身份有了微妙变化,再看叔叔、婶子们的言行,也没那么生气,甚至认为五六十岁的他们,已经像孩子一样。他们只是走不出曾经的贫穷记忆,无法控制生活环境造成的恶劣影响,缺乏长久、温暖的被爱和关心。
写下这么多,其实如何理解死亡不重要了。每个人的认知与感受,不会一样。艾米丽·迪金森写过一首诗《因为我不能停步等候死神》,描述她和死神在一辆马车上同坐,用轻松甚至有点戏谑的风格,来讲述她的态度。
“我们缓缓前行,他知道无需急促。我也抛开劳作和闲暇,以回报他的礼貌。”我在这首诗里,读到过世的亲人,也读到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