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兴刚
呼啸的北风掠过小清河,割得我脸颊生疼。我跪在父亲坟前,跟父亲说我有罪。
小清河的水稀稀拉拉,一如我的眼泪。
小清河的水无论春夏秋冬从没有枯竭过,小清河的源头在大山的深处,几处山泉汇总,到了粟村这一带,就有了小清河这个好听的名字。小清河再往下流,十几公里外就是有名的巨洋水库。
我是喝着小清河的水长大的。小清河的水甜啊,捧在手心里喝一口,从喉咙一直甜到屁股眼;小清河的水也凉,喝一口全身打一个冷战。
但小清河的水却突然臭了,那是五年前的事。小清河的水仿佛在一夜之间臭不可闻,就连粟村的婆娘也不愿意再到小清河里洗衣服。
小清河臭了,但粟村人却富了。
表哥是粟村的恩人。五年前,表哥留洋归来,就在粟村南建了现在这个化工厂,粟村一百多口劳力进了表哥的厂子,每人一个月两千多块拿着,走路都扭着屁股哼着小曲。表哥成了村里人的神,就连八十多岁的老汉在大街上晒太阳见了表哥路过,也恭敬地站起来,嘴角咧到耳朵根跟表哥点头哈腰,每次看到我心里总感觉不是滋味。
只要表哥化工厂的机器在轰鸣,就有一股碗口粗的黑水流进小清河,跟小清河的清水搅和在一起,哗哗啦啦地流向了下游,流向了粟村人不愿去想的地方。
尽管小清河的水臭了,但粟村人的腰包鼓了;小清河的水黑了,粟村人的脸上却炸开了花。
第二年的春天,巨洋水库里的鱼一夜之间翻白了肚皮,白花花飘在水面上,死了足足几万斤。
不等省水利厅调查组赶到县里,表哥就给工人放了假。调查组调查了两天也没调查出所以然来,后来有人说鱼是缺氧死的,也有人怀疑是捣乱分子投的毒。
娘说,你表哥能耐着呢,你表嫂的亲舅就是县里的县长。
表哥给工人放了一个月的假,等再开工,尽管机器再怎么轰鸣,也不见有黑水流出来。小清河水又清了,清得能照清人脸上的麻子。
洼子村距粟村五里之遥,在粟村的下游,以前也是穷得叮当响的贫困村,自从有了表哥的化工厂,多少也沾了点油水,最起码八九岁的孩子不至于跟以前一样开着裤裆满大街跑。
就在上个月,洼子村自来水管里放出的水莫名其妙是黑的,还有一股恶臭,村民搔着耳朵,一脸诧异。洼子村又回到了十年前的光景,老婆孩子到小清河里打水吃。
我心里气不过,那天等厂里的工人全部走尽,我拎着两瓶秦池酒溜进了三叔的警卫室。
三叔是个见酒不要命的主,要不然三婶怎么舍得撇下孩子跟南方一个卖膏药的跑了呢!表哥见三叔可怜,便让他二十四小时守大门。
等一斤秦池下肚,三叔开始翻白眼皮,嘴皮子也不听使唤。我问三叔,以前那股臭水到底去了哪里?
三叔喝一口酒,神秘地说,大侄子,你猜去了哪里?然后用手指了指地下。
那年省里来查,你表哥给工人放了一个月假,你猜干啥哩?打井啊,打了四百米,愣是没打出水来,打了一眼枯井。
三叔又翻了下白眼皮。然后你表哥就把那根臭水管伸进了枯井里,上面放了台废设备,你表哥说了,谁要是走漏了风声,就别怪他翻脸不认人。
表哥被捕的那天,我永远忘不掉他看我的眼神,眼里充满血丝。
我成了粟村的罪人,就连五岁的孩子见了我也啐一口唾沫。村长指着我鼻子骂,没想到你咬人的狗不呲牙,不仅害苦了粟村,大小十几个干部全部因为你进了局子,你这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
我承认那封举报信是我寄给中央巡察组的,我也没想隐瞒什么,信的后面缀着我的名字。
我深深给父亲磕了个头,跟父亲说我是罪人。
但我想,若干年以后,我静静地躺在這黄土里,我的子孙不会再说我是罪人。
选自《微型小说月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