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外的音乐

2018-06-16 11:28姜凯
椰城 2018年5期
关键词:琳琳琴声

姜凯

梅芳把自己浸在水中,忘记了谁在黑暗中要蓄意谋杀自己,她伸出头来在水面中露了露头,假若自己是一颗藕,或一朵莲,装做芬芳的样子。她知道有些是药物无法解决的问题,但她还是从泳池边拿起黑白条的瓶子,吃了两片塞乐特,让自己逃离那种濒于死亡的感觉。她的头脑中仍然马不停蹄地在想自己的推理中的假設的敌人。

她每天需要强作欢颜,早六点三十分准时起床,由保姆测血压心跳,服药。吃了早饭后,依然如每天早上一样,伏在窗前看各种各样的郁金香花开,那猩红、橘黄、海蓝,都带有忧郁的情调。还有那个跛着脚,花白头发,带着大厚眼镜子的院工天天蚂蚁般的搬来搬去。

她听到一只红嘴莺每天早晨在她起来时飞过来飞过去,落在院子中那棵梧桐树上亮丽地唱上几嗓子。不一会,它就被城郊的那辆公交车的鸣笛声吓跑。接着就是匆匆而过的上早学的孩子们。多少次,她的眼睛充盈着泪水,她不再敢用目光去抚摸他们,会捂上耳朵,让他们像春燕无声地滑过。

她就如一只被线牵着的木偶,无数次吃药,定期由表妹韩雅开车拉着去省医院复查,看着窗外不变的景色,回忆,连看书都成为一种奢侈。那黄毛小眼睛的女医生简直把自己当做三四岁的孩童,不厌其烦地让她念英语单词,看图片拼图,问一些可笑的生活的常识。她知道她,和她们把自己看做地地道道的疯子。然而诀别的一样也正是疯人的世界。

记不清女儿琳琳的身影,只想到她在最后是跟着爸爸走还是跟着妈妈走时,看到她吞下去的泪水,她知道女儿和妈妈是连着心的,但女儿毕竟大了,也许她会更懂得加拿大的天空会比中国的天空更蓝更宽阔,更自由,她在爸爸的翅膀袒护下也许会飞得更远。也许在她的视野中爸爸比妈妈更慈性,更柔情。那么她厘不清究竟哪根是压垮骆驼的最后那根稻草?她究竟垮掉在什么地方?

一丝丝小提琴声从窗缝中流入,琴声似水流一样,奔驰旋涌。她在琴声中睡熟了,宛如婴儿。此时,已是下午三点钟。

这个别墅是在城郊一栋三层复式小楼,是她和先生开粮油贸易公司挣得第一桶金后买的。因为她酷爱郁金香所以先生特意让园林公司的人员在院内,把各种颜色的郁金香都栽了。院子中忙碌的跛子,是新雇的工人。所以常有晨练的老爷子和老太太们,在白色的栅栏外驻足。

她回想到自从她起身迎接新的副总裁那个年轻的“海龟”接替她时,听到总部的那个洋毛女宣布她为公司营销副总监后,她头痛欲裂,几乎晕倒。她佯装无事,吃了几片药应付过去。她知道老毛病又犯了,向总裁请了假,让韩雅用车把她送回了家。如今离开公司已是四天了。她暂时脱离公司的环境,就是让别人不知道这其中的秘密,她不能让别人看出破绽,她要重振自己,再好好回到公司,离开公司她将会垮掉。

她的头又像裂开一样,她瘫在窗台上。

一丝丝琴声突然如泉水般从窗外迸发进来。她突然觉得自己像浮萍一样,被带出思想恶魔纠缠不清的魔洞,让自己随着这灵性的音符起起浮浮。她觉得自己被琴声重新粉碎,再造,溶合,顺江而下。

那琴声仿佛长了尾巴,起劲地摇晃着往她的梦想,往她的梦里钻。她仿佛脱胎换骨,挣脱尘世中的所有羁绊,忘却了尘间的一切烦恼,在波光粼粼的大海中,她完全把药片忘记了,忘记了加拿大的丈夫和孩子琳琳,忘记了在A座大街上的LED办公大厦。她只是一只忘情的布谷鸟,在振翅高唱着人,但她发现这一切是徒然的,梦中的四壁长满了白杨树般的眼睛,眼睛试图在微笑中强睁开着,在向她示意。一切白费的是她的努力。

天气愈发和人作对,闷热滚动着雷声,空气中飘浮着紫丁香花和土腥的气味,一场大雨远远走在路上,燕子急促地飞着,柳条疯狂地舞动。夏峰索性走回屋内,脱光了衣物,走进了浴室,打开喷头把自己藏在水雾中。他真的幻化成一尾鱼在畅游着,但烦恼却如水草始终摆脱不掉。

她被免去副总裁前他就预感到她要出事。因为他知道她的抑郁症又犯了。那是在前一周,他们在宴请了一家客户后,来一家咖啡馆喝咖啡。他看见了她变形的脸,让他感到她哪些地方出了毛病。她本来欢笑着,在接到了一个电话后,她脸上突然变得冷冰冰漠然,深藏着那种复杂而诡异的内容,就在那一刹那绽放。她似乎全然不顾周围人的眼神,嘴里稀奇怪古怪说了几句什么,然后拿起药瓶子,大口地吞噬着白色药片子,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她的脸转了过来,夏峰感觉到她的表情像一张神秘的女巫挂图挂在墙上。

那年他们去飘流,那时她是公司的策划部主任,他还是个普通职员,公司因为他的水性好,特别安排他和梅芳在一条筏子上。他们顺流而下,游了一段,梅芳心情好哼起了日本矢野真纪的小调《旧时光的山丘》,流着游着,筏子被激流荡入了一个湍急的旋涡,俩人只觉得天旋地转。梅芳脸吓得苍白,她紧紧地抱住夏峰的后背。他一开始也慌了神,但当她紧紧地抱住他时,一种冲动和温暖涨满全身,梅芳低哝细语地说,快想办法,要不咱们就死一块了。有那么一刹那他真的想在这天旋地转中把生命完结,他回头看梅芳那期待的眼神,犹豫了一会,他奋力向外划去,小筏子终于逃离了旋涡。梅芳吓瘫了好久都没有松开抱紧他的手,到了筏子驶到江面不稳的水面,她的脸还紧紧地贴在他的背上。船到岸了,她仍然死死抱住他,一动不动,仿佛时间凝结了。

从那一刻以后,他的心中就总有些奇怪的念头在闪现。虽然他明明知道她比他大十岁。

从那一天之后,在他的住屋里的白墙上,贴着那张埃及艳后克利欧佩特拉七世的电影海报彩图就换成了另一张女人的脸。那张脸温情又姿意,让人读了又读,又很难懂。他可以闲暇时整天拉着提琴,让自己在虚幻的夜空中飘浮。他喜欢抓住音乐的须子,为自己找到飞翔的理由。他把音乐在自己的生活中找到了一个适当的位置,让它像气球般,充实自己。

她被裁掉回家养病后,他毅然地辞去了工作。化妆一番确信她认不出来后,来当了院工。把自己圈在种满郁金香的院子里,拉着小提琴,让琴声把往事送走,把过去的影子拉长剪碎。他每天只对着埃及艳后的海报,找着神韵。有时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节奏,让那种不愉快的影子,随着琴声打住。他似乎飞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让控制不住的心跳穿透面前的厚壁。

琴声停了几天,又突然出现了,像一只燕子在院子中飞来飞去。每当琴声出现的时候韩雅都会悄然流着泪退出。她被琴声定定地吸引着,在时会随着琴声的节拍而翩翩起舞,她真的做到忘乎所以了。琴声每天为时间的曲线上划下了若干个节点,她有时会按着琴声的响起,而起床吃饭休息。她变得不再狂燥,而是时而回忆,时而沉醉,时而低泣时而对空中的什么人,莞尔一笑。直到有一天,她清醒了些,忽然自言自语道,琴声都是奏着她最喜欢的曲子。她有时为了某个节拍的错误而在舞蹈中跌到,有时为了某个节拍而扼腕叹息,或者呼喊。暗夜满天星光,琴声依旧在夜空中飘浮,它像一张多情的网,笼罩着她的狂暴的心,或者把她从深海中打捞出来。她不可名状地感到孤独,感到自我和世界上的渺小,而不是先前中的自我膨胀。她忽然感到需要有人来怜爱她。她不再那么强势,不再是舞台上挥臂的巨人,不在是万能的救世主,不能再呼风唤雨,她觉得自己的内心急需要有人来抚摸。

她的情绪渐渐复苏,感到自己很疲劳很累或者大病一场后的那种复苏。这天她却听不到琴声了,然而在夜深人静她反侧难眠又要回到混乱的思维世界时,她爬起来伏在窗台上寻找,只有远方楼房的灯火明明灭灭,连小道上也是静悄悄的,没有月亮的星空下,院子黑觑觑的。她可是什么也看不到,又躺了下来。往事又纷至沓来,挤满了眼睛,挤满了喉咙,挤满了头,远远近近,赤橙红绿,酸甜苦辣,自己如一叶舟,飘来荡去。苦苦挣扎间,忽听到窗外,传来声声清晰敲木鱼的声音,心绪不觉释然,那么清爽的声音,真是心旷神怡,因为没了杂念,被那声轻轻牵着,渐渐睡去了。

早晨起来,梅芳感到神清气爽,她看到那跛脚的院工,像蜜蜂一样在院子里,飞来飞去,搬这弄那,就好奇凑了过去。他是个花白头发的中年人皮肤黝黑,戴着副厚厚的近视镜,乱麻一样的花白胡子。他在小心翼翼地给一棵山茶花浇水。她问他什么他就低头用粗粗的嗓音回答什么,根本不看她一眼。看上去他对养花还是挺在行的,什么时间浇水,什么季节施什么肥,他都说得头头是道。一阵似乎佛乐的声音从他腰间的一个小盒子中袅袅传出,她问你信佛吗?他点点头,放下水壶不浇了,反而在一张竹席子上盘腿坐了下来。他示意让她坐下,她见他手里拿出一串念珠,合目数珠,口中诵着什么?她顿见天地一片清凉。

他见她很好奇,就转身把腰中的佛乐盒递给她,说心烦意乱时可以听一听,让人心静。她把那音乐盒接过来。他又浇花去了

晚上,她睡不着,拧开那个小盒子开关,佛乐低沉的旋律飘浮在空中,她一开始觉得很好听,渐渐在循环的曲调中,她觉得要被这音乐的带子缠绕得快窒息了,心脏狂跳,她猛地把那盒子关了。佛乐似乎悠然从窗外收回到那盒子里。外面一曲《梁祝》的小提琴声,又袅袅在夜空升起。

第二天她竟睡到八九点钟,醒来时那只红嘴莺竟在梧桐树上,不停地唱着。她感到这是个好兆头。没有吃饭她就跑出去找那院工说话。他在小仓房中吃早饭,是两合面的馍头,小米粥就着小葱豆瓣酱拌豆腐。她竟来了食欲,在他的白瓷盆子匆匆洗洗脸和手,接过他递过来的碗和筷子,吃起来。没吃完她竟发现在他的紫色的小书桌上竟有一个橘黄色鱼状的木器,旁边还放着一把小木槌。她惊喜地拿了起来,轻轻地敲了起来。声声木鱼,清新而悠扬。她一下子进入某种空灵的氛围,表情肃穆而宁静。他悄悄地走了出去,浇花了。她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他面前,他吓了一跳,她说我还知道你叫什么名字?他抬头望着她,好像自己忘记了叫什么,想了一会,说,叫方树。她愣了一下,握着手中的木鱼说,昨晚就是你敲的吧。先借我用用。他点点头。

万般寂静时,她洗漱完并没有焚香,只把她胸侧的那枚佛像放于桌前,盘腿而坐,声声敲响木鱼。敲累了她就睡上一觉。醒了,再敲。不知不觉,阳光已从窗帘的缝隙中射进来,她摇晃着站起来,打开窗帘,阳光照在紫檀色的和红色地板上,她心如這紫红色,在木鱼声声中,她感觉到如佛前的莲。

她起来简单地喝了点牛奶,找到那个叫方树的院工,她问,你能送我去在西郊的经教寺吗?他正在洗头,一脸一头的香波沫子,怔怔地看着她,点了点头。

一个月过去了,韩雅来了,她问他,梅芳呢?他不吭声,保姆阿菊给她一张纸条,她看了大吃一惊,竟扯着他的耳朵说,我让你在这里当院工,你却把梅姐送庙里去了,你干的好事。走我们去把她拉回来。她扯着他的耳朵上了她的丰田轿车,风风火火地走了。

车子穿过松树林时,他们看到绿油的菜地,一群穿着灰袈裟的尼姑正在地里摘菜。她在菜地边上停了车,走近一个矮胖的尼姑跟前,问,师傅,你好!我找一个人,她前一个月来寺里修行的,五十岁叫梅芳的。那个尼姑一脸愕然,举起双手施礼道,这位施主,既入宝寺内,就非尘中人,这里师傅众多,我也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位?说完自顾忙自己的去了。他们俩放眼望去,清一色的灰袈裟,草帽,就是抬起头来排成队,站在一起,也分不清,认不出。韩雅急得要掉眼泪,还是夏峰想了办法,他们去寺里找住持。住持是个叫觉明的大个子老太太,见韩雅捐赠了二百元香火钱,不动声色,把她领到平房中。几个尼姑正在忙碌着给绿豆芽换水。觉明主持唤一声,妙空,你且停停,过来一下。有个短头发的女人放下手中的箩筐,抬头转身,默默地走过来。两人一看依稀是梅芳的样子,只不过人脸更白净了,稍稍胖了些。她走了过来看也没看他们俩,说,师傅,唤我有事。觉明老太说,这两位施主是来看你的。韩雅急切地抓住她说,梅姐,快回去,这几天我去南方开会了,没想到夏峰他就惹出这样的事来。她听到夏峰一词,微微一愣,迟疑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垂下眼皮说,施主,认错人了,在下是出家人妙空,不是什么梅芳。说完向大家深施一礼,转身忙着洗豆芽去了。他们俩嘴张了半天,说不出话来。那妙空还是自己忙自己的。觉明住持向他们摆摆手,他俩无语地走了。出了寺们,韩雅又是扯着夏峰的耳朵,边走边跳边骂着上了车。

半年之后,韩雅领着一个妙龄女孩子,开车来到了经教寺。虽然已入冬了,但是今年的冬天和往年不一样,到了十二月份了一场雪没有下,地里的油菜还是鲜绿鲜绿的。一过了松树林绿油的菜地后面的寺显得格外静谧,大院中的香烟缭绕,使人看上去有些神秘。韩雅依然如上次,捐了香火钱,买了柱高香,在院子中的香炉点着插上了。问扫院子的才知道,妙空师傅同了别人上街去给寺里买油盐米醋日用品去了。她们在大雄宝殿拜了拜,东走西看,正仔细看那佛像的神态,忽然有人在后面轻唤了声琳儿,她们觉得声好熟,急忙回头一看,是个穿着灰袈裟的高个子女胖子,脸黑黑的,琳琳竟不认识。还是韩雅反应快,她推了琳琳一把,低声说是妈妈,叫妙空师傅。琳琳上前仔细认了认,刚要哭出声来,扑上去,妙空伸手指了指佛像说,这里不方便。她牵着孩子的手,一直走到松树林,母子俩抱头痛哭。梅芳怪罪孩子这么狠心扔下她。琳琳说,是韩姨告诉你出家了,这次是放假了顺路回来看你,等五年大学毕业,还是要回国发展,我是一生离不开妈妈的。这句话刚说完,梅芳哭泣得无声了。她们正要往寺里走,觉明住持笑吟吟地走过来了,她向她们施礼道,妙空尘缘未了当初我就看出来了,所以让她带发修行。今天女儿也回来了,我看你还是还俗回到尘世间吧。妙空像做错了什么似的脸涨得红红的,连忙向住持请罪作揖。住持指着韩雅说,这位施主常来常往,我早已知道你的前因后果,今天就去吧,本寺不留你了。以后风风雨雨的再做份事业,也好回来给寺里多捐些香火钱。

梅芳回寺里简单收拾了一下,向住持别了后乘坐韩雅的车走了。

一路上她们默默无语,突然梅芳问道,那个装扮成院工的夏峰呢。韩雅低沉地说,他在你来经教寺后,就去西藏旅游去了。这是他走时托我给你的歌碟,都是他拉的小提琴曲。韩雅拧开了车上的CD。

顶棚音箱里传《秋日私语》。她们如醉如痴地听着,一条蜿蜒的小路,穿梭在层层叠叠的树林之间。路两边金灿灿的枝叶,随着傍晚的微风在翩翩起舞。踩在软软的铺满层层的落叶的小路上,风吹着树叶沙沙作响,宛如清澈舒缓的琴声。那跳跃的音符,如同这风声、流水声和满目的绚烂。如歌、似画,如诗、如乐,脚上步履轻松地跳跃,好像也和这风、叶在一起欢歌、起舞。柔和的旋律,是关于爱、关于浪漫的情怀,让感知爱、感知情感的人为之心动。当一种感受与一段历程融汇入这音乐的波浪之后,在心中共鸣的弦音无数次撞击人的心。梅芳的眼睛竟渗出泪花了,身体在抽搐。两只手抱着自己的肩膀,一个高大的女人,就这样堆下去了。仿佛在秋日看到一道美丽的风景,一切都像这秋天的美景一般美好而充满了感伤,一切就像这秋日的美景,美丽而易逝,都怪当初没有去珍惜,现在要好好多看这世界一秒,看那金色的余晖多么美丽。

梅芳望着窗外,似乎看到了,她又仿佛置身另外一个世界,一个亦真亦幻的充满秋意的世界,经过了很多的变故,开始很忧郁,心中满含无法述说的深情,回想往事,有很多是值得回忆的。似乎看到她和夏峰在秋日登上了一座山峰,眺望着远山和如带的河水,他们无比兴奋。而此时,经历一次又一次人生的起伏,领略一次又一次情感的磨难,感受一次又一次生命价值。

她又似乎看到了林荫小道,金黄的落叶铺出了一条金黄的地毯,踩在上面树叶沙沙作响。晚风又带着徐徐的凉意吹来,那里空中飘满了落叶,而有一种声音却一直在耳边回响,那是他的秋日私语,对她的秋日私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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