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 燕
1
离学校大门不足两百步的地方,租书屋安静地开业了。蓝色的布帘分开前后屋,一进大门是两排简陋的架子,左侧是漫画,右侧是小说,下面摆着各式各样的杂志。店主是个戴眼镜的年轻女人,总是穿着式样老气的手织毛衣,坐在柜台后埋头看书。前来光顾的学生们都叫她老板娘,在刚升入初中的我眼中,不笑的时候显得有些凶的老板娘,是完完全全的大人。
摆脱了小学生幼稚的红领巾读物和简化版本的世界名著,租书屋完全是贩卖大人世界的窗口,武侠小说、爱情小说、推理小说、剧情复杂的漫画、电影杂志,甚至还有《国家地理》——但是这种偏冷门的都是过期刊物,更像老板娘顺手拿来送人的赠品。我第一次随同学进去,看到墙边被书挤得摇摇欲坠的架子时,竟然因为选择过剩而产生类似眩晕的感觉。那天,我换了三次书,先是已经看过的武侠小说,然后是《当代歌坛》,下午匆匆翻完去换小说的时候,老板娘突然认真地盯着我看了几秒,我以为她要表达不满,搜肠刮肚却想不到有什么能“脱罪”的借口,谁知她只是伸手扣住我要借的书,说:“你换一本吧,这本等你年龄大一些才看得懂。”我喜欢的男明星在杂志访谈里提到过的渡边淳一的《失乐园》,并不是什么少儿不宜的书,但我还是很不好意思地点点头,随便换了一本漫画。
那时,班里很有看书的氛围,课间,一本杂志可以从第一排传到最后一排,不太有交集的书呆子和那些看起来很酷的差生,也能就着某本小说的情节聊几句。每天跑早操的时候,会有女生讲述前一天看的小说的情节,讲到精彩的地方,听众们甚至会集体惊呼一声,我还因为杂志交到了志同道合的朋友。租书屋的存在,仿佛有了特别的意义。
知道密尔沃基这座城市,也缘于从租书屋借来的一本封面破旧的小说。小说的主人公是个住在密歇根湖西岸的杀手,每次做成一笔生意,他都会驱车前往密尔沃基美术馆,在那座西班牙建筑师圣地亚哥·卡拉特拉瓦的杰作外面,看屋顶上纯白的翅膀定时开合。就像一场梦一样,震颤的翅膀仿佛和他的命运、他杀掉的人的命运连接在一起。
2
去租书屋的次数多了,我和老板娘的对话渐渐地越过了“借书——登记——埋单”的界线,多了些闲聊。
——你喜欢看这本啊,他的其他书你看过吗?比这本好看。
——不要老看漫画了,我发现你挑食还蛮严重的。
——老板娘,最近很火的那几本小说能不能快点买来啊?
——快放寒假了吧,你这个老顾客可以一次借三本书,回去慢慢看,不过不能告诉别人。
说起老板娘,她的生活态度简直可以用漫不经心来形容。有几次找书,我甚至看到夹在书中的湿抹布。这样的她有一个更加浑浑噩噩的男友,那个男人要么趿着人字拖在漫画前流连,要么绷着脸玩游戏,把租书屋里搞得烟雾缭绕,简直是具化版的不靠谱。和一个人、一家店打交道久了,就会被迫了解对方的很多情况,家庭成员啦、最近的烦恼啦、喜欢叫什么外卖啦……我想问老板娘知不知道密尔沃基,可这样的她肯定不会知道的吧。
一转眼就升初三了,即使心里较着劲,我却连租书屋里三分之一的藏书都没看完。开春下了场大雪后,我得了重感冒,每天下午第四节课都要请假去打吊针。我从学校推着自行车出来,到了租书屋门口,又不自觉地停脚,想进去借本书打发时间。天已经快黑了,又有要下雪的迹象,老板娘没有开灯,一个人呆坐在柜台后面。
“老板娘,我借本书。”
“你自己挑吧。”她的鼻音也很重。
刚打完招呼,她那个不靠谱的男朋友突然气哄哄地从后屋冲出来,谁也没理,就像一阵不祥的龙卷风,急速消失在街道的尽头。昏暗的房间里,我和老板娘都有些愣愣的。过了许久,老板娘才打开灯,“嗡”的一声,房间里一片惨白。
“你快挑吧,我今天要早点下班。”老板娘开始收拾包,“多拿几本,我这几天也许都不会开店了。”
失恋的味道,到处都是这种味道,在充满旧书味道的租书屋里更加明显、更加落魄。
我担心老板娘的情绪随时会失控,但又没有安慰她的立场——一个成年人和一个初中生,对彼此的世界都缺乏足够的了解吧。于是,我拿了两本《哆啦A梦》,就逃一般地离开了租书屋。
等我把两本漫画前前后后看了足有五遍之久后,老板娘才拉起了租书屋的卷帘门。她仍然穿着老气得要命的衣服,沉默地躲在柜台后拼命地看书。店里贴上了禁烟的标识,红色的斜杠看起来真是寂寞得要命。
我毕业去退押金,要上的高中离这里很远,以后怕是没机会再来了。老板娘把钱递过来的时候笑了笑,说以后想要看什么书也可以找她进货。我郑重地点了点头,可我们都知道,这不过是友善的寒暄罢了。
“老板娘,你知道密尔沃基吗?”我还是忘不了这个特别的名字。
“在威斯康星州东南部,名字的意思是‘美丽的土地’,有很好的啤酒,杀手先生中意那里的雨天。”她被我惊讶的表情逗笑,说,“别忘了,店里的书都是我亲手买来的啊。”
成年人的她,第一次露出孩子气的表情。
3
升入高中后,我渐渐有足够的钱买书,经常出入的地方由租书屋变成了书店,即使什么都不买,也愿意去书店里和老板聊各自喜欢的作品。有很大的玻璃窗、灯光温暖的、散发着新书香味的书店,和书都被摸得卷边、带着不清洁味道的租书屋,两者一对比,我对后者的舍弃便毫不犹豫,更不可能绕路回那家店了。漂亮一崭新的事物,更容易唤起人对未来生活的向往。
与之相应的,过去的经历很轻易也很自然地消失了,没有人会追问为什么,因为那无关紧要。但是为什么,我偶尔路过初中母校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加快步伐,避免看到坐在门口晒太阳的老板娘的面孔呢?她曾经按住我拿书的手,说:“你换一本吧,这本等你年龄大一些才看得懂。”那模样在回忆的打磨下,竟然有了酷酷的味道。
大学校园里也有半售半租性质的书店。我一边买书,一边租书,一边把看完觉得不值得留下的书,以极低的价格卖给书店老板。已然成年的我,煞有介事地和成年人打起交道来。对方不给我读书的建议,我也不会和他讨论我新近喜欢的作家,我们之间的交流非常平淡,也许不用等我毕业,只要我三个月不出现在书店里,老板就会忘了我吧。
现在的小孩好像也不再重视租书屋了,他们可以用iPad追新番,从网上买打折的小说,一切都方便极了,当然,他们也比多年前的我们有钱多了。放暑假回家,我总爱在傍晚骑车出去,看看我曾经熟悉的地方发生了怎样的变化。租书屋几乎绝迹,还开门的也是惨淡地经营。我最熟悉的那家店当然也不能幸免,招牌已换成了奶茶店,坐在里面的老板娘不见了,那道发旧的蓝色布帘也失去了踪影。奶茶店里连本杂志都没有,新来的人,谁会知道这里曾经装了多少书、多少故事呢?
4
在我的幻想中,哪天我会在书店,最起码是个有印刷品的地方,与那个老板娘重逢。她不必记得我的名字,只要模糊地觉得我曾是她租书屋最忠实的顾客之一就好了。那一天,同样是成年人的我们,也许可以坐下来好好聊聊,也许她会告诉我为什么在毕业之后回家乡开了间小店,给我看她当时看的书的名字,聊一些大人之间的话题,哪怕是她的育儿经都好,但我又极力避免这样的机会。
看到亦舒写过这样一段话:“人生路走了大半,什么都是自愿,再大的抉择,再凶险的迷津,都是自投罗网,有时走得出来,有时兜兜转转,徒劳无功,都不是别人的错。寂寞无比。”这段话总让我想起那个非常寂寞的老板娘,她坐在寂寞的租书屋里,不需要我这样的人理解或怀念。她偶尔会在下起雨的下午望向门外,想到那个住在密尔沃基的杀手,和美术馆的屋顶梦一般张开又合闭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