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偶或来谈的是一个老朋友金心异,将手提的大皮夹放在破桌上,脱下长衫,对面坐下了,因为怕狗,似乎心房还在怦怦的跳动。
“你钞了这些有什么用?”有一夜,他翻着我那古碑的钞本,发了研究的质问了。
“没有什么用。”
“那么,你钞他是什么意思呢?”
“没有什么意思。”
“我想,你可以做点文章……”
我懂得他的意思了,他们正办《新青年》,然而那时仿佛不特没有人来赞同,并且也還没有人来反对,我想,他们许是感到寂寞了,但是说:
“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
“然而几个人既然起来,你不能说决没有毁坏这铁屋的希望。”
是的,我虽然自有我的确信,然而说到希望,却是不能抹杀的,因为希望是在于将来,决不能以我之必无的证明,来折服了他之所谓可有,于是我终于答应他也做文章了,这便是最初的一篇《狂人日记》。从此以后,便一发而不可收,每写些小说模样的文章,以敷衍朋友们的嘱托,积久了就有了十余篇。
在我自己,本以为现在是已经并非一个切迫而不能已于言的人了,但或者也还未能忘怀于当日自己的寂寞的悲哀罢,所以有时候仍不免呐喊几声,聊以慰藉那在寂寞里奔驰的猛士,使他不惮于前驱。至于我的喊声是勇猛或是悲哀,是可憎或是可笑,那倒是不暇顾及的;但既然是呐喊,则当然须听将令的了,所以我往往不恤用了曲笔,在《药》的瑜儿的坟上平空添上一个花环,在《明天》里也不叙单四嫂子竟没有做到看见儿子的梦,因为那时的主将是不主张消极的。至于自己,却也并不愿将自以为苦的寂寞,再来传染给也如我那年轻时候似的正做着好梦的青年。
【点读】
鲁迅先生到了东京,渐渐觉得“我们的第一要著,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于是毅然弃医从文。而《新生》杂志的夭折,则让鲁迅先生忽然觉得,自己毕竟不是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英雄,于是又有些悲哀和寂寞,自顾自在屋中钞起了古碑。若不是钱玄同先生的到来与一席惊醒梦中人的话,鲁迅先生想必也不会再次燃起“铁肩担道义”的希望之火吧。终于,鲁迅先生开始呐喊了,慰藉那些寂寞中奔驰的猛士,也终于成为了我们所钦佩的那个笔锋辛辣的文学家和思想家。
在屋中钞古碑来与古人对话,似乎是那么轻盈;而慷慨激昂、振臂高呼,则是担起了一份沉甸甸的社会责任和历史责任。无疑,鲁迅先生选择了后者,也终于劝动了不少曾和他一样用无聊之事来麻醉自己的文人,唤醒了不少曾在铁笼中昏睡不知的愚昧国人。这一轻一重,自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选择。选择轻盈的人生,似乎曼妙,而终如浮萍无所寄托;选择沉重的人生,似乎难行,而终给了生命一份应有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