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梦芹
瞎老更走着,走着,就走到了化工厂的污水池边。化工厂的保安便急忙喊道,大爷,你干什么?大爷,别往前走了,危险啊!瞎老更便嘟哝道,我要回家啊!怎么就不能走了?
瞎老更的家已经被化工厂占去了。本来化工厂离村子有一段距离,可化工厂的规模扩大了,与村子靠在一起了;化工厂再扩大,就再挤走了一些住户;化工厂继续扩大,就继续挤走一些住户……村子慢慢地被挤,大半个村子被挤走了,瞎老更也被挤走了……村里人都骂化工厂,不是东西!霸占了我们的家,伤天害理!瞎老更也骂,混账日的,是看中了这里的风水呢,硬逼着人走,混账日的!瞎老更不想走,村民们都不想走,他们宁愿被化工厂的恶臭味儿熏,也不愿走。可不走不行,村干部说化工厂需要他们搬走,他们得为化工厂让地方……瞎老更哭哭啼啼,人重要还是厂子重要?为什么要厂子不要人?他躺在炕上,怎么也不起来,他宁愿死在这里也不走。可硬是被人抬走了,抬到了新家。村干部说,新家可好了,又宽绰,又明亮。可瞎老更在新家里总觉不如在老家里舒服,睡不着觉,出门进门更是难。在屋里摸索半天,找不着门口往外走;从外面往家走,走着走着就走到老家那里去了……
瞎老更原来在村里走路不用竹竿,走得和明眼人一樣。村里几条街,在哪里拐弯,他都熟了;村里哪里有块石头,哪里有个坑洼,他都记住了,走起来很顺畅,不会磕绊。他去担水,走多少步出胡同,再走多少步到老槐树下,然后走多少步就到井边,心里清清楚楚, 不会多走半步,不用竹竿探探井在哪里,直接就把水桶吊到了面前的井里,提出了水……当然,现在不用再担水了,有自来水了。可瞎老更再出门,却离不开竹竿了。村子变了,他家搬了,他不熟悉了,走路困难了,时时拿着竹竿,还光走错路,找不着家门。
瞎老更老家的地方成了化工厂的污水池。污水池很深,盛了满满的污水。这污水说是要净化处理,其实是做样子,是让来检查的人看的。污水都是在夜间或者下雨天,偷偷排放到河里去了。瞎老更时时来到污水池边,这里好像对他有种特别的吸引力,他不由自主地就来了。也许是习惯吧,几十年的老习惯了,习惯了在这里吃,习惯了在这里住,习惯了在这里走……化工厂的保安有时好言劝说,大爷,你千万不要往这里走了,那么深的水,掉下去就完了!即便没水时,跌下去也得头破血流、腿断胳膊折!有时保安就生气,喝斥,找死,找死!瞎老更说,我不是找死,我是找家啊!
瞎老更已经六十多岁了,可还经常外出。他外出是去算命,算命是他的主要经济来源,算命挣钱不少,算一个就几十块钱。虽然人们知道算命是迷信,可遇到事了,就要去算一算,要订婚的算算吉利不吉利,要升学的算算考上考不上,做买卖的算算挣钱不挣钱,当官的算算能不能往上爬……瞎老更不但在周围村子算,还到十几里外去,几十里外去,甚至到百里以外,当然远路就要坐车了。
一天,瞎老更在外村算命算到了天黑,有人留他吃了饭,还给他安排好了住宿的地方。可瞎老更高低不住,说是六七里路,一会儿就到家了,硬是走了。瞎老更在周围村里给人算命,黑天总要奔回家,他不愿在外面过夜。瞎子是不分白天黑夜的,黑夜是黑,白天也是黑。瞎老更时常夜间走路,他觉得夜间走路更安静。他走着走着,又不由自主地走到了他老家的地方。这时候已是半夜了。白天化工厂车来车往,夜间除了车间的机器声,就不见人了。保安白天站在大门口,观观景,和人聊聊天;夜间,他就坐在警卫室,懒得出来了。
瞎老更走到老村的地方,就不由得嘿嘿笑,到家了,到家了。他好像忘记了他的老家已经不存在了,忘记他的家已经搬迁了。他固执地认为那间老屋还在等着他,这里还是他的家。这里毕竟是他住了几十年的老地方,他记忆中的家就在这里,他感觉到家就在这里。他凭着记忆走来了,他随着感觉走来了。他不住地咕哝着,到家了,到家了。他想快到他的炕头上去躺下休息了。他恣悠悠地走着,不紧不慢地走着,走着,走着,扑通一声,就栽进了污水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