湾沟（外一篇）

杨贤博

1

在秦岭的丹江河源头有个叫黑龙口的乡镇，湾沟属于它的一个村子，村子在一个很不起眼的山沟里，沟不宽大，却深长。

据父亲讲，我们祖籍湖北孝感。应该是老祖宗逃难讨饭，落到了湾沟并在这里生活了下来。湾沟是我爷杨功亮的出生地。我爷年轻时不安分守己，是一个会折腾、能折腾的人，当时从湾沟来牧护关做长工。牧护关是蓝关古道的始点，商於古道的终点，历史上京城通往长安城的必经通道。唐朝韩愈曾在此留下“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的佳句。牧护关有个前年古镇，我也就来了，在这里“熬长工。”再后来买了姓南的地，落户到了秦茂。他改变了生存环境，也改变了自己的人生轨迹。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域上，像大树扎根，成家立业，娶了我奶奶，生育了我父亲兄弟四个儿子，三个女儿。试想，如果我爷不从湾沟跑到牧护关打长工，就不会娶了我奶为妻，不会有我父辈一大家子，当然，更不会有我了。我爷是德高望重的人。年轻时，在镇子上摆过摊、卖过老红糖、卖过点心，有个老字号的商铺，是远近闻名的大厨。年长后，村子红白喜事必请至上座的人。据说蓝关古道蓝桥处当年国民党一将军“曹大汉”给他父亲过80大寿时，提前个把月接我爷去当执事“总管”。小时候时常听村子和街镇的老人提及我爷，多是羡慕和赞誉。

46年前，也就是1971年的正月，我爷去世了。那年四月，我来到了世上。虽未曾见过，却时常听人谈及关于我爷的往事，而我的身上，似乎也有了我爷的秉性。和我爷一样，喜欢折腾，加之那些年家里贫穷，而贫穷让人立志，后来想办法改变贫穷的面貌。秦岭山大，大山遮挡着视野，没有大的雄心壮志。从秦茂迁到街道，从山里搬到山外，不断折腾，不断改变着生存环境。对我爷的记忆，除了别人口中的往事，就是摆放在堂屋的遗像了。遗像是画的----一尺多长的白胡须，大辫子，穿着黑色长袍，个子高大，很有气势也很严肃，威严的注视着相框外的世界。小的时候看到遗像总是胆怯的，长大后则成了敬畏。

湾沟属于长江流域，江源头的一个支流，翻过秦岭到牧护关就属于黄河流域。沟深十多公里，半沟有一块山石突出，道路变得狭窄，以此为界，一半属于行政区域下的铁炉子乡，一半属于黑龙口镇。十年前体制改革，铁炉子乡撤了，合并到黑龙口。三年前，黑龙口合并了牧护关乡，又统称“牧护关镇”。如三国中说“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成为了历史的必然。人类在不断地折腾着，寻找着有利于生存发展的环境，改变着生存状态，也谱写着历史，所有的发生都是历史。

弯来弯去的一条沟，从沟口到沟脑，中间有条常年不枯的河流蜿蜒着，顺着崎岖的山路相依流淌，河边有数不清的柿子树，树冠繁茂，树身沧桑粗壮。有几棵高大的核桃树，三四个人伸着胳膊才能搂住，树很高大，仰望树冠，几乎与天相吻。以前只能拉架子车的通村路，现在拓宽了不少，能行驶机动车，却没有硬化，两边长满了草。沟里土木结构的民房均靠坡而建，房前屋后，有篱笆有小院，必有树木茂盛生长，丢弃的石磨石碾长满苔藓，沉睡在屋外不起眼的角落。这些石磨石碾曾是生活不可缺少的工具，而现在已经退出了历史的舞台，被逐渐遗忘掉。村子里电网已经改造，圆滑的水泥杆上架设着绝缘电线一直通往沟顶最后一户人家。

沟是斜坡向上，形成了梯田状，当年砌垒的一台阶一台阶的土地，耕种了玉米和洋芋。夕阳下，蒙着地膜的玉米泛着五彩的光，株距与行距形成了整齐图案，构成了一幅美丽乡村图。这是至今很难见到的仍保持着原生态的村庄，人们安静地耕种着农田，土木构建的瓦房，没有随处乱建的砖房或小洋楼，年轻人外出打工很少见到。村子的路上、屋檐下、河渠边，总有三三两两的老者，在聊着天，做着家务，纳着鞋底。不时还能看见耕种者在田地里的身影，挥动的锄头……

这个沟里，几乎全是姓刘和姓杨两大姓。遇见了本家一位老者，坐在门口抽着旱烟，论辈分我叫他爷爷。他不认识我，提及父亲名字，他马上亲切起来。老人把屁股下的凳子让给我坐，自己圪蹴在门口台阶上。他比我父亲小十岁，多年前在父亲的引领下我们来沟里上坟，他总嚷嚷着要给我们做饭，也多次坐下来在他家里喝水。他房屋外的上上下下有几处坟地，老人一直守护着，每年清明去烧上几张纸祭奠先辈。聊了许多陈年往事，谈及我爷爷和父辈话就多了。他说，年轻人出去不会再回来了，也没有人再想着在老家盖房子，盖着也没有用白花钱。待我们过世了，沟里就没有人了。我终于明白，村子里为啥保持着原貌的原因。起身走时，突然地想起车子后备箱有一条烟，取出来送给他，他坚决不要，我硬是塞进他怀里。走了好远，老人一直站在路边。

2

有住户，当然有坟墓，人类在不断繁衍。墓地属于“阴庄”房屋属于“阳庄”，一条沟阴阳庄子相互和谐的处着，延伸着。

记忆中，我去祭拜过16棺坟，以叔父的講述都是我祖先的坟墓。那时候，每逢清明都要过“清明会”的，当年缺吃，饥饿是常事，“清明会”是春节后唯一一次能改善伙食的日子。父辈四家每年轮流招待家族所有人“吃席”，每户安排人去湾沟上坟。早起吃饭后，步行一天，翻秦岭，下到沟底，到了湾沟口，从沟口走到沟脑上坟，沿途有很多坟。在坟头压几张火纸，插三支香，在杂草与枝头挂上红黄绿白纸剪的两指宽、尺五长的纸溜儿，搬几块石头砌垒坟头，铲几铁锨土“全坟”，跪拜在坟头前点燃一沓子火纸，磕头作揖，算是礼毕。叔父会站在身边，给我们讲坟墓的主人，以及邻坟之间的关系。一条沟跑到顶头，上完16棺坟，已经是下午三点左右，腿酸、肚子饥。再原路返回，饭菜已经准备好，桌子也摆好了，男女老少等着我们回来开席。每每上坟回来，总有一种干了大事凯旋而归的荣耀感，喜悦地讲述着一路的所见所闻，完了我们大口吃喝。后来，大伯大娘、三叔三婶、小婶我妈以及我的哑巴堂哥相继去世，埋葬在了屋子后边山坡下我爷我奶的老坟旁，形成了一个大的坟园，“清明会”也没有继承下去。再后来上坟的人就少了，年迈的父辈走不动，年轻的堂哥兄弟外出谋生，年幼的侄子上学，去湾沟祭祖成了一件不易落实的事情。有一年也是我和叔父一块儿在清明去了湾沟，把祖辈们每座坟墓的土用准备好的十多个布袋儿一一装好背回，安置在屋后我爷坟旁。大伯和三叔是农民，父亲和叔父是吃国家饭的，有工资当然好。他俩出钱给先人立了纪念碑，撰写了碑文，建成了一座大的坟墓，周围栽满了树，算是解决了每年清明节以及春节没有人跑路祭奠的问题，也了结了父辈多年来一份心愿。

从此后，几乎没有再来过湾沟。

湾沟口的地方，是312国道必经地，每次路过湾沟口的地方，总有一份无法言说的情感，毕竟我去过十多次的。我的人生没有大的出息，且最大的缺点就是爱怀旧，记忆中的事随着年龄的增长竟愈加清晰。也不止一次地告诉别人，这里曾经是我的故乡我的根！对于我爷，更是多了一份感慨与自豪。几年间，多次约堂兄、侄子、儿子想在春节或清明再去湾沟看看，追忆故土，缅怀先辈，延续一下我爷当年的那份精神，感受这里当年的生存状况，感慨现在的优越与幸福，但由于种种原因却难以落实。社会让生活变得匆忙，人越来越浮躁，离故乡也越来越远了。别说一塊儿去湾沟走走，就是去屋后上坟的人每年都在减少，原因是多方面的，又是感慨万千，也就多一份包容与理解。流年似水，屋后的坟园越来越大，堂哥去年的清明节，堂哥指着周围满是坟墓的那块空地说，这些地得给我们留着……我当时很是惊愕。故乡的荒芜让人感受时代的变迁，行走在喧闹繁华的城市时常迫不及待地想返回故乡。回到故乡又莫名其妙的想逃离曾经养育自己的热土，内心是一份惶恐与不安。生活在继续，我已是年近半百的人了，一切正常的不正常的，都是生活的必然……

年龄在增长，等儿女都成家立业，我们就要快步进入“空巢”，时常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了“闲人”。无聊的时候，总会有太多情绪，而这些情绪促使我有一些超常的行为。这不，在这个无聊的下午，突然地想走一趟湾沟，也就来了。

秋 色

下午，城市的上空多出一份阴沉，天色灰蒙蒙的。

回乡了，我得回去，有些事不得不亲自去做。人是跑虫，不间断地把自己跑老，直至跑的消失。

车子进入峡谷，开始落雨。雨不大，在玻璃上凌乱的朦胧着我的视线，进山的感觉很美，让人舒服了许多，伴着雨，享受一份清馨，满山遍野的叶子装扮着峡谷，七彩斑斓的色泽，在微雨中更加秀丽迷人。

深秋与立冬交替的季节，山地变得深沉，雾色如绸，秋天是最美的季节。上帝是神奇的，既不像春的嫩绿，夏的多情，冬的单调，仅是一种叫“叶子”的东西，就能散发出多彩的世界，在特定的时光里展现出醉美的光泽，而能锦绣山河。

此时秋意正浓，峡谷间已经不再是华丽耀眼，大地有了一种成熟的厚重。野花散尽，叶子在深山峡谷中神奇曼妙，淋漓在立冬时节最凄美的雨中，释放着天意造化的无穷魅力。大自然是奇特的，它造化出别样的美景，人类几乎是无法实现的，奇妙的山峦，弯曲的河流，动情的水声，清凉而纯美的雨丝，层层叠叠的丛林，没有风，林叶一丝不动，静寂地守候在秋冬时节那份属于自己的安宁。几乎在不慌不忙、不急不躁的守望，守望一场风雪的到来，装扮出别一番的风景，一簇簇彤红的、墨绿的、淡黄的，看似无序却有形无形地坚挺于峡谷的角落。时常感叹画家的才情，笔下秋意盎然的山水如此之美，倒不如感叹大自然的神奇造化而成就了画家炫丽的笔墨与神奇。这不，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水是水、看水不是水的意境。

秋后的村庄是空旷的。错落有序的房屋在多了一份异样的别致，檐下串串玉米棒子金黄，像少妇的项链，像少女的围巾搭在脖子上，装扮出成熟与美丽。墙壁粉刷的白亮，洁白中有一丝冷意。还没有到黄昏暮色时分，很多人家的门是闭着的，不，应该是锁着的。我转了几圈，很少有人影的出现。母亲在世时，是非常忌讳关门的，她也许封建吧。她说，门是要敞开的，长开的，才像个家。要不然别人会说：“这家没有人。”“没有人”是不吉祥的，非常忌讳“没有人”这么一说。突然间，就想起了贾平凹作的一幅画，女人坐在门槛上，作品名——守望家的女人。然而，这种延续了几代人的传统的观念，在我们这代人身上被彻底打破，家门一年四季多数是关着的，开着的时间极少。人们都明白：“人都出去了。”好在近十年间，村庄的社会治安几乎好了，很少有盗窃，很少有小偷出现，也很少听闻谁家被贼偷了。母亲那一代人守望一辈子的家，开着的们关上了。人在流失，在不断消失。家园，在荒废着。

被誉为“物欲横流、精神废弃”的时代，我多了份惶恐，人的灵魂是否在堕落？社会在不断变革，城市化发展的进程中，农村已经失去了原始的、生态的美，多元化的生活方式，多元化的生存意念，颠覆了村庄里千百年传统的习俗和文化。农村再也留不住人了，外出打工已经让村庄变得空荡，不走出去几乎证明着你没有能力，人在不断地创造着价值，疯了一样的挣钱，在不惜一切的为了“家”而奋斗着，虽然说奋斗是为了更加美好的享受生活，为了更加美好的未来，创造更多的财富，人们对物欲的过度追求从未如此的疯狂。人是有欲望的家伙，高官之所以贪婪是因为欲望无极限，贪是一种私欲，成为一种规则而忘记了人性与国法。时常感叹，人是可悲的。打工者倒也自在，没有那些贪的条件，而凭着劳动去创造价值，但也没有个“够”而不惜代价。欲望的膨胀是可怕的，无极限的欲望透支着身体，透支着健康。村庄是回不去了，这里对于大多数人没有就业也没有创造价值的机会和平台，要挣钱，还要走出去，只有走出去，才能实现梦想。乡下就变得清静、冷清、荒芜、萧条，农村在退化，农村变得不再是农村。家，再没有那份依恋，成为了没有人居住的房子，看不到炊烟，土地上没有了耕牛，圈里没有牲畜，很少有人再去寻猪草喂猪，再没有放牛娃、放羊娃的身影。猫不再逮老鼠，狗已经不再吃屎，没有人开荒种地，庄稼地栽满了白皮松，没有人的田地是荒芜而又荒凉的。

我也是乡村里的叛逆者，时常在繁华都市里感受着快意，也感受着迷茫。一段时间，我的笔不想再触及故乡，一份故乡情结让我迷茫而疼痛。一段时间，我害怕在曾经繁华、有着千年历史的故乡小镇行走，四处张望时，满眼都是孤零零的水泥房子和破烂不堪已经倒塌或者即将倒塌的木板房。在这里，我感受不到快乐。我清楚繁华是历史，历史不会重演。每每行走在熟悉的村庄，望着旷野里缺少人烟的土地上，曾经一腔热血的和员工们架设的新型坚强电网，它们孤零零地连接着千家万户。在电器齐全的房门里，黑夜却是漆黑而看不到光明，伴随着乡村用电量的不断下降，我的心情是失落的，内心是惶恐的，思想是麻木的，甚至有份落魄忧伤。

我并不是自作多情，也更清楚自己不是无病呻吟。现实让我迷茫而又多了一份困惑与惆怅。

在这个信息发达、世界变小的时光里，背离乡土，出去在远的、不远的城市里打着“干一番事业”的借口起早贪黑，蜗居在城市边缘或挣扎，或迷茫，或观望，期待着“有一天”的降临，肩上却背着沉重的包袱，甚至无法喘息，甚至于淡忘的不仅仅是故乡，还有赡养与孝敬的义务，却不知道有一天是那一天？到底还需要等待多久？天天说着有一天我们一定会回去的，又不知道这一天到底是哪一天？故乡还能等待我们多久？我们在不经意间失去了父母，不经意间忘记了耕种的土地，不经意间看到房前屋后的树枝变绿，变黄，变枯，变秃，再变绿，变秃，叶子就这么一层一层落下。时间的面孔让头顶多了几丝白发，欣慰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女在喊叫着自己爸妈时，而我们却再也没有了喊叫“爸妈”的机会。“留守儿童、留守老人”是多么悲凉的词语，是这个时代的无法言说的痛。

叶子无声地在雨中落下，它不是脆弱，而是到了生命的最后，每一片叶子的出现以及消失，都是时光的流逝，无语的挥别。还没有来得及欣赏，已经悄然成为过去。曾经在炎热的夏日经受过狂风暴雨的洗礼而依然显示出生命的青春与坚挺，也就是那么细小的一个叶蒂和丝丝缕缕的叶脉，却彰显出了属于自己的美，把生命完美的画上句号。

记得母亲曾经说过，每一个草叶上，都有一个露水珠子。这是我在人生最多事、最困惑的那年，母亲说过的一句话。我曾经在多个清晨，蹲下身子细看小草、观望每一片叶子，确实每一個小草或者叶子上都有一颗不大不小的露珠，我激动不已。我感慨一字不识的母亲是一位伟大的哲学家。

心中种下一棵树，精神自有乘凉处。一直激励自己，却无法摆脱日子中的磕磕绊绊，收获与失败成正比，快乐与困惑经常光顾，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叶子一天天落下，寒冷的季节要来了，城市要开始供暖，雾霾就要来了。肠胃不好，医生说要忌口，几日里嘴寡无味，吃了点辛辣的食物，却影响了排便，这就是日子。

望着满树彤红的柿子，一疙瘩一疙瘩的耀眼。偌大的柿树孤身挺立在冰冷的雨中，萧条的村子里，无人顾及的旷野中，极美的、真实的、活生生的场景，也许在摄影师的镜头里绝对是最美的构图，而满树柿子无奈自生自灭的由绿变红变软，再无语的落下，与大地缠绵。许久，我默然的观望着，不远处还有一树两树、无数树沉甸甸红彤彤的景象，似乎寓意着一片丰收，而这道美丽的风景在无声地消失。那一刻，一份难言的感触重重的压在心头，雨水顺着额头一滴滴滑下，冰凉着我的双眼。在记忆中翻阅着一个词语来形容此刻的村庄，我拼出了“孤凄”两个字。

一路上，我一直感动在雨中，感动在深秋的村庄里，突然间感受到我的渺小和无能。索性闭上房门，拉严窗帘，狂猛地吸烟，又觉得自己可笑。面前一盘色泽诱人的菜和一杯价格不菲的酒，虽然色香味俱全，但我感觉吃的是孤独，喝的是寂寞。

时光就这么滑过，翻过的一页都是历史，掀开的一页都是美好。带着几分焦虑，伴着不一样的抑郁，心情沉重。我们在偌大的城市里让时光溜走，回首往事总有太多美好，希望总是寄托在儿女的身上，也许他们是真正主宰城市的主人，而我们眼望着林立崛起的高楼大厦，漫步在落叶中，依然会深情回味那座老屋，那雨中的斑斓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