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
父亲半年前就怀疑自己得了大病,他委顿地坐在核桃树下,偶而挥动蒲扇轰一下蝇子,说:我肯定得什么大病了,老觉得身上不得劲儿,肯定哪儿出大问题了。几天之后他脖子上冒出两个疙瘩,于是去省里检查,是肺癌,晚期。确诊之后医生让父亲去楼道坐着,留下她商量怎么告诉父亲,说定不必瞒着,但把病说轻点,就说还在二期,还有很大希望。她从办公室一出来,父亲两眼死盯住她,恨不得立时从她脸上看出真相。他试图向医生行贿,只要医生好好给治,钱不是问题。他十分粗鲁地和医生套近乎,言外之意医院的内幕他都知道,他也将按潜规则来。顶发稀少的医生觉得这老头心态不错,肯定好得快。化验结果出来,却是最凶险的小细胞癌。
父亲只是表面上看得开,他一向无所忌讳,住院后也有所忌讳了。他拒绝人们来医院看他,他说,最烦别人到医院来看,遇到那种没眼力又不会说话的,来了他妈的黏住不走,问你吃得下去不,喘得出气不……净说废话。有人打电话说来,他极力推掉。可半年前他也曾住院,那是他生平头一回住院,觉得稀罕,亲自通知亲戚说他病了。她提醒父亲别麻烦亲戚来看了,又不是什么大病。父亲不以为然,双手垫在脑后,架着二郎腿,悠闲地说:我好容易病一回,让他们来看看怎么啦?看不着哇?他挺享受亲戚提着东西来探望他。
办好住院手续,父亲往床上一坐,转着头打量病房,让把空调打开,把窗户也打开,他坐在空调下对着窗户,两样风都吹。突然进来个戴着红帽子挎着大布兜的中年妇女,朝床上扔了几本小册子,扔完朝外就走。她拿起一翻,是各种治癌圣方。一会儿又进来个身着蓝大褂的老女人,也是一言不发往床上扔几个小册子,好像屋里没人似的,如入无人之境,招呼也不打一个。父亲脸色阴沉地盯着她,心里酝酿着怒火,待第三个扔小册子的进来,他终于发话了:这是些子什么人?怎么老往咱们屋里钻?关上门,再进来敲门!她敛起小册子要往垃圾筐里扔,父亲拦住她:别扔,带回家去卖废品。这种时候父亲还是丢不下他的节俭,近半年来,他性情大改,节俭到吝啬的地步,坐车来省里时突然想吃羊肚汤,于是进店要了两碗,边吃边抱怨羊肚放得少,结账时非让便宜两块钱,店家不给便宜,父亲用眼色示意她把桌上的卷筒纸拿走。她没拿,父亲愤怒地瞪着她,出来后抱怨了一路:你怎么不拿?一卷一块。不拿白不拿,拿了也白拿。羊肚汤做得是个屁呀,没几块肉,净汤!
母亲回去收拾父亲的换洗衣服,可巧第二天大姑要来看父亲,母亲就让大姑把衣服捎来,偏偏忘了捎鞋。大姑打开包袱没看见鞋,好心地买了双新鞋放上。父亲打开包袱一看,大怒:谁买的新鞋?什么意思?冲着大姑咆哮不已,大姑莫名其妙,耳又背,听了半天才知道是触了父亲的忌讳。她从不知道新鞋还有送人上路这层意思,想不到花钱买来个不高兴。父亲把鞋摔给她,让回去退了,把他的旧鞋拿来。大姑洒泪而去。隔天母亲过来,父亲依然怒气不息,骂了母亲个泪流满面。
父亲过世前三天夜里,她守着父亲到十二点。医院的夜静得可怕,能听到时间轻微的嘀嗒。县医院的医生在父亲入院后一检查,把她叫出来,直言告诉人已不行了,出现了癌症并发症,体内四处起义,处处是病,不如回家等着。她对医生产生了不信任感,怀疑医生觉得不好治才推托。怎么可能?从省里出院时主治医师信誓旦旦地保证父亲还能活一年半载,怎么到了县里就危在旦夕了?家人都认为父亲这回是中风,他以为自己彻底好了,清早光着背穿个大裤衩子去解手,秋天的风从厕所口冲上来,不中风才怪。再看他的症状,眼斜嘴歪口不能言,不就是中风吗?父亲也认为自己是中风,他不能说话,心里却在想办法。他想到县医院退了休的老乡院长曾给一乡亲治好脑血栓,据说是大胆用药,愣把血栓冲没了。他心心念念要院长来,用手在空中写字,全家人围着辨认,猜了半天,只猜到“李”字。父亲恨恨住手,头向旁边一拧,长叹一声。他实在不能接受自己竟然没法与人交流的现实。住院三天他全仗输液补充营养,饿得前心贴后背,一直想办法指挥家人救自己。见父亲望空书字,她猛想一法,从包里掏出纸和笔给父亲,让在纸上写。父亲打起精神,抓起笔,眼向上斜着,凭感觉在纸上写字。父亲文绉绉地写道:有请李贞秋院长。写完觉得意思已表达清楚,把笔一扔,手一挥,意为快点去办,不要拖延。旁人莫名其妙,独她知道,父亲这是想让老院长来给他治中风,他对别的医生不信任。果然,父亲又抓起笔,脸上带着愤恨之色,这回是骂主治医生:住了三天院,头还是疼,他妈的怎么治的?
她去楼道打听李院长电话,都说不知道,只知道老院长退休近十年,现在一私立医院当院长。她想起在妇科当护士的表姐,打电话让她给找找。表姐认为病到这个份上找谁都不顶用,不太愿意费神去找。她怒氣勃发,很不客气:让找就去找,这可是你亲舅。几分钟后表姐把电话发过来,她如获至宝,赶紧打过去。退休的老院长还记得父亲,先嗟呀一番,又安慰几句,说下班后就来看。她回到病房对父亲说:爹,老院长说下班后来看你,你先睡着,来了叫你。父亲心满意足地躺下,佝偻着身子睡了。
晚上七点一个银发满头、红光满面的老者直入病房。她凭直觉知道来人正是老院长,就推父亲,大声说:爹,李院长来看你了。父亲睁眼就醒了,先还迷瞪,听清后眼中霎时有了神,全身的力气都到了眼里,他向上一起就坐直了,伸手与李院长握,指指头,又指指嘴。老院长不胜唏嘘,安慰他:放心,没大事,养养就好了。父亲连连点头,他现在就信这个多年不见的乡亲。坐了十几分钟,老院长起身告辞,又拉着父亲的手安慰。父亲心情大畅,有了精神,扭头四顾,找纸笔要写感谢的话。她送老院长出去,走到离病房远的地方,老院长说:打发他高兴点,安慰着他,我已问过主治医生,你爹的情况十分不好,你们也有个准备。她登时涌了满眶泪水。老院长抱歉道:你说的那个脑中风的老乡,一来人家就是脑中风,再者他身子好我才敢用药。你爹他现在这样,不敢那样用药啊。老院长走后,她站在楼道里抽泣,护士长也正想找她,凑过来,暗示她最好带父亲出院,别到时来不及,她断然拒绝。她对这个老黄瓜刷绿漆的女人很没好感,只会软语哄人,技术半点不行,父亲吃不下饭主张插个鼻饲,她十分为难地弄来根管子插了半天也没插成功,现在又来轰人出院。她压着怒火,直言不到最后一刻不会出院,你就伺候着吧。遇到她这种强悍的主儿,护士长不敢再劝,开始消极怠工玩失踪,她就到处搜,搜着后给她两句难听的。
深夜的医院静得可怕。母亲在另一床上睡了,弟弟在椅子上蜷着睡,父亲睡得也很沉。她去另一张椅子上歪着,不觉睡着,恍惚见父亲十分轻快地走来,笑道:我要走了,你怎么也不流泪?她瞬然惊觉,坐回父亲床头,握起他一只手,暗淡的灯光下突然发现父亲的指尖及手掌有了紫色。她赶紧叫醒母亲和弟弟,快步出去找护士。护士进来一看,吃了一惊,片刻抱来一个仪器放在桌上,给父亲扣上了吸氧罩。她双眼盯着仪器上的曲线和数字,熬到天明,等来了主治医生。医生检查之后将她叫到楼道,直言相告,人不行了,该回家了。
她回到病房,母亲搂着父亲的头也正问:咱回家不?父亲大口吸着氧,坚定地摇头。他还要活到八十,哪怕坐上轮椅,也要朝那个方向奔。他打着手势要来纸笔,艰难地写字:如不去二院,小命玩完。他已不信任县医院,把希望寄托到了省二院。一向懦弱的母亲和弟弟联合起来,主张不治了,这就回家,万一还没送到死在路上怎么办?她不依,一定要遵从父亲的愿望往省里送,此地离省不过一百多里,怎么能连他这个愿望也不满足,又不是往北京外国送。她又哭又叫,在楼道里几近崩溃,吓退了从旁劝说的医生和几个来看父亲的乡亲。乡亲摇头而去,其中一个撂下句话:她要是我闺女,我大巴掌就上去了。人们都怪她不讲情理,明摆着人已不行,还往这送往那送,徒增病人痛苦,白白破费钱财,这个当闺女的怎么就不替娘家打算打算呢?
她什么也不听。万一呢?万一有奇迹发生呢?马上要死又被抢救过来的多了。更主要的是,父亲意识还清楚,他要治,他想活,置这个愿望而不顾未免太残忍。她战败众人,回到父亲床头,大声说:爹,咱们这就去二院,救护车马上就来。父亲大口吸着氧,重重点头。她转头对母亲说:妈,看到了吧?又对弟说:你看清了吧?父亲昏迷过去,随后他被连褥子一起抬上担架,放入救护车,向省城而去——从那之后她落下个病根,见不得救护车,听不得救护车的笛,每一辆笛声凄厉的救护车上都躺着一个奄奄一息紧急万状的病人,她想到父亲。
父亲进入重症监护室后,母亲和弟弟在一楼大厅里等,她在重症室外坐着。附近五六个人正商量事,突然站在中间的一个妇女朝地上一坐,拍着双腿哭喊起来:还让人活不活?上回出了八千,又让出一万,还让人活不?随之一声长嚎。另几个人又拉又劝,妇女爬起来,一个一个点着他们:混蛋,全是混蛋!掉头向电梯走去,在电梯里高声怒骂。这边才罢,那边走来一个衣衫宽大蓬头垢面的胖女人,腰里挎着一个破皮包,在她旁边一站,自说自话:你才来呀?我弟也在里面,住一百天了,花了一百万了。他媳妇不管了,一分不出,我管。反正不能让我弟就这么走,他还年轻。肇事车主找不着,没关系,我天天半夜起来批发菜,挣了钱全投这上头。医生让我们出来,我不,就在里头耗着,不信我弟好不了……女人神经质的叨叨唠唠令她心烦。她也想到了费用的问题,有点心虚。
她坐在重症室附近,倚着栏杆,在手机上找重症监护室的资料看,原来病人除了身体上的难关要闯,精神上的难关也要闯。她惊慌地想到万一父亲醒来,双眼一睁,不见一个亲人,该是多么恐慌。是不是斜着已无法控制的眼竭力找她,也许还想要纸和笔写个命令。父亲被绑上约束带推入病房时,她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推床上躺着的已不是父亲,而是一个与己全无关系的躯体。这个躯体插了几根洁白的管子,蒙着一条洁白的单子,全身黑黢黢,像截子焦炭。如果真是父亲,他应该火烧火燎地从床上一骨碌爬起来,骂道,狗娘养的们,这要把我往哪儿送?要真是父亲,他怎么肯任人摆布,他这一辈子从来都是不服摆布,从来都是急旋风似的发脾气。省一院那四十多天里,他冲医生护士发火,偷着吸烟,试图拔下埋入皮内的输液管。他明着暗着和医生作对,不拿自己当病人,甚至想指挥医生怎么为自己做化疗。
她靠着栏杆做了个梦,梦里正吃饭,饭桌上坐着头发浓密的父亲,她伸手摸那浓密的头发,真的摸到了。正喜极而泣,弟弟上来推醒她,主治医师让去值班室说说病情。
医师实言相告,老爷子的病无论治与不治都是积极的,治下去最多延缓三个月,他患上了百分之八的肺癌患者才可能患上的重症肌无力,这也是他不能吞咽不能说话的原因。这么说不是脑中风?医生暂不回答这个问题,转而问病人是不是曾发过至少三次大烧。得到肯定回答之后,医生说这就对了,都是应有的症状,再治也是这样了。如同尘埃落定,她身心一空,很干脆地问:这么说不如回家了?医生含蓄地点头:治与不治都是积极的。
父亲从重症室推出来时半睁着眼,眼珠上凝着一层泪。这回谁也没征求父亲的意见,上了救护车都默默无语,她摸摸父亲的手和脚,正常的温度。把父亲抬下车时,随车跟来的医生试图推销一款八百多块钱的呼吸机,她果断拒绝。医生脸色很不好看,说不用呼吸机熬不过今晚。她依然拒绝,多熬少熬有什么区别?父亲意识昏迷,双目半睁,嘴角被插入喉中的白色粗管子挤得向上翘起,像在笑。
她吃惊地看到院里聚满了乡亲,几个人正透过窗户向里看。他们抱着好奇来看一個将死之人,看这个原来活力十足的汉子怎么萎干成一具木乃伊。没有人真正地心疼,也许还幸灾乐祸。她恨上心头,让几个挤在屋里的乡亲上外头去,想看站到窗外去看。一个站在床前专心研究父亲的老婆子恼了,瞟她几眼,带着受到屈辱的神色向外走。母亲用红肿的眼向她示意,不可轰赶乡亲。正在这时,父亲的眉头突然皱了一下,十分明显地皱了一下,她立刻知道父亲和她站在一起,父亲依然不相信这就要死去,讨厌人们来看他,更厌烦无聊之人近距离地研究他。在这一点上他们父女是相通的。
轰走屋里的乡亲,她开始给父亲灌中药,中药是父亲去一个老中医那抓的。老中医听说他是肺癌,手捋银须大包大揽地说:都这样了还住什么院?早来找我,绝对包好。他的大包大揽让父亲十分舒畅,花两千块买了一副药,还没来得及煎服,就又病重住院了。父亲静静躺着,对灌进肚里的中药是苦是甜不发表任何意见。她要给父亲全灌进去,万一呢?万一父亲喝下去能翻身坐起来呢?
她太希望奇迹出现了。奇迹屡屡发生,可惜都在遥远的地方。她听说一个垂死之人百药无医,回光返照之际突然想喝酒,家人给他一瓶酒,拧开盖,递到嘴边,他抱住瓶子一气灌下去,随后闭目大睡,睡了两天两夜,再醒来居然好了。还听说有人死后三天又悠悠醒转,坐起来要喝水要吃饭。她耐心地为父亲灌药,幻想着药效发作,幻想着他一骨碌就坐起来,大声要他最爱吃的烧鸡和烧饼,填一填空了十天的肚子。随着夜色加深,父亲只有越来越弱的呼吸,和脚后跟手掌上越来越多的青紫。院里站着或蹲着的乡亲们不耐烦起来,如果今晚没事的话,他们就不在这里等了。他们等在这里是要把父亲打发走,可他迟迟不走,让人焦躁。而她还在一针管一针管地往父亲肚子里灌药,几个隔着窗户朝里看的人指点她,她能听到指尖戳撞玻璃的声音。
堂叔双手端着一匹纸马走进来。她就算陷在深沉的悲痛之中,也不禁为这匹马喝了声彩:骨架匀称,仰首挺胸,马身果绿,马鬃玫红。堂叔走过来看了父亲一眼,父亲正微弱地吸气呼气,蒙在床单下的身体轻轻起伏。堂叔摇下头,端着马往套间走去,带着一切已成定局的漠然。母亲也极为理智地拿来送老衣放到父亲脚头,她怒火升腾,抓起送老衣冲母亲投去。这时父亲又皱一下眉,他此时唯一能动的大概就是眼眉了。父亲也嫌母亲拿来了送老衣,他还盼着活呢,怎么能穿那东西。
堂叔也看见了父亲这一下皱眉,等他再皱一下,卻没等着。堂叔抬头看看墙上的钟表,已指向十点,他走到外屋与母亲和弟弟悄声商议,商议完走进来,坐到床边认真地给父亲搭了会脉,松开手说:不中用了,该拔管了。脉都缩了。她知道堂叔催着拔管的用意,一拔管意味着父亲的生命真到了尽头,这就算丧事的第一天。她伸手去摸父亲的手,手尖已是冰凉,又去攥父亲的脚,脚心冰凉,冰凉还在延伸,一寸一寸很快上升到小腿。她万念俱灰,抛下针管痛哭起来。
等在外屋的医生走进来,撩开盖在父亲身上的薄被子,开始动手。各种管子触目惊心,勾起她痛彻骨髓的回忆。她痛悔把父亲送去省里急救,进了急救室,她发觉与围拥上前救死扶伤的医生相比,自己渺小得微不足道,一句话也插不上,只能干看着他们折腾父亲。先是洗衣机排水管子那么粗的输氧管迅速直插入喉,再是半米长的鼻饲管直插入胃,然后是导尿管。母亲已躲到远处,她和弟弟亲眼看着医生施救,父亲从昏迷中疼醒,眼里涌出泪水,刷刷地朝脸侧直流,右手竭力朝上伸着,望空抓挠。她以为父亲要拔管子,含泪对他说:爹,医生正救你,咱可千万别拔管子啊。父亲拚命点头,手放下来转而抓床。要是早知道抢救这么遭罪又于事无补,她宁可违背父亲的愿意让他走个痛快。在救护车上父亲的意识已经开始涣散,疼痛把涣散的意识聚拢到一起,让他切实地感受那些难以形容的疼。她当时就想自己是不是正对父亲造孽,并且是力排众议才得以实施的造孽。
那些艰难插上去的管子拔出来却这么容易,医生轻轻一扯就出来了,先是导尿管、皮下输液管、胃饲管,最后是输氧管。粗大的输氧管子一拔出,父亲张大的嘴里空了,他上身一勾,发出一声吓人的叹息,喉间涌出一堆淡灰色的黏痰,顺嘴角流到枕上。她刚要靠近擦拭,堂叔猛拉住她,只见一股粗重恶浊之气从父亲嘴里喷出,擦着她的脸直冲房顶,惊了她一下子。父亲的嘴合上了,合上嘴的父亲太过陌生。一来是他下排的假牙在插输氧管时摘了下来,瘪进去的下唇与正常的上唇相差二十岁。二来父亲的脸突然平展了,皱纹得以舒张,眉目显得慈祥。她觉得躺在床上的不是父亲。
堂叔把枕巾往父亲脑袋上兜头一蒙,攥着枕巾角向上一提,父亲坐了起来。他十分配合地坐在床上,两条软绵绵的胳膊耷拉着,指端青肿的双手平放在床上。几个人拿起他的胳膊往袖子里塞,塞进去从袖口掏出来,先是衬衣,再是宝蓝大袄,又是一件毛呢外套。套完堂叔把父亲放下,拿开枕巾。下面的裤子也已穿好,然后是袜子和鞋。她跪在床上,见所有的上衣都没系扣,才一伸手,堂叔喝止她:别系!都得敞着!母亲从后面递上腰带,堂叔把腰带往父亲的腰上一搭,又接过围巾,往父亲的颈后穿过,往胸前一搭。母亲又递来一顶帽子,她轻轻托起父亲的头,给他戴上了。父亲的头依然有温度,她觉得父亲的头变长了,也变尖了,像个大枣核,罩着一层软软的白发。
假牙呢?还戴假牙吗?母亲在远处瑟缩着问,从重症监护室接出父亲后母亲一直躲避,不敢离父亲太近。她从母亲手里拿过假牙,掰开父亲的嘴给他戴上。戴上假牙的父亲这才恢复了原样,他一脸舒展躺在宽大的送老衣里,一顶深蓝呢帽罩住他的眼眉,几茎寿眉从帽檐下探出头。他双唇紧闭,嘴角翘起,似乎终于微笑着与这世界达成了和解。她想这根本不是父亲,父亲已随着最后那口气脱壳而去,任人摆弄的不过是一个躯壳、一具皮囊。
涌进一堆亲戚,姨、姑、舅等人进来了。他们早就来了,一直在院里等,装裹已毕才涌进屋里。展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个十分体面的父亲,仿佛穿戴完毕要去走亲戚,正躺在床上稍事休息。
院外传来一声炮响,异常的焦躁响亮,像平地里起了个焦雷,这雷拖着余音蹿向高空,在高空又炸了一次,这次更响,发出呼啸之音,像无数尖芒刺入夜空。院里乱哄哄的,灵棚已搭起,管事的高声分派任务。
堂叔把纸扎的车马拿进来,小心翼翼放到地上,让它们稳稳站住。马是红鬃绿马,车是带篷的蓝车。亲戚们闪开一条路,从床到门口畅通无阻。堂叔手持打火机,蹲在车马旁边,大声问:谁赶车?赶车的是谁?母亲连忙回答:鸡有赶车,赶车的是鸡有。她想起这个叫鸡有的是已死的另一个堂叔,死时年仅二十七。屋里静穆起来,都盯着立在地上的红鬃绿马和蓝马车,她看到父亲柔软地旋在屋顶,一身轻松地俯视这一切,他在等待。
堂叔无比庄严地点着马,又点着车。温暖的橘红色火苗从马腹下燃起,从车架下燃起,软软地舔着整套车马,秫秸做的骨架发出崩断的脆响,车和马弹跳不已,片刻留下一条错落有致的长灰,灰中闪烁着明灭的红星。这时候,她看见一辆巨大的车和一匹巨大的马来到屋子中央,车辚辚,马怒吼,父亲腰腿健壮地走来,拿出当年的武生功夫,一个腾跃骑到了马上。鸡有叔挥着鞭子坐在车辕上,大笑不止。父亲夺过鞭子,十分带劲儿地抽向马屁股:驾!马一个直立,鼻孔怒掀,口喷白沫,两条前腿望空踢腾。父亲探身抓住马缰绳,勒住马嚼子,返手照马屁股又抽了几鞭子。马无奈地打着响鼻儿落下前腿,拉起马车向外就跑。亲戚们纷纷躲闪,喃喃念着:走好,走好。她看到马车驶到院里,院里一片通明,父亲骑着大马,风驰电掣般出了院子,奔向大街,响亮的炮声紧随其后,一路炸放。
几个乡亲进来,两人抬着褥子头,两个抬着褥子尾,其余人托着褥子边,向外移去。父亲已不再柔软,她根据褥子的下坠程度知道父亲沉重无比,像条长一米六宽一尺半的铁条。她爬下床,尾随沉重的父亲进了灵棚。
灵棚内悬着父亲一张很大的半身相片,是他六十周岁时照的,黑色西装,雪白衬衣,打着一条大红领带。相片上的父亲对着灵床上的父亲,一个竖着一个横着。她扑跪到灵床前放声大哭,母亲也数落着细声长哭,几个乡亲很快被感染,流着泪拉劝。哭完一番之后,过来几个族里的男子,在灵前摆上一张桌子开始赌牌。
她回屋套了件黑外套,又回到父亲身边坐着。父亲身上盖着一条深蓝绫子,细而软的绫子一有风吹草动就起伏不定,仿佛父亲一直在呼吸。她守在父亲头旁,终于忍不住掀开绫子,父亲又出现在眼前,有点胖了,脸上一片冰凉。一个守灵的叔见她看着父亲发呆,提醒她不要老看,快把臉盖上。她放下绫子,去握父亲的手,像握住了一块冬天的石头。
供桌上那两支白蜡从半夜点到天明似乎不见消减,又点了半天才减下去四分之一。有人说这种蜡十分耐烧,能坚持到出殡。她疑心蜡里放了什么东西,不哭灵的时候就记着把烛花捏一下,点根烟墩在桌上。父亲酷爱吸烟,她一根接一根地给父亲点,淡青的烟雾盘旋缭绕,漫过灵床上的父亲,又蒙上父亲的相片,渐渐散去,仿佛父亲把缕缕香烟全吸入鼻孔了。
头中午时有人进来小声说,要烧人了。她悚然一惊,急着看向父亲,似乎父亲会猛坐起来强烈抗议。亲人们扑到灵前又是一阵大哭,哭声中堂叔进来,指挥着几个乡亲抬起褥子向外挪去,几片云很是时候地移来遮住太阳。哭声大作,几个人搀着母亲,免得母亲倒在地上。她随着众人往外走,走到门口,空中突然有了枭鸟的叫声:“嘎嘎嘎嘎嘎——啊!”随后又是几声。大伙齐齐愣住了,发现是她正仰着脖子叫。几个亲戚赶紧过来扶她,她心里明白,身上发软,秃噜一下坐倒在门口。堂叔指挥着把父亲抬进灵车,后门一关,灵车响着悲愤高昂的保定老调急驰而去。
一小时后弟弟抱着一个骨灰盒回来。她坐在灵棚内,看到弟弟异常沧桑,一夜过去,他的脸又瘦又长。他把骨灰盒放到灵床上,母亲拿来一张父亲的二英寸黑白像,插入盒子正面的小格内,父亲就在骨灰盒上双目炯炯地望着众人。又一阵哭灵之后棚内人少了,她趁着人少掀开了蒙在骨灰盒上的蓝布,试着去搬盒盖子。好沉的大理石盖子,她怕拿不稳,就往旁边错这个盖子,错开了一掌宽。呈现在眼前的是满满一盒子骨灰,经过一路颠簸,细的粉末筛到下面,粗的碎块留在上层。她拿起一块细看,上面鼓着几个小泡,但异常坚硬。她想这就是父亲的骨头,也许是腿骨,也许是臂骨,还也许是髋骨。她盯着这一小块骨头,一滴泪砸入盒内,叭一声,腾起一股温暖的灰气。她感到父亲乘着这股灰迎面而来,大声训她:什么时候了还哭?该节哀了!记住:活着不孝死了孝,烧香磕头瞎胡闹!
她也觉得一场又一场的哭丧十分烦人,还是忍不住要哭。她想起祖母没了时,父亲只在出殡时哭了哭,带着表演的性质,出过殡对母亲说:孝不孝全在心里,为免这帮子人说闲话,我特意哭得让他们拽都拽不起来。想到这些,她决定不再傻哭,哭坏自己绝不是父亲愿意的事。她要养精蓄锐,等到出殡那一刻,再好好地放声痛哭。
她走进屋里,躺到父亲躺过的地方,身心一片安稳。父亲抬出去后,母亲已迅速把他的被褥枕头收拾出去扔上了房顶,重铺了干净的褥子和床单。收拾一新的屋里看不出父亲曾经存在的痕迹,她却知道父亲就在身边。一缕清风在屋里回旋,向南吹,又转向北,旋转不息。她想让父亲说说一个人走到生命的尽头会想什么,他已挣脱沉重的躯壳,只余下轻盈自在的灵魂,他无所不能,只要他想告诉,她将洗耳恭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