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童年

2018-06-16 09:40小婴
延河·绿色文学 2018年3期
关键词:成人玩具儿童

小婴

本质上而言,对童诗的思考让我陷入一种前所未有的虚弱的状态。在此之前,我从未想过缪斯女神也有她的儿童时期,那时她在哪里?做什么?或者可以直截了当地追问,那时她究竟如何运用语言这门艺术在孩子们的大脑深处点石成金?要辨认这些并非易事。在《理想国》中,柏拉图对儿童的“教化”具有一種梦幻的色彩,以物竞天择的方式将儿童精英留在“理想国”的城堡中,而资质平庸和有缺陷的儿童则被放逐或隐藏。在这个时代,随着多元化和心灵的急剧膨胀,孩童,已经不是完全意义上的蒙昧无知的造物了,他们慢慢蚕食成人世界的各个领域,诚如法国作家保罗·阿扎尔所预示的那样:“从前,儿童是被成年人压迫着的。我想对您说的是,儿童压迫成年人的时代即将到来。”

从菲力普·阿力埃斯阐明“发现儿童”开始,一种全新的儿童本位意识就已经刺破中世纪以来的黑暗的儿童史,我们开始关注儿童的家庭生活、服饰、教育、游戏和语言,儿童的身份和心理界限逐渐变得清晰起来。毋庸置疑,这种压抑已久的时代迭嬗,像一个火山口,唤起地心岩浆的热情。阿力埃斯在《小小游戏史》中阐明了游戏起源的模糊性,这也使游戏的源头变得神秘而充满诱惑。不得不说的是,每个时代儿童的游戏都有着许多相似性,因为人类的原始冲动一直潜藏在血液循环之中,如同“每一样游戏都经历了相同的演变,单调地重复着。”同时,随着时代的演进,游戏史也不再是单纯的孩童之乐,而是被赋予了更多复杂的人为因素,比如,年龄、心理、阶层等等。阿力埃斯不仅向我们展示了17世纪以来儿童游戏的历史绘卷,而且从中挖掘出来的潜在语言也同样令人深思。完全可以这么说,从人类将目光聚焦到儿童身体的那一刻起,就伴随着对儿童语言的关注。随着时间的推移,这势必会导致儿童语言与成人语言对立并存的生态语境的出现,接着,也开启了儿童与成人世界争夺话语权的持久战(虽然儿童只是拿着玩具枪)。是的,连语言也变成了游戏(语言本身就是最高级的游戏),从儿童游戏中压榨出来的语言汁液渐渐成了供给成人生命的养料。

世上的东西堕入繁星,

我们铁定像国王一样高兴。

——《快乐的想法》李翔 译

在《一个孩子的诗园》中史蒂文森勾勒出的儿童的肖像具有繁星的色泽,我们从孩子那里借来的幻象与声音,开始与我们自身融为一体,并且成为一个重要的发音器官。在史蒂文森试图通过儿童的缪斯歌唱时,其实连他自己也没有想过,他诞生了一个新的儿童,并重新创造了他们的第二次诞生。

是的,儿童因拥有语言而获得的第二童年。

在童诗中,玩具作为儿童生命的对等物,参与了他们的生活和语言,在不断放大或者缩小的时间与空间中,充满了“爱丽丝”的身影(爱丽丝也不停变大或变小)。那些没有年龄、没有性别的玩具预示着,幼童模糊的身体线条和面孔。于是,玩具们纷纷登场,它们的语言是无声的,通过儿童之口说出,它们抛弃了自己的欲望,而仅仅作为一个无生命体的对象存在,并帮助儿童在游戏中完成他们幻想的角色和欲望。也许可以这么说,玩具弥补了儿童内心的某种缺失。当儿童在游戏中充当幼小的父亲或者母亲的角色,并将玩偶当作自己的子女时,在弗洛伊德眼中儿童的这种精神人格完全属于“本我”的体现,“是一种性欲范围之内的重要时刻”。

而对于玩具的绝对驯服,在儿童的世界中,具有某些独特的刺激。在这方面,史蒂文森和刘易斯·卡罗尔一样,具有特殊的慧眼,并赋予玩具一种可以对话的功能:

等我长成大人,

我会非常强大、神气,

我要告诉别的男孩女孩们,

不要乱碰我的玩具。

——《期待》李翔 译

重读这首短诗,我开始意识到史蒂文森对童年情绪的精确表达。这是一幅非常神气可爱的画面,一个未来的孩子独占着对玩具的支配权,这个支配权是绿色的,使这四行诗构成一个坚固的堡垒。而这个未来的孩子国王般迷恋时间的嫩芽,或许在他眼中时间还很幼小,即使这股幼小的力量在不停地催生他长大、成熟,而他对于玩具的热情依然保持着强劲的心灵引力。这种看似胡话的语言,其实在刘易斯·卡罗尔的《猎鲨记》中有着更为荒诞的表达。刘易斯·卡罗尔直接取消了童言稚语作为诗歌语言的可能,从而,在动物的声音中辨析不同的特质,一切都成了人类的玩具,包括人类自身。尤其是,孩子开始把玩自己的玩具、身体和荒诞的神经质,和玩具共处就是游戏激情的释放,像是一种梦境,更确切一点来说,他们整个童年都是在做梦,说着梦话,动物般保持对成人世界的警觉与好奇。在此基础上,斯蒂文森与刘易斯·卡罗尔不同,史蒂文森赋予玩具以孩童的体温,令其不至于变成失控的影子世界。

基于此,我不得不提起意大利作家艾格勒·贝奇和法国作家多米尼克·朱利亚共同编著的《西方儿童史(上、下)》这部皇皇巨著。这部书不仅详尽地梳理了自古希腊、古罗马以来,儿童被冷漠、被忽视、被遗忘的黑暗史,随着时代的演进,这两位神圣的作者给了我们“白色的希望”——在幽深的穴洞中隐隐瞥见柏拉图所说的白光。儿童的本位意识也开始逐渐显形,并赋予整个儿童的生命进程以坚定的勇气(遗憾的是中国至今都没有出现一部真正的儿童史)。甚至可以这么说,所谓的儿童史就是成人凌辱和压抑儿童的历史。这种局面至今还没有得到实质性的改善,教育的同质和父母的平庸使这种对儿童隐性的压迫变得更加合理与野蛮。因此,这部巨著的出现为我们梳理每个时代的儿童的心路历程显得尤为重要。毕竟,只要玩具不灭,儿童就有希望!正如书中这段有趣的描述:

古罗马儿童所拥有的玩具与如今儿童的玩具并没有本质不同,这些玩具,甚至象征着儿童的不同阶段。出生时提供给儿童拨浪鼓和木铃被称作“第一眼礼物”,它们用来集中摇篮中的婴儿的注意力;在3岁或4岁时会有一些陶制或木制的玩具,由小马或山羊拉着的套车。玩偶象征了女孩的童年,抛弃它们也就意味着童年的结束;对男孩来说则是当作弹珠来玩的坚果,如果他们说:“我们再也不玩坚果了”,也就意味着:“我们的童年已经结束。”

那时,玩具来源于生活和自然,与今天教育与游戏融合在一起不同,他们开始启动自己孤寂的心灵,使自己从神游的状态中清醒过来,草草结束自己的童年。我相信,孩子游戏本身也就是做梦,玩具也是梦中的玩具,甚至时间也成了他们游戏的波纹。史蒂文森似乎故意避开成人,在花叶芬芳的生灵世界孤独地寻找玩耍的儿童,于是玩具作为重要的线索出现了。玩具只是维系儿童世界不至于滑落到成人世界的绳子,我们渴望见到的精灵也出现了。因为,在这里,玩具都已经复活了:

没有人敢像我一般,

爬到高高的樱桃树顶,

我紧紧地抱住樱桃树干,

张望着陌生地方的风景。

……

看到另一头的马路,

远远地通向仙境,

那里,所有的孩子在下午五点钟吃饱喝足,

那里,所有的玩具都活蹦乱跳。

——《陌生的地方》 李翔 译

我们听到一个孩子的独白式的声音,这种语调仿佛来自镜中,透过光滑的镜面,我们能看到一个孩子的自画像。是的,无论是史蒂文森、刘易斯·卡罗尔还是金子美玲,每一首童诗都是童年的自画像。不同的是,有些画的背景充斥着各种荒诞的动物背景,有些只是简单的枝条、花蕾、色彩。但是,“以儿童趣味为本位”的母体,开始取悦于玩具,启灵于玩具。这里,史蒂文森让自己的童年开始说话,或者代替他说话,“通往仙境”是这个语调最终的归宿,直接指向活蹦乱跳的玩具。前面爬到高高的樱桃树顶,也是玩具的引诱,这和卡尔维诺《树上的男爵》一样,都是顽童对树身的偏爱。而诗的最后一节,无形中,我甚至听到了洛尔迦《伊涅修·桑切斯·梅亚斯的挽歌》的音调。同样是“下午五点钟”这个精确的时间节奏,不同的是,史蒂文森并不打算赋予童年挽歌式的表达,而仅仅让孩子们“在下午五点钟吃饱喝足”,然后看见玩具的生命的跳跃。在其另一首诗歌《有趣的游戏》中,史蒂文森也指认出这个确切的时间点,他和汤姆在房间里,将椅子作为航海的游戏,“直到下午五点钟”,游戏才因为汤姆摔坏了膝盖而终止。而此时洛尔迦诗中这个时间的致命节点开始响起。时钟最后恰好停留在下午五点钟:

噢,致命的下午五点钟!

所有钟表的五点钟!

午后阴影中的五点钟!

然而,就是这样的儿童游戏在当下也成了一种奢侈品。比如捉迷藏,在美国作家妮尔·波兹曼的作品《童年的消逝中》中有着发人深省的言辞:“就连两千多年前在伯里克利統治时期的雅典就已出现的捉迷藏,现在几乎已经完全从儿童自发的娱乐活动中消失了。儿童游戏,言简意赅地说,已成为濒临灭绝的事物。”

无论是鲁迅还是周作人,都论述过玩具对儿童的教育意义,在鲁迅对儿童的关注中,玩具是一个重要内容。尤其最近出版的《鲁迅论儿童文学》一书中,有许多涉及他对玩具的偏爱,从“玩具”篇的阐述中,他提到曾买过江北人用竹筒制造的机关枪的玩具。鲁迅的儿童意识已经非常完整和独特,这在他的书信和散文中都能看出端倪。尤其是他的名作《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很自然地提到“一切设施,都应该以孩子为本位”的重要观点。相比之下,周作人对儿童文学的论述有了更深层次的自信与探索。因为他将儿童身边的障碍物都移走了,儿童的身份和本位意识开始逐渐彰显出来,他以敏感微妙的儿童心理触须,不停地试探延伸,像一条柔软的绿章鱼。他写道“盖儿童者,大人之胚体,而非大人之缩形。”“小儿生活半为游戏,教育之事亦当寓其中。”对玩具的迷醉,也是周作人的童梦之花。如果说鲁迅在对玩具的论述中赋予其尖锐的批判人世的声音,那么周作人对玩具的态度要客观温良得多。因为周作人是真的在研究儿童文学,研究孩子的习性,嗓音和灵性,表现出老子所说“专气致柔,能婴孩乎”的那种纯任自然的灵的纯粹。

史蒂文森在童诗中注入的游戏色彩和语言之液令人感到放松和愉悦,与英国爱德华·李尔的“谐趣诗”不同。李尔在诗歌中营造出的荒诞效果更多是黄金般的“玩世不恭”,他深谙此道,胡诌乱语,诙谐成趣,万物皆为其玩具,随手把玩,随手丢弃,令人捧腹。史蒂文森在诗歌中投射更多的是游戏的激情,这是一种必然的、情感的、流动的玩具盛宴。每个句子、每个词语都参与到这种狂欢中来,火中的军队、游行的影子、哑巴士兵、镜子河、磨坊、秋千、积木、月亮、小鼓……一切的一切都是玩具、玩具、玩具,透过这些玩具的眼睛,一个完整的世界出现了。

当我再次介入到这些玩具精灵的诱惑时,我不得不借助中西方传统的儿童情感的指引,于是我在《西方儿童史(上)》的记忆痕迹中听见沉默已久的音色:“在男孩女孩共同出现的场景中,人们经常可以看到玩偶和鼓出现在同一画面,这促使我们选择了这两种特殊的玩具,试图了解他们在图像研究中的意义……”依靠儿童对玩具的本能依赖,从而在游戏中寻求其他方式得不到的自由和角色,诚如书中所言:“你会看到小女孩摇晃着自己的娃娃,渴望成为母亲。”

童诗中的游戏精神必须遵循自己的美学和道德原则。只是,这个美学和道德不是儿童的,也不是成人的,而是属于作者个性化的独特的生命体验。即使玩具有了其生命的活力,最终,它也要找到它的归属——儿童。当然,成人也有成人的玩具,比如,他们娱乐和玩弄自身。然而成人的游戏性似乎并没有带给我们纯洁而神圣的体验,甚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孩子也已经变成了他们的玩具。也许,一直以来皆是如此。

下面让我们和菲利普·阿里耶斯一起窥探这其中的秘密:“特别引人注意的现象是,旧的游戏共同体同时出现两种决裂,一种是成人与儿童的决裂,一种是平民与资产阶级的决裂。如此的偶合已经可以让我们一瞥儿童意识与阶级意识的关系。”

在中国,虽然对儿童的玩具意识和游戏观念的研究起步较晚,但正因为如此,延伸出来的空间和向度却是宽阔的,至少在鲁迅、周作人以及陈鹤琴等人的努力下,儿童自身不再是那个被忽视、被冷漠和边缘化的存在,儿童开始从“成人的玩具”向成为“自己的玩具”转化,这种意识的觉醒,对于童诗而言是一种纯真的福音。

责任编辑|王可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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