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栩然
老实说,一开始叫我去支教时,我是拒绝的。前面几个组的叮嘱言犹在耳,这群六年级的学生是如何顽劣,如何难管,如何不争气。支教感受我也看了不少,大部分人感叹幻想的破灭,这群孩子与他们所想的山区学生相差甚远,说脏话贪小便宜样样占全,发食物时甚至会抢着最贵的。总之,种种言语彻底使我把支教视作洪水猛兽。
我是个悲观的人,大部分时候与其他人格格不入。我拒绝期待和偏爱,因为我畏惧它们落空后的打击。在别人对着舞台笑得开心或感动得热泪盈眶时,我的目光却投向背后漆黑的幕布,为看到的一切嘲讽不已。我们组里大概也就高雪和我相仿,我清楚地知道陈宇周明妍她们的期待和积极,然而调动嘴角的笑已是我唯一能做的事。
我不愿意把支教说成是多么神圣的事情,也不愿意把孩子們都当成误落凡间的天使。我知道一节课不足以改变一个人的一生,我也知道很多人一边感叹着这群孩子的未来,一边继续在他们的生活轨迹上平稳运行,仅此而已。
所以我一直在想,支教的意义是什么?
可能是之前的印象实在是太糟糕了,以至于真正遇见时,反倒有了动容和惊喜。踏进覆满尘土,充斥着羊粪味的校园,入目的是一圈低矮的小房子,歪歪扭扭得像小学生排的队,但其中几面墙上画着鲜艳的卡通动物,很可爱。你能感觉到教室门后的每一方天地都洋溢着生命的跳动,像是烧开的暖水壶,温暖俗气而喧闹,壶盖噼里啪啦地在壶上跳舞,溢出几丝调皮的水蒸气。课间的时候简直是炸开了锅。大大小小的男孩女孩充满了整个校园,玩烟牌的、跳绳的、拿着“尖叫”用瓶口对喷的,除了其中几个男孩嘴里冒出的“傻B”让我的同学们稍稍呆滞了一下,六个女生全都含笑望着这吵闹而快活的一切,不时对“小正太”“小萝莉”们用拍照表示爱意。
讲课时我其实是很紧张的,紧张程度甚至超过讲《红楼梦》。我知道自己不算一个特别耐心的老师,喜欢摒弃那些循序渐进的东西,高屋建瓴地输出最核心的思想,所以给这群小家伙们讲地球村时,我直接讲起了流动性和人类再造巴别塔的可能。讲完后,我忐忑地问了句:“你们能理解么?”坐在中间组一个穿绿衣服牛仔裤的小姑娘,非常认真地冲我点头,眼睛明澈而聪颖。
做游戏可能是最混乱的一个环节,超过一半的同学跑到前面引起了很大的骚动。多亏高雪和陈宇两个人能镇得住场面,但其实我们都没真的生气,恰恰相反,心里涌上的是怜爱。班里的孩子身高参差不齐,站起来小脑袋此起彼伏,小女孩会因为害羞,矜持地不敢学鸡叫,小男孩会打嗝、插话,用各种方式吸引注意。但他们的眼睛那么明亮,脸蛋上有兴奋的红晕,坐在教室最后面的那个十六岁的男生,神情安静而成熟,几个老是捣乱的男孩却对政治生活有不少认识。有几个男孩因为游戏输赢吵了起来,激动而愤怒地望着对方。我想起我的同龄人,难道他们上课都认真听讲?难道他们就不会彼此攀比、斤斤计较?难道他们不会说脏话?难道他们就不会冷眼旁观,拒绝善意?相比之下,这群还会认真参与课堂,会为了一次输赢,脸红脖子粗地争辩的孩子们可爱多了。
周明妍说:“也许你们中以后会有很厉害的人!”有一个一直都很活跃的小男孩用安静的语气说:“不会的。”周明妍说:“那可不一定。”
不会的,我不知道这个教室里的每一个孩子以后会出现在世界的哪个角落。大部分是阴暗的、灰蒙蒙的角落,污水沟里倒映着一角天空。我不愿想象这群此时星眸花颜的孩子,彼时已经是偏激乏味的大人,风尘满面,一身戾气。我抗拒这一切,我问自己:“只有这群孩子的未来渺茫,还是未来总是渺茫?”心里有个声音近乎冷酷地说:“总是如此。”
你站在陈旧的教室里,绷着小脸,说着没有未来的话;我站在明亮的校园里,沉着神情,写不出一句笃定的答案。我们的生活原本毫无交集,那堂短短四十分钟的支教课是唯一的交点,也许此后经年,再不相见。
去之前和正能量少女周明妍聊天,她说:“我们不是给他们讲课的,我们是给他们送信的。我们告诉他们外面世界的样子。”
亲爱的小孩,这个世界是很大的。这个世界有险峻的高峰,也有幽静的深谷,有着橘黑相间翅膀的帝王蝶在北美的天空下展开漫长的旅行,白鲸成群地穿越白令海峡,数以万计的角马践踏着鳄鱼渡过马拉河,日出时呈粉红色的喜马拉雅山,格陵兰天空里的极光……黎明与黄昏此消彼长,幸福和灾厄同时在这片土地上演。然而你可能一辈子被囚禁在那个狭小的世界里,见不到长河落日,落霞晴川。但即便如此,也不要忘了去爱。爱能翻山越岭,跨越一切种族阶级,使完全不相识的两人为同一件事而落泪。爱能照亮一切,不管是再贫瘠的土地,再昏暗的天空,也会因为爱变得明亮温暖。也是因为爱,才会有很多你只见过一面的哥哥姐姐,在距你很远的地方,为你,为你们写一段文字。爱让我们变得一样,请你无论如何要抓紧它。
“很抱歉我忘了说再见,还忘了说,要爱自己啊!”
如果非要给这次支教赋予一个意义,如果非要给出答案,那么我希望,它是爱。
总是如此的爱。
(指导老师:贺春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