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刀
2017年6月,美国佛罗里达州立大学举行颁奖典礼,授予即将归国的中国留学生魏蓉“最佳研究员”称号,这是中国留学生在该校获得的最高荣誉。而此刻,魏蓉的心早已飞越大洋,飞到了湖南长沙的母亲身边。她没有想到,那个卑微地守护女儿30年的母亲,竟只留给她3个月的时间来报答……
听奶奶说,母亲蔡青秋生我的时候已经36岁了。那是1988年8月,湖南长沙,父亲给我取名魏蓉。母亲6岁时罹患面部肿瘤,所以造成了脸部畸形,发音也含混不清。腿有残疾的父亲在40岁那年娶了30岁的母亲。因为母亲面部缺陷,奶奶家一直不待见她。
我5岁那年,父亲车祸去世,母亲成了婆家眼中的“克夫女”。二叔结婚需要房子,爷爷奶奶要求母亲搬出夫家。1994年冬,母亲带我离开了婆家,租住到长沙郊区纸箱厂。母亲到车间上班,下班后抱着睡着的我回家。她的身子很暖,那是我童年最美好的记忆。纸箱厂都是父亲的熟人,没人嫌母亲丑,这里似乎成了母亲的避风港。后来纸箱厂倒闭了,母亲对我说:“不怕,努力就有饭吃。”她发音含混而怪异,很多人听不懂她的话,我都能听懂。母亲去找工作,我听到最多的话就是:“这么丑,也不会说话,还敢出来找事做?”我的自尊心受到伤害,母亲却说:“人要想开点,现在连大学生都难找工作。将来你要考名牌大学,读研究生,读博士,才有出息。”
一天,母亲兴冲冲告诉我,她终于找到工作了。我去了她工作的地方——一家酱板鸭加工厂。她处理着身边堆积如山的鸭下水,操作间污水满地,恶臭的空气令人窒息,我呕吐起来。晚上,母亲拿回一袋鸭下水给我做菜吃。我不肯动筷子,母亲做出吃得很香的样子,我经不住诱惑试吃,再也放不下筷子。
很长一段时间,我难以适应母亲身上浓重的鸭屎味,即使抹了香皂清洗多遍,臭味还是从毛孔里散发出来。母亲便将我的衣服和她的衣服放在不同的柜子里,和我亲近前,她会往身上洒花露水。我常常照镜子,担心自己也变丑。母亲像是看透了我的心思:“蓉儿是个漂亮娃。”我怯怯地问:“我会和你一样吗?”母亲使劲摇头:“绝对不会!蓉儿会永远好看下去。”
小学三年级时,我在《读者》上看到一句话:“有缺陷的人是上帝咬了一口的苹果。”我把这句话告诉了母亲,她脸上的肌肉拧成一团。我知道,她是在笑。
母親的相貌,还是给年幼的我带来了困扰。一天,母亲来校参加家长会,同学们议论纷纷,“真丑!”“好可怕啊!”“像个鬼一样!”有同学问我:“那真的是你妈妈吗?”我没有吱声,心里难受极了。母亲主动介绍自己:“我是魏蓉的大姨,她妈妈很早去世了,希望大家善待她。”她怪异的声音更是引发一阵奚落。见大家没听清楚,母亲写了一张纸条给老师,老师向大家解释母亲是我“大姨”。回家后,我闷闷不乐。母亲问:“我是不是给你丢脸了?”我低下头。“我给蓉儿丢脸了。幸亏我只是你大姨。”我迷糊了。她自言自语:“蓉儿的生母叫蔡青春,生下蓉儿就去世了。原谅大姨,我太自私了,一直没有告诉你。”“我不信!妈,我没有嫌弃过你。”我无力地辩解着。母亲郑重其事地说:“你别再为大姨自卑,要开心起来,因为你的妈妈真的很漂亮。”见我不相信,几天后,她拿来一张旧照片:一个美少妇抱着婴儿,她说那就是我和生母。也许是我潜意识里愿意相信,也许是我的自尊心作祟,我拿着照片哭了,喊着:“妈妈!妈妈!”
在学校,当同学再问我,她到底是不是我亲妈时,我“理直气壮”地回答:“那是我大姨!”并把照片给他们看。同学们同情我的“孤儿”身世,也不忘揶揄我有个“丑姨”,我大声辩驳:“丑姨对我很好!”
从那以后,母亲很少再去学校。有时我和她走在一起遇到同学,她要么借故避开,要么自我介绍:“我是魏蓉的姨。”多年以后,想起这一幕,我感到锥心之痛。为了女儿的自尊,母亲可以抛弃自己的自尊。
2001年暑假,我去了一趟爷爷奶奶家。得知我称呼母亲为“大姨”,奶奶火冒三丈:“这个丑女人又在玩什么幺蛾子?她要抛弃你吗?”我大声说:“不准骂我妈妈!她是最好的妈妈。”奶奶气呼呼地说:“瞧瞧那女人教出了什么样的孩子!”那天,我终于知道她就是我亲妈。我怀着深深的歉疚,含泪喊了声“妈妈”,并向她道歉。母亲抚摸着我的肩膀说:“叫什么不重要,只要我们天天在一起,我就知足了。”
2002年夏天,奶奶找上门来。她东瞧西看,见我们居住的环境老旧破败,她撇着嘴说:“这过的什么日子哟,可苦了我孙女。”母亲给奶奶斟茶,奶奶却不停地数落:“你这个女人八字不好,就不该结婚生孩子,自己都养不活,拿什么养孩子?”母亲说:“我做事勤快,蓉儿没受过委屈!”奶奶这次来,本是想让我们搬回去住,可是母亲的倔强却令她不满。奶奶说:“你就是要强,能强到哪里去?回家吧,蓉儿不能再这样生活。”我吼道:“假慈悲!是你把我们赶出来的!没有你们,我们过得很好!”奶奶气跑了。
2003年底,母亲分期付款买下一套二手二居室,原房主是母亲的同事,价格很低。搬进去的那天,我们娘俩四仰八叉躺在地板上,母亲说:“有家了,有家的感觉真好。”我问她:“妈,你怎么那么有钱?”母亲说:“我这些年存了点钱,你舅舅帮衬了些。更重要的是,我遇到了贵人,总在帮助我。知道我最大的贵人是谁吗?”“是谁?”“是蓉儿你呀!有了你,我什么都不怕,生活有了奔头,感觉自己活得像个人。”我背过脸,强忍着泪。母亲又何尝不是我的贵人呢?她自强自立、乐观开朗,深深地影响着我。
最让我佩服母亲的,是她执意学习像正常人一样说话。40多岁的人,发音方式都已形成习惯,加上病痛,想正常发音难上加难。母亲买来普通话学习光盘,借来播放机,每天下班后就跟着学习,还让我纠正她的发音。半年后,母亲竟然克服了怪异和含糊不清的发音,终于能够清楚地表达,她变得爱说话,也自信多了。我也受到鼓舞,学习更加刻苦了。
初三下学期,两个社会青年经常在放学路上纠缠恐吓我。母亲悄悄跟踪,终于逮到了他们。多年劳作的她力气很大,对方被母亲的凶悍吓傻了,交代了缘由:是我一个同学请他们来“教训”我,她误认为我抢了她的“男友”。母亲说,校外的麻烦她负责,校内的事我自己解决。我找到那位同学,澄清了误会。
2004年春节,外公外婆来看我们。母亲找邻居借来一台电视机摆在客厅,又给我买了一身新衣服,还买了很多菜。此举是想告诉外公外婆,我们过得很好。外公外婆对母亲的情况表示满意,母亲长舒了一口气。他们走后,母亲在柜子里发现了一个信封,里面有厚厚一叠钱,还有外公的信:青秋吾儿,你过得不易,父母常常挂怀,帮不到你什么,这点钱请收下,给自己买身好衣服。母亲恣肆的泪水决堤而出,那是我看到母亲哭得最酣畅的一次:“蓉儿啊,原来我也是父母疼爱的女儿。”谁说不是呢?女人本弱,为母则强,母亲的身份使她掩藏脆弱,以坚强示人。剥开重重盔甲,她的内心,终究是个需要人疼爱的小女儿。
2004年7月,我考入市重点高中。一天,我放假回家,才发现母亲竟然在家里开麻将馆!客厅、她自己的卧室,已经辟为“战场”,只有我的房间未动。伴随着噼里啪啦的麻将声,牌友叫着:“老蔡,给我来杯水!”“小蔡,别忘了给我做饭!”母亲忙得脚不沾地。她喜滋滋地对我说:“从零到满座,我只用了十多天。”她的秘诀竟是“抓住牌友的胃”。这些年,母亲为了让我吃好,猛学厨艺。牌友见她做的菜好吃,麻将馆天天满座。习惯了独处的她选择了开麻将馆,她对我说:“将来蓉儿要到外面的世界去闯,我不能落伍,要适应社会。”母亲向牌友收集了对我升学有用的信息,记在本子上。她还请求一个老外牌友给我补习英语。这位名叫詹姆士的牌友被我母亲“抓住了胃”,成为我的口语老师,为我留学美国出了不少力。
我在书桌抽屉里发现两支用过的口红,还有眉笔、花发圈。我想象着,在无人的夜里,母亲“对镜贴花黄”,用廉价口红涂抹着她对美丽的向往……我悄悄发誓:将来一定赚很多很多钱,给母亲整容。
2007年8月,我考上中南大学。入学前,母亲和我去给父亲扫墓,她擦拭着墓碑,说着说着就哭了。
我读大一时,母亲请了一个姐妹接待牌友,自己主厨。她期期艾艾地问我:“我请了员工,算是老板了吧?”我打趣道:“您早就是老板了,老蔡麻将馆CEO!”母亲羞赧:“你莫笑话我。”我搂住她:“您很有经商头脑,懂得营销,懂得顾客的需求,还能扩大规模,如果让您管理一家企业,肯定红火!”母亲开心得像个孩子,对我说:“大学生说的话,我信!”
大二时,我做家教的钱完全能满足日常所需,央求母亲关掉麻将馆。母亲大呼小叫:“你的嫁妆钱还没着落呢,你知道如今嫁女儿多费钱吗?我不能闲下来,还记得你小时候说我是上帝咬了一口的苹果吗?”我惊讶于母亲的记忆力。她又说:“我忙得飞起,上帝就咬不到,我绝不能让他老人家再咬我一口!”我怔住了,母亲真是个民间哲学家啊。
大三上学期,我得到了去美国佛罗里达州立大学深造的机会,我奋战了几个月,GRE和TOEFL顺利过关。我把这个消息告诉母亲,她激动得声音发颤:“去!一定要去!砸锅卖铁也要去!”我指出如果去美国,将会停留三五年甚至更长时间。母亲毫不犹豫地说:“时间再长也去,不是有视频吗,咱们视频见面。”
2011年3月,我接到了美国佛罗里达州立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并获得全额奖学金。赴美之前,我能感受到母亲复杂的心情,她的不舍和难过。
我没有想到美国之行一去就是五年。在第三年,我进入美国佛罗里达州大学联盟高性能材料实验室担任第二研究员。我工作非常忙,对母亲的内疚与自责常常萦绕在怀,几乎每天晚上都要与母亲视频见面。有一天,母亲说:“蓉儿,我才晓得时差这个东西,长沙的白天,在美国是晚上,以后,咱们晚上视频吧,我说的是长沙的晚上。”我每年仅能回一次家,每次她都像过节一样,我想带她去整容也被她拒绝。母亲一天天老去,她一个劲地催我找对象,并去开元寺替我求签,回来后对我说:“你一定能找到如意郎君。”
2017年6月,我学成归国,在某大型国企担任技术骨干。我没有住单位的宿舍,仍和母亲相伴。我给她买了漂亮的梳妆台,还有几套法国化妆品。母亲开心地说:“这是老皇后的享受呀!”“不,您还年轻着呢!”这一刻,我真想时光停驻,母亲永远不老。
7月初,母亲突然视物模糊,手脚不听使唤,几次跌倒在地。7月13日,湘雅医院诊断母亲罹患脑癌晚期,只能保守治疗!我痛彻心扉,向上天祷告,我愿用我的余生换来母亲的几年!我请了长假,带母亲去北京、上海等大医院诊疗,医生的诊断无一例外。我将母亲的病历翻译后发给美国的朋友,反馈的信息同样令人绝望。母亲慌乱得像个孩子,紧紧抓住我的手,我离开一会儿她就大声呼唤。我会以最快的速度来到她的面前,安抚她。一天,母亲靠着我,说着我小时候的事,聊着过往的艰辛。我喉头哽咽:“妈,下辈子,您做我的女儿吧,让我来疼你,守護你。”“傻蓉儿,妈不想让你吃苦。”我的心痛得缩成一团。
母亲的病情越来越严重,意识不清、抽搐、失禁。她认不出来探病的亲友,唯独认得我。她更加依赖我,而我在此时将母亲当成“女儿”,给她喂饭、擦身、排便。即使再累,我也拒绝请护工,我要把她身体发肤的样子都放到记忆深处,一辈子珍藏。
母亲的疼痛用药物难以缓解,我把她整夜抱在怀里,按揉她的头,她仿佛心有灵犀,一会儿就沉睡过去。看着母亲迅速衰弱下去,我充满了自责和愧疚,反思自己负笈海外、远离母亲是否值得。我在母亲的柜子里看到放得整整齐齐的我的历年获奖证书、奖品、学习资料,从小学到大学,一样不缺。我突然读懂了母亲,她常说“人活一口气”,我就是她的“气”,是一个平凡甚至羸弱的母亲的精神支撑。
2017年9月21日凌晨3时,母亲驾鹤西去。弥留之际,她的身体因疼痛而颤抖着,拼尽全力呼唤我的名字。母亲是在我怀里去世的,一如我小时候,她抱着我时那种令人安心的温暖。母亲用她弱小的力量守护我30年,而我,仅仅回报了她3个月!天下的父母与子女,大概就是这样失衡地存在吧。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
一天,我在母亲的记账本里发现了一张我从未见过的照片:年轻的她怀抱着幼小的我,她脸部的肌肉是扭曲的,只有我知道,她在笑……
编辑/涂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