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舒
沈小刚一直想和沈金昌打一架,想了很多年了。
沈小刚已经很久没喊过沈金昌“爸”了,久得仿佛有一辈子。自打沈小刚有记忆起,他就不记得自己喊过爸。
沈小刚也已经很久没有喊过“妈”了,沈小刚十五岁死了妈。不过,有妈没妈区别不大,要不是断了零花钱,沈小刚早就把蒋来娣忘了。
蒋来娣没有死在东亭镇上,据说是客死他乡,一个叫云阳还是东阳的地方。那个地方有一条并不热闹也不冷僻的街道,正值汛期,连天大雨,这条并不热闹也不冷僻的街道的某一个窨井出现雨水倒灌现象。工人紧急抢修,揭开井盖,却并未发现有任何东西堵住井口,可是水还在漫出来。工人动用了疏通器,沿着下水道一路探测,在一千米之外的出水口,挖出了蜷成一大团的蒋来娣。
蒋来娣以一己之身严严实实地堵住了下水道的终点,令一千米之外的窨井雨水倒灌,这实在是令人
匪夷所思。人们认为,倘若不是多日的雨水把蒋来娣泡发得胖了一大圈,兴许她是可以被冲出下水道,冲到终点的。东亭镇的下水道,终点是川杨河,云阳或者东阳的下水道通往哪里,人们不得而知。然而,不管蒋来娣会不会被冲出下水道的终点,问题是,她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是一具尸体,她是从窨井口掉入下水道的,还是直接被人塞进了下水道的出水口,人们更是无从获知。
其实,蒋来娣的死,人们并不觉得突然。沈金昌和蒋来娣做了十六年夫妻,格斗或搏击伴随着他们的日常,基本上三日一小架,一周一大架。虽然蒋来娣的搏击能力和格斗水平都可谓女人中的“战斗机”,但男女混合竞赛,女人终究是吃亏的。小镇居委会马主任就说过:沈金昌总有一天会把蒋来娣打死的。
蒋来娣果然死了,却并不是以小镇人想像的方式死的。倘若某一日,一阵男女混骂声和桌椅锅碗撞击声过后,沈金昌悲怆而粗犷的吼声响起:蒋来娣你个臭女人,你娘的起来,不要给我装死,我数到十,一、二、三……人们确定,当这样的声音响起,蒋来娣肯定是死了,因为,以蒋来娣睚眦必报的脾气,装死是不可能的,哪怕只剩最后一口气,她也绝不會放弃反击。
然而,蒋来娣客死他乡,这结果令小镇上的人们颇觉疑惑。死讯传来的时候,沈金昌正在西市街的朝阳酒家门口和贩鱼的阿武相骂,骂到快要打起来,很多人都看见了。似乎,蒋来娣的死,和沈金昌没关系。这可真是太遗憾了,人们见证了这对夫妻十六年亢奋而又激烈的生活,他们怎么能不以“相爱相杀”的方式结束彼此的生命呢?更“武侠小说”一些,沈金昌应该在发现失手打死蒋来娣之后,朝自己的头颈里抹一刀,这样才是完美的。
那些年,港台武侠小说大肆流传,小镇上的人们一点儿都不落伍。弹丸之地,还有谁能证明书中那些荡气回肠的故事是有现实原型的?只有沈金昌和蒋来娣可以证明,可惜的是,他们让小镇上的父老乡亲失望了。
其实,在蒋来娣的死讯传来之前,居委会马主任就发现,沈金昌和蒋来娣已经久未打架。到底有多久?一个月?两个月?马主任觉得反常,决定去探访一下沈金昌家。说来也是稀奇,人家是夫妻打架,居委会主任去调解,沈金昌夫妇是久不打架,居委会主任才要出场。
那日晚饭后,马主任反背双手,貌似无意实则目标明确地逛到沈金昌家门口。十八平米的一间房,两米高一米宽的一扇门,屋里的物事人等一目了然。少年沈小刚正捧着一只蓝边大碗喝粥,喝得一脸横眉冷对。沈金昌捏着一只蓝边汤盅喝散装料酒,喝得满脸苦大仇深。黑漆漆油腻腻的小方桌上摆着一碟花生米、一块大头菜,地上布满烟头和痰迹,更深处折角摆着两张床,床上脏衣服扔得东一件、西一条,果然是很久没有女人打扫的样子。马主任明察秋毫的眼睛没有发现蒋来娣,朗声招呼:金昌,吃夜饭啊,蒋来娣呢?
蒋来娣去外地打工了。沈金昌闷声回答,去的是哪里,打的什么工,一概不知。马主任无从深入了解情况,问沈小刚,沈小刚只说,他很久讨不到零花钱了。沈金昌比蒋来娣难搞多了,蒋来娣骂归骂,最后还是会给沈小刚五角、一块,沈金昌却从不。沈金昌会说:滚你娘的蛋!
沈小刚不敢回骂沈金昌,毕竟,他到这个世界上来,不是为了来骂沈金昌的,而是,他要和沈金昌打一架。
可是,蒋来娣还没来得及见证沈小刚和沈金昌打一架,就先死了。那天沈金昌在朝阳酒家门口和阿武相骂正欢,派出所民警小陈带着两个显然是上面派下来的更高级的公安,从西市街口挺进直下。没有人怀疑,沿着沈金昌炸药包引爆般的骂声巡行而去,必将会找到这个满脸胡子拉碴眼珠子暴突在眼眶之外的高壮而落魄的男人。
一看见小陈,沈金昌的骂声戛然而止,眼珠子霎时突出得更为积极。
上面派下来的公安宣布了蒋来娣的死讯,宣布得很随便,就像贩鱼的阿武告诉买鱼的沈金昌:橡皮鱼卖光了。没有了!
沈金昌很少有余钱买鱼,有也只能买最便宜的橡皮鱼,可是阿武居然很随便地宣布橡皮鱼卖光了。更让他觉得耻辱的是,上面派下来的公安很随便地向他宣布:蒋来娣死了。沈金昌的自尊心受到了双重的打击,他几乎就要对着上面派下来的公安破口大骂,却听小陈说:沈金昌,跟我们去一趟派出所,录一下口供……
沈金昌终于意识到,蒋来娣死了和橡皮鱼卖光了是不一样的。
蒋来娣的死讯传来的时候,沈小刚正在家门口磨一把锈迹斑斑的甘蔗刀,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捡来的。马主任说,沈小刚,你妈妈走了,你妈妈不在了……马主任都要把自己说哭了,他尽量委婉地表达蒋来娣的死讯,以免沈小刚崩溃大哭做出过激行为,他还准备花一个小时左右来安抚沈小刚。事实上,沈小刚眼皮都没抬一下,他一直在磨他的甘蔗刀,直到甘蔗刀的边沿闪出一道银光,沈小刚才抬起头,说了一句:你们都立在这里看我做啥?我又没害死蒋来娣。
蒋来娣死了,沈小刚一声都没哭过。那一年沈小刚十五岁,十五岁的沈小刚显然营养不良,身高远没有超过沈金昌,体重也才七十四斤,看上去像一只瘦筋筋的猴子。沈小刚早就想和沈金昌打一架了,只不过还没找到最佳的时机。沈小刚想好了,等自己过一百斤就开打。沈小刚没有想过他这辈子有没有可能永远过不了一百斤。
蒋来娣死了,沈金昌又出来找人打架了,东亭镇上的人们就分外地怀念起蒋来娣来。曾经,蒋来娣是镇上唯一一个敢和沈金昌打架的人,有蒋来娣在,沈金昌就不太出来祸害别人。
那时候,小镇上最“塌皮”的男人要数沈金昌,最“烂糊”的女人就是蒋来娣。“塌皮”,是指泼皮无赖的男人,“烂糊”,说的是懒而不懂勤俭持家的女人。有时候男人也可以“烂糊”,女人也可以“塌皮”,沈金昌和蒋来娣还没变成一家人的时候,就经常在未有预先商榷的情况下互换名号。不知道为啥,这两人总爱互掐,男人骂女人,女人骂回去,几番交战,最后,小镇上的人们已经无法搞清,他们俩到底哪个是“塌皮”,哪个是“烂糊”。
沈金昌善于骂人,更善于打架,谁要是招惹了他,他一拳挥上去,断了鼻梁都有可能,还没钱赔医药费。所以,没人敢和塌皮男人沈金昌较劲,除却烂糊女人蒋来娣。蒋来娣可谓女中豪杰,颇有英雄气概。蒋来娣骂人凶恶刁钻,水平不比沈金昌低。沈金昌要是撸袖子准备开打,蒋来娣就率先冲上去伸手抓、抬脚踢。沈金昌会象征性地推她两把,或者更粗狂、更豪迈地骂回去,骂到闊嘴几乎要撞到蒋来娣的脸面上,倘若她依然不罢休,沈金昌的老拳就要出击了。也有把蒋来娣打伤的时候,接下来的几天,沈金昌就会倾其所有,买一只老母鸡炖上,天天跑去探望蒋来娣。一来二去,这两人,打架打上了瘾。
既是如此,人们都不知不觉地希望沈金昌和蒋来娣能成为一对,因为,一个塌皮和一个烂糊,实在是太般配了,连长相都是般配的,黑皮牛眼的沈金昌,白面细目的蒋来娣,金童玉女啊!不配成一双简直是天大的遗憾。果然,沈金昌和蒋来娣不负众望,成了夫妻。
沈金昌和蒋来娣结婚了,次年沈小刚出生。沈金昌有了老婆孩子,不能再做游手好闲、滋事惹祸的无业游民。那些年,知识分子都流行下海,沈金昌不是知识分子,但沈金昌也是有追求的,他让自己成了一名个体户,拥有了一份修鞋的职业。
沈金昌没有本事也没有钞票,却有很大的脾气和很强的自尊心。来修鞋的顾客倘若有半句话令他自觉受辱,下一秒,那只正被修补的臭鞋就有可能使顾客的脸上出现一块淤肿。懦弱的顾客,吃了亏,下次就不再找他修鞋了。强悍的顾客,自然是一场干架,一般要惊动派出所才停当。民警录口供,追究起因,也许就是顾客说了一句话:这算修好了?鞋底怎么吊儿郎当的?一走路就要落脱,你帮我补补牢嘛!
沈金昌是不能容忍顾客含沙射影说他吊儿郎当的,当然更不容人们质疑他修鞋的水平,这份营生就难以为继了。一年后,沈金昌改行,转为修自行车。
沈金昌在修车铺前撒一把铁钉,起初生意貌似兴隆,然而智商有限,铁钉撒在修车铺门口,很快被识破,遭到举报。自尊心是依然有的,沈金昌举起拳头捍卫自己撒铁钉的权利和自由,修车铺一年后如期关张。
沈金昌重新陷入无业状态,偶尔从黄岩批点蜜橘,或者从杭州淘来几匹布料,倒买倒卖,不知有没有赚到钱。总之,沈小刚没被饿死,全靠了蒋来娣废品收购站的一份工。
那些年,塌皮男人沈金昌和烂糊女人蒋来娣的日子过得风起云涌,两人就像是日夜捆在一起的两个炸药包,一个发出点火星,另一个想不炸都不行。往往,蒋来娣是挑头发火星的,沈金昌却是那个率先爆炸的。蒋来娣生一张细白面皮,却是个硬骨头,做得了沈金昌的老婆,没有一点搏击能力怎么行?当然,还要有坚强的抗击打能力。那些年,蒋来娣常常以眼圈乌青、鼻梁红肿、头发斑秃的形象出现在废品收购站里。可她常年声音嘹亮、目光如炬。有皮孩子来卖废纸换零花钱,纸篓里有没有埋砖充份量,她一眼就能分辨出,呱啦松脆一顿骂。小镇人一概熟悉她的骂声,尖锐而直指祖宗八代,别说皮孩子,成年人都个个“买账”。
别人“买账”,沈小刚却不“买账”。念初中开始,沈小刚就不再喊“妈”,而是直呼:蒋来娣,给我五角洋钿。
枪毙鬼,败家棺材,死出去!蒋来娣以谩骂表示拒绝。
蒋来娣骂沈小刚,沈小刚一定会骂回去:蒋来娣你个臭女人,没钞票去问沈金昌要啊!你们赚钞票不给我用给啥人用?
蒋来娣是沈小刚的妈,更是一个女人,被一个女人骂,要不要回骂?当然要。沈小刚从小耳濡目染,骂人这件事,他赢在了起跑线上。
沈小刚这样忤逆,简直头上长角、身上长刺,这一切,都要归因于蒋来娣怀孕八个月时和沈金昌的一场架。其实是夫妻打情骂俏,沈金昌嬉笑着说:他娘的蒋来娣,你的肚皮比冬瓜还大,要是不养出个儿子来,我休掉你。
蒋来娣羞答答说:他娘的,你想休掉我?当心我把你的老二剪掉,趁你困觉的辰光,一剪刀下去,嘿嘿……
沈金昌的尊严略微受损:蒋来娣你是不是想害死我?他娘的我死你有啥好处,我死了你就是寡妇,臭女人。
沈金昌和蒋来娣的打情骂俏比较重口味,到这里还只冒了几颗小火星,接下去,蒋来娣说了一句话,战争就突兀地爆发了。蒋来娣说:我就等着你死,明天出门被车撞死,我做了寡妇,就可以拿赔偿金,再去嫁给钱福根,钱福根退休工资七十六,我每天可以吃一只蹄髈,养出儿子来就姓钱……
沈金昌的脸霎时涨成了一块凹凸不平的猪肝,他大喝一声:他娘的,蒋来娣,你肯定被钱福根操过了,你拖个油瓶来嫁给我,我要你好看……沈金昌站起来、掳袖子,蒋来娣也站起来、撸袖子,这就要开打了。从两人的打架史上看,蒋来娣素来是先下手为强的,她腆着八个月的孕肚,反应却敏捷,瞬间扑上去,抡起手臂,朝沈金昌的面门挥出一轮“水车拳”,挥完很灵敏地跳开两步,让自己的大肚子处于对方够不着的位置。然而,沈金昌被“水车拳”抡得尊严大大受伤,高昂的斗志被激发了。他微微下蹲,猛地跳将起来,一个“腾空飞脚”,朝大腹便便的女人扫荡而去。
沈小刚以胎儿之身首当其冲,替蒋来娣阻挡了沈金昌那一脚。当晚零点,还未足月的沈小刚落了地,仿佛,他急匆匆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为了来找沈金昌约架的。
沈小刚一直想知道,蒋来娣到底是死在云阳还是东阳,他还想弄明白,那个有着一条粗壮的下水道的叫云阳或者东阳的地方,究竟在中国的哪个角落?他看见过环卫工人通下水道,东亭镇的下水道,顶多可以塞进一条死狗,能塞得下蒋来娣的整个身躯,那肯定是十分粗壮的下水道。可是,到底是云阳还是东阳?那又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那些年,东亭镇的世界里还没有出现电脑这种东西,自然没有百度可查。小镇上也没有一间比较大的图书馆供沈小刚查询,文化站倒是有一间阅览室,免费提供人们阅读《故事会》《读者》和《知音》,当然,还有《人民日报》和《报刊文摘》。沈小刚没有对文化站阅览室抱以任何希望,可他在东市街的新华书店里看见一张世界地图,作为门面,世界地图贴在橱窗玻璃上,同时贴出的还有“预防疯牛病”宣传图。
那一年,英国的牛都疯了,据说全世界人民都有可能吃了英国疯牛的肉,中国也不例外。不过,沈小刚染上英国疯牛病的可能性不大,他记得最近一次吃牛肉是在一年前,同桌方弟弟带来了一包牛肉干,名字很奇怪,叫“傻爹”,沈小刚抢到了两片,很好吃。一年前英国的牛还没疯,所以,沈小刚并不担心自己会得疯牛病,现在,沈小刚的任务是要弄明白,云阳或者东阳到底在哪里。
沈小刚趴在新华书店的橱窗玻璃上看了半天世界地图,他找到了英国,可他没有找到云阳和东阳。沈小刚请求新华书店的营业员王阿姨,能不能让他免费查阅一下中国地图。王阿姨是一个面慈心善的中年妇女,曾经给一个坐在新华书店门口乞讨的老头泡了一碗蛮时髦的叫“康师傅”的桶装泡面,这件事成就了王阿姨的慈善形象。然而王阿姨对沈小刚却并不慈善。王阿姨可以给一个乞丐泡一碗康师傅泡面,可她决不允许沈小刚免费借阅新华书店的《中国地图》。王阿姨公私分明,她不仅是慈善的,更是有原则的。
其实,沈小刚还想到了一个办法,就是去找他的地理老师汪林森。可是沈小刚是一个劣迹斑斑的差生,逃学、不交作业、考试不及格,他无比留恋地在初二年级连续守了两年,最关键的是,沈小刚骂过地理老师。起因是,同桌方弟弟带来一盒最新游戏牌“大富翁”,地理课上,两人在桌肚里轮着扔骰子,神不知鬼不觉,沈小刚就把方弟弟玩得快“破产”了。胜利在望,地理老师却发现了他们的勾当。地理老师显然把留级生沈小刚当成了主犯,他指着塌着肩露出一截污垢斑驳的脖子的沈小刚说:你站起来,说一下,澳大利亚的首都在哪里?
初中地理讲的都是中国地面上的事,澳大利亚根本就是世界地理的内容,超教纲了。地理老师显然有些高估沈小刚,刁难沈小刚哪里需要动用澳大利亚?倘若问沈小刚江苏的省会在哪里,他也不可能说出“南京”。他只知道中国的首都是北京,他甚至不知道东亭镇属于上海。因为地处东海远郊,小镇人要是去市区,都说“去上海”,所以,沈小刚从小认为,东亭镇和上海根本就不是一个地方。
沈小刚听到地理老师的问题,下巴一抬,脱口而出:操那娘的澳大利亚!
严格地说,沈小刚并没有骂地理老师,他骂的是澳大利亚。可澳大利亚的问题是地理老师提出的,这就等同于骂地理老师了。地理老师气坏了,他指着沈小刚,手指颤抖,声音颤抖,方脸上的黑色眼镜框也在颤抖:你你,你等着……
沈小刚并没有等来地理老师对他的进一步刁难,却等来了一个需要求助于地理老师的地理问题。沈小刚也是有自尊心的人,他的自尊心不比沈金昌弱,他决定放弃,另想办法。他想出来的办法就是,去派出所问民警小陈。
然而,派出所毕竟不是一般人敢随便去的,十五岁的沈小刚虽然拆天拆地,对派出所还是有所忌惮。沈金昌倒是常去派出所,尤其是和蒋来娣结婚前,三天两头和人打架,是派出所的常客,还蹲过两次拘留所。和蒋来娣结婚后,沈金昌家里的架都打不完,就没有剩余的力气和外人打了。夫妻打架,派出所是管不着的,消停了很多年,直到最近蒋来娣去外地打工,沈金昌又开始到处找人打架,去派出所的機会又渐渐多起来。
自打出生,沈小刚只去过一次派出所,就是蒋来娣的死讯传来的那天。民警很耐心地等沈小刚磨完一把甘蔗刀,才在马主任的陪同下,把他带去了派出所。沈小刚没有在派出所里说出沈金昌上个礼拜有三天没回家,他说:他娘的,沈金昌喝多了,像一只癞皮狗一样在床上困了三天,饭都没给我烧……沈小刚演得很自然,从头至尾他都没有怯场,只是,他想问民警小陈一个问题,却一直没敢问出来:蒋来娣到底死在哪里?云阳还是东阳?这个地方在中国的哪里?
沈小刚尝试过两次,假装走过派出所门口,倘若巧遇小陈,他准备硬着头皮开口:陈警察?陈同志?陈叔叔……沈小刚只想了一个开头就犯难了,他不知道怎样称呼小陈,他从来没有学过怎么称呼人,沈金昌没教过他,蒋来娣也没教过他,老师即便教过,他也全没有学会。况且,沈小刚怎么会那么规矩地称呼一个人?简直是耻辱。
幸好,沈小刚没有在经过派出所门口的时候巧遇民警小陈,这让他如释重负,转而忧心忡忡。他想,是不是,他应该亲自去一趟云阳或者东阳?那么他应该先去上海火车站,火车通往全国的四面八方,倘若对着售票窗口说:买一张去云阳的火车票,哦不,是东阳……沈小刚不能确定那个地方究竟是云阳还是东阳,沈小刚也没钱买火车票,亲自去一趟云阳或者东阳的想像由此中断。
沈小刚这么想的时候,正是在地理课的课堂上,他把身躯像一堆烂泥一样摊在座位上,他伸直两腿,两只手插在裤子口袋里,眼皮耷拉着。他不像一个正在听课的学生,倒像一个正在澡堂子里打瞌睡的浴客,他连个正眼都没投给讲台上滔滔不绝的地理老师汪林森。
现在,汪林森已经抛弃了沈小刚,沈小刚在课堂上做任何事他都不会管,他甚至在每堂课开讲前都要声明:希望某些同学好好睡一觉,不要影响其他同学听课,我就谢天谢地了……沈小刚知道汪林森这话是讲给他听的,可他觉得汪林森这么讲很可笑,他睡不睡觉,又岂是汪林森能说了算的?不过他还是很给汪林森面子,几乎每堂地理课,他都会让自己狠狠地睡一觉。
这一日,汪林森讲的是中国的煤矿分布,汪林森的声音断断续续地灌进沈小刚的耳朵:山西大同、河北开滦、黑龙江鸡西……沈小刚的脑子里却在想,倘若有钱买火车票,到底是去云阳,还是东阳?就在那时,沈小刚插在裤子口袋里的左手摸到了一枚一角硬币。
三个月前,蒋来娣出门打工,她破天荒给了沈小刚十元零花钱。沈小刚不知道蒋来娣会一去不返,他拿着这十元钱,过了几天阔绰的日子。他给自己买了一包六块五的万宝路香烟,当场就在街上发掉半包,东亭镇上的小混混几乎人人抽过沈小刚的万宝路,那几天,沈小刚的人气节节攀高,倘若再有十元钱,沈小刚差不多可以做小镇上的流氓头子了。剩下的三块五,沈小刚没有和别人分享,下午一放学,他就独自来到新川点心店,点一碗小馄饨和一客生煎包。沈小刚以正襟危坐的姿势隆重地吃掉了三块四,最后,他的口袋里只剩下一个一角硬币。一角钱买不到任何东西,所以这一角钱幸运地留到了现在。
这一日的地理课,正是上午的最后一节课,下课后,沈小刚低头朝校门外走,他要回家吃饭,尽管家里的午饭不会有任何精彩之处,但他还是要回家去吃昨晚剩下的冷饭和大头菜。
自从蒋来娣客死他乡,沈小刚总是低着头走路。低着头走路的沈小刚忽然被一个高大的人影挡住,并且,头顶上掉下来几个字:沈小刚,你等等。
沈小刚停下,抬头,地理老师架着黑边框眼镜的方脸冲着他,然后,一只大手伸出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方脸说:云阳在重庆,东阳在浙江,方弟弟讲你到处在找答案,我没去过云阳,也没去过东阳,我只能告诉你这么一点点。
地理老师说完转身走了。沈小刚立在原地,眼睛忽然像两口被堵住的窨井口,倒灌的雨水霎时间喷涌而出。
沈小刚一边哭,一边冲着早已看不见的地理老师的背影痛骂:操你娘的汪林森!我又没问你,要你讲,要你讲个屁!
回到家,沈小刚没急着吃饭,沈小刚坐在黑漆漆油腻腻的饭桌前。沈金昌没在家,他大概又到外面找人打架了,自从蒋来娣死后,他打架输了好几场。
沈小刚摸出蒋来娣留给他的最后一角钱,心里想好了,正面是云阳,反面是东阳。
东亭镇上终于开出了第一家网吧,沈小刚成为网吧的第一批常客。沈小刚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上了一所环卫技校,学开垃圾车。如今,沈小刚已经是环卫所的一名驾驶员。每天清晨,沈小刚开着他那辆载重四吨的垃圾车到城里的各条街道和各个小区,收取所有垃圾桶里的垃圾,再把装满垃圾的车开到东海边的垃圾场。不管是垃圾桶、垃圾车还是充当垃圾场的东海滩,都弥漫着沤肥的恶臭,沈小刚在浓烈的恶臭中从凌晨四点工作到中午十一点,收工后的下半天,沈小刚就把自己安顿在网吧里。
最近几年,沈金昌打架很少赢,毕竟年龄渐长,体力和火气都大不如前,眼珠子却比以前突暴得更厉害了。沈金昌也跑不动单帮了,市场管理越来越严,挣不了几个钱,被城管抓了还要罚款。沈金昌重拾旧业,找出搁置多年的补鞋工具,在家门口摆起了修鞋摊。
沈小刚至今没有在体重和身高上超越沈金昌,这个残酷的事实令他怀疑,沈金昌当年隔着蒋来娣的肚皮踢他的那一脚,是不是真的有一定道理?
沈小刚学会了上网聊天和打游戏,不过他对聊天的兴趣显然更大。他进入各地的BBS,上各种聊天网,最后只在两个聊天室里穿梭,一个叫“云阳人”,另一个叫“东阳吧”。沈小刚给自己起了一个叫“复仇者”的网名,在“云阳人”和“东阳吧”里到处问人家:有没有听说过五年前的夏天,你们城里发生过一起杀人藏尸下水道的凶案?
沈小刚在网吧里泡了整整一年,没打听到与“蒋来娣案”有关的任何信息,却泡上了“云阳人”里一个叫“幺妹”的网友。沈小刚喜欢骂人,幺妹也喜欢骂人,喜欢骂人的人,哪怕打字也要骂人。幺妹和沈小刚聊得很投合,两人骂来骂去,就成了聊天室里关系最好的网友。
幺妹打字给沈小刚:狗日的复仇者,你总是讲要来看我,到底啥子时候来嘛?
沈小刚打字回去:他娘的,我不是不想去看你,我要上班,我要赚钞票。
幺妹说:龟儿子,你不会请假啊?来吧,来云阳,我带你去看长江,看淹掉的三峡……
沈小刚忽然想起什么,问:幺妹,你们那里有很粗很大的下水道吗?
幺妹说:有啊!我家门口的街上就有好几个窨井口,下面连着下水道。
沈小刚一激灵,又問:汛期的时候,下水道会堵住吗?
幺妹回复:堵啊!下暴雨的时候,窨井口会倒灌水,有时候井盖会被冲掉,去年我们这块儿有一个人掉进去了,一天没找到,结果你猜怎么样?沿着下水道被冲到了终点,没死,狗日的自己爬出来了哈哈哈……
沈小刚又是一激灵:幺妹,你们那里的下水道,终点在哪里?
幺妹说:下水道的终点?长江撒,我们县城靠着长江,下水肯定流到长江嘛!你问这个做啥子?
沈小刚说:他娘的,我要是不问问清楚,到时候怎么去找你?
幺妹说:狗日的,你来找我和下水道有朗个关系嘛!哎,你真格要来找我?那我们就约在长江边上见吧。你在长江的下游,我在上游,你可以坐船到重庆,再乘大巴到云阳……哦对了,照这么说,我们这里的下水道,终点应该在上海,因为长江的终点是东海,上海不就是在东海边吗?
沈小刚愣了一愣:他娘的,长江的终点是东海?你怎么知道的?
幺妹说:狗日的你文盲啊!这都不晓得?不是有一首歌这么唱的吗?你从雪山走来……你向东海奔去……唱的就是长江。
这首歌沈小刚听过无数次,不过他从来不知道这首歌唱的就是长江。沈小刚坐在电脑前嘴都要笑歪了:那可惨了,幺妹你知道吗?东海滩上有个很大的垃圾场,他娘的,臭翻天!
幺妹也在电脑上笑:哈哈哈,臭死你个瓜娃子,反正臭不到我。
沈小刚就说:我可真的去找你了哦,说吧,你长什么样,到时候我好在长江边找到你。
幺妹说:要得!我们在滨江公园的江堤上汇合,我长什么样呢,告诉你吧,白皮肤,丹凤眼,都说我像张曼玉。
沈小刚说:他娘的,我要去看你,一定要去,一言为定。
那会儿,沈小刚想起五年前,一枚一角硬币已经替他决定了,他应该去的地方正是云阳,看来,这就是命运的召唤了。
沈小刚翻箱倒柜,找出那枚他珍藏了足足五年的硬币。硬币的反面被他用红油漆涂没了,正面的“1”字清晰依旧。五年前的沈小刚口袋里只有一枚一角硬币,他无法去往东亭镇以外的任何地方,现在,沈小刚有钱了。沈小刚摸了摸口袋里的一沓纸币,这是他除却吃饭、泡网吧之后攒了整整一年的工资,一共八百元。他想,他可以去云阳了,从云阳回来,不管身高和体重有没有超过沈金昌,他也一定要和他打一架了,势在必行。
沈小刚的个头依然没有沈金昌高,体重也还是没有沈金昌重,可沈小刚从没有放弃要和沈金昌打一架的念头。临走前夜,沈小刚躺在床上瞪天花板,沈金昌坐在黑漆漆油腻腻的方桌前喝袋装料酒。沈金昌一天要喝三顿酒,市场上没有散装料酒卖了,只有袋装的,五角五分一袋,沈金昌一天要喝一元六角五分。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沈金昌多加了一袋,这是第四袋。沈金昌把袋装料酒倒在碗里,一大口一大口地喝,喝得有点多,话也比平时多。他指着沈小刚说:老子养了你这么多年,他娘的挣钱了也不给老子买瓶好酒喝。
沈小刚懒得理他,沈小刚想,明天一早出发,是去上海火车站,还是去十六铺码头?
沈金昌灌一口料酒,又说:你的脾气,他娘的和蒋来娣一个德性,茅厕里的砖头,又臭又硬,你要吃亏的。
沈小刚听见“蒋来娣”三个字,隔着肚皮回嘴:他娘的你自己脾气也好不到哪里去。
沈金昌就好像听见了沈小刚肚皮里的话:我的脾气是不好,可我会见机行事,打得过就打,打不过我是不会硬上的。蒋来娣呢?她是软硬都要上,看看,把命搭上了吧?
沈金昌以前从没有讲过这样的话,沈小刚觉得奇怪,但他不响,只在心里骂:他娘的,蒋来娣到底怎么死的?你心里最清楚。
沈金昌把碗底的料酒一口喝完,红彤彤的眼珠子突暴得几乎要掉出眶来:谁都不知道蒋来娣怎么死的,只有我,我最清楚。
沈小刚一跃而起,像一只从天而降的猴子忽然跳到沈金昌面前,一把抓住沈金昌的胸襟:蒋来娣是怎么死的?
沈金昌没有回答,也没有挣扎,黑脸被衣领紧紧卡住,嘴里竟喷出一个带酒气的轻鼾。沈小刚松开手,沈金昌身子一软,瘫在桌子底下睡过去了。沈小刚朝沈金昌屁股上踢了一脚:到床上去困!
沈金昌没有动弹。沈小刚又抬起脚,忽然想到,现在他要是朝他当胸口狠狠踹一脚,他会被踹死吗?东亭镇上人人知道,当年沈小刚就是被沈金昌一脚从蒋来娣肚子里踹出来的,沈小刚自己也知道,从记事起就知道。可是,如果趁沈金昌喝醉的时候一脚踹死他,那显然不公平,也不过瘾。在沈小刚的想像中,他必须要和沈金昌打一架,那才是光明正大的挑战。
沈小刚收回已经抬起来的脚,为了保证沈金昌能健康地活到接受挑战的时候,沈小刚从床上拖下一条被子,盖在了沈金昌一摊烂泥似的身上。
沈小刚躺回自己床上前,又摸了摸裤子口袋里的钱。他已经决定了,火车比轮船快,明天一早他要去的是上海火车站。他想,从云阳回来,他要正式向沈金昌发起挑战。
迷迷糊糊快要睡着前,沈小刚脑中莫名闪过一轮月白,并不清晰,猛地惊醒,细想,是一张白色的脸,脸上长一双吊梢细长眼,别的一概模糊。沈小刚混沌的脑中顿生疑惑:我怎么记不起蒋来娣长什么样了?
沈小刚一路火车、大巴,第三天傍晚才到达云阳。一到云阳,他就找了一家网吧,进“云阳人”BBS,一遍遍呼唤:幺妹,我来了!幺妹,我来了。
沈小刚刷了一夜屏,直到凌晨,也不见幺妹出现,更没有别人搭理他。他狠狠地想:他娘的,幺妹放我鸽子。可是,云阳到底有没有幺妹这个人,或者说,幺妹对他来讲,真的有那么重要吗?这么想想,沈小刚就歪在椅子上睡着了。
早晨,离开网吧前,沈小刚还是在“云阳人”里留了一句话:幺妹,我要去找下水道的终点了,我会在长江边等你,滨江公园的江堤上。
初夏的早晨,沈小刚一个人在云阳城里逛来逛去,他发现云阳比东亭镇大多了,毕竟,人家是一座县城,东亭只是一个小镇。可是,云阳城里没有一条路是平坦的,沈小刚走在路上,要么在爬台阶,要么在上坡和下坡,云阳不像东亭镇那样建在平地上,云阳是一座山城。沈小刚看见这里的楼房都在山坡上,还有很多街道也在山坡上。从那些楼房里走出来、走到街道上的人们,有男人、女人,也有老人、小孩。每每看见迎面走来一个年轻女郎,倘若那女郎生一张白脸,眼梢有些上翘,他就会想,会不会是幺妹?沈小刚独自走在街上时,总会听见某个不知方向的角落里传来呼喊声:幺妹儿——他甚至在一家小面馆里吃早饭时,看见一个老头踏进门,冲着灶间喊:幺妹儿,老规矩,大碗老麻抄手!
沈小刚埋在一碗“重庆小面”里的脸立即抬起来,朝灶间那个被叫做“幺妹儿”的人看去,他看见的是一个四十多岁肥白多汁的女人。女人回应:要得!说着就往锅里下馄饨,手里一边动作,一边对老头说:好久没来耍了嘛,婆娘管得紧撒。
沈小刚这才恍惚明白,云阳有很多幺妹,云阳的幺妹可以是小娃儿,也可以是老女人。
沈小刚吃完重庆小面,脑壳上辣出一层油汗,舌头麻得大了一圈,像有一群马蜂在嘴里乱舞。他忍不住想:见了幺妹,我要问问她,天天吃这么辣的面,受得了吗?可是沈小刚马上想到,幺妹就是这里的人,怎么会受不了?
被辣得头晕眼花的沈小刚还是很清醒的,他清醒地告诉自己:我不是专门来见幺妹的,我有更重要的任务,我想见幺妹,完全是因为她长得像张曼玉……沈小刚跨出“幺妹儿”的小面馆时,嘴里咕哝了一句:天天吃这么辣的面,蒋来娣肯定受不了。
临近中午,沈小刚终于在距离长江一千米左右的地方找到了一条并不热闹也不冷僻的街道,沈小刚在这条街上看见很多个窨井,从街头到街尾,他数了一下,一共四个。沈小刚想,选哪一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们连通的是同一条下水道。沈小刚又想,幺妹说的是对的,这里的下水道肯定通到长江,水往低处流,应该沿着井盖往下坡的方向走。
沈小刚数着圆圆的窨井盖向长江靠近,他从一条街道走到另一条街道,那些看起来沉重的铁质井盖,黑魆魆圆乎乎地贴在道路上,指引着他一径向下。他走过好几条街,很多格台阶,台阶上没有窨井盖指引,可只要下了台阶,上了另一条街,窨井盖就会重新出现。就这样,沈小刚沿着窨井盖一路循迹,来到了长江边。
沈小刚见到了长江。沈小刚站在江堤上,看着缓慢移动的江水,脑子里过着那首歌:你从雪山走来,春潮是你的风采。你向东海奔去,惊涛是你的气概……要不是幺妹告诉他,他还真不知道这是一首唱长江的歌。可是眼前的长江不像歌里唱的长江那样壮阔浩瀚,沈小刚没有看到春潮,也没有看到惊涛,不过,人家毕竟是长江,不是东亭镇上的川杨河,起码,得有六七条川杨河那般宽吧,沈小刚想。可是,这么宽、这么长的长江,一路数过去,得有多少个下水道的终点啊?
沈小刚走上江堤,堤上种了很多柳树和杨树,靠江一边是石砌的栏杆。远处的江面上,一座大桥正在建造中。有不少当地人在江堤上散步,三五成群、双双对对,只有沈小刚是一个人。沈小刚沿着江堤往前走,他不断趴在栏杆上往堤下看,几乎在走完整条观光堤时,他终于找到了一个下水管,就在栏杆下面石砌的岸壁上,一股涓涓的水流从一口比他的手臂还细的管道里流淌出来,淅淅沥沥地流进长江。
沈小刚是一名环卫工人,他完全知道,下水道的出口不可能这么细,那个粗壮的终点,肯定被淹没在了江里,可他还是在看到那条手臂般粗细的下水管时停下了脚步。他在心里郑重其事地告诉自己:总算找到了。
沈小刚站在烈日照射下的江堤上,沈小刚的脑袋上布满了汗珠子,他长时间看着江面上耀眼的水光,感觉有点眩晕。他甩了甩脑袋,抬起眼皮,然后,他看见一张脸,就在离他二十米之遥的栏杆边,一群散步的人后面,一晃就不见了,白面皮,细长眼……
沈小刚一激灵,冲着那群散步的人破口大骂:操你娘的幺妹,我杀了你!
沈小刚坐在重庆开往上海的火车上,沈小刚想,当火车到達上海,当他从上海火车站坐两个小时的公交车回到东亭镇,他就要约上沈金昌打一架了。他想,他要怎么向他宣布?是给他三天准备的时间,还是当场宣布当场开打?不知道为什么,沈小刚的精神总是集中不起来,耳畔是火车与铁轨摩擦发出的“轰隆、轰隆”声,还夹杂着那首唱长江的歌,反反复复的:你从雪山走来……你向东海奔去……沈小刚想到自己每天都要开着垃圾车前往好几次的垃圾场,就在东海的海滩上。他想,长江从雪山上淌下来,一路往东奔流,奔过云阳的时候,长江肯定不会想到,自己将要奔到的终点,会是一个巨大的垃圾场,那种臭烘烘的地方,奔去又有什么意思呢?长江肯定会后悔的。
可是沈小刚随即又想到,哪怕是臭烘烘的垃圾场,也是长江的终点啊!这个,长江自己是做不了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