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小凡
在药都,人精就是活成了精的人。据考,“人精”一词始于二桥口粮坊的学徒——王学。
王学从乡下到二桥口粮坊当学徒时才十二岁,脸瘦瘦的,倒像二十岁的人,说话一字一板,速度极慢,但中间的语音却紧紧地连着。贵人话语迟,这句话就是用在像他这样的人身上的。他手脚的抬动很稳很沉,有点上六十岁人的感觉,但反应的速度极快,你觉得他正要跪下时,他的头已磕在了地上。粮坊的陈掌柜初见他时,看了他半个时辰,终于对管家说了一句话:“留在我身边使唤吧。”
王學确是生来的精明灵巧,十二三岁的孩子比多年的老管家都令掌柜的满意:刚想喝茶,紫砂壶就送到了嘴上;刚想擦汗,毛巾就递到了手上,而且想要多热的就是多热的;刚想吸烟,着了火的水烟袋就托了上来;心里想要哪房太太,当晚哪房太太就会接到掌柜的另一副水烟袋……总之,只要掌柜的刚想,仅仅是刚想,王学就把事给办了。至于对客商的轻重冷热,掌柜的嘴巴歪歪,事情就刀光水滑地过去了。掌柜的常说,王学这孩子的心就是跟我连在了一起。
这等人可以说是学啥会啥,就是不学也能看懂,二十岁就已经能写会算了。这自然会派到大用场上去。进二桥口粮坊的第六年,陈掌柜把老管家给辞了,王学顶了上来。他管账后,无论陈掌柜啥时打开账本,往来结存都子丑寅卯一清二楚,一笔笔齐齐整整。他的手眼就是一张网,粮坊的事,只要是水,再急也流得过去,只要是鱼,哪怕是一丁点儿也休想流出。他的悟性特好,顺势应对见貌变色都有特长,他懂得了其他生意人一辈子也搞不懂的许多事;他的主意很多,眼眨一眨就有一个主意;他很精细,精细就成了他一分一秒都要反复权衡的事。粮坊的许多人都觉得王学以后应该做掌柜的,掌柜的对他也挺感激,月钱一加再加,比前任管家多出了三倍……
可五年后的一天,掌柜的给王学一笔钱,要他离开二桥口粮坊,理由有些冠冕堂皇:“学,你能单立门户了,一定比我做得还好。这笔钱你作个铺底吧”。王学扑通跪在地上:“掌柜的,我没想过,我要在粮坊干一辈子”。掌柜的弯腰扶起他:“你心里这样想的,但你天生就是当掌柜的料,就这样定吧”。
一个月后,二桥口又多了一家粮坊——长兴粮坊,掌柜的就是王学。王学的生意自然不错,几年后长兴粮坊就成了药都前十名的大粮坊。又一个十年过去了,长兴粮坊的生意却眼看着一天一天地不行了。有人说,掌柜的王学会邪法;有人说,王学当着人的面用手劲可将粮食多量少量;也有人说,斗内放一褂子冲满米,取出褂子原米再冲米仍满;更有人传说,他冲米能使米粒竖立,斗内虚松,冲米十担能多出数斗。有的人不服,买过米到知州大堂,用公案上的签筒(每衙只有一筒,平时作州官的令箭筒,关键时作为官府为斗斛纠纷较斗之用)较量。王学当着州官的面竟把九成筒又冲成了尖筒。州官无奈。
又过了几年,长兴粮坊几乎没有了生意。王学就改开盐坊,可来的人更少,盐比粮贵得多,大家都觉得王学的盐坊有花活。
这一年的某一天,快五十岁的王学再次来到二桥口粮坊陈掌柜的榴花厅。当他叙说了自己的苦衷时,已近七十岁的陈掌柜沉思了很长时间,然后一字一句地说:“人道精明不精彩啊!你货真价实,但别人会说你有更大的虚头,街面上都说你活成人精了。”
从榴花厅回到家之后,王学就一病不起了。病榻之上,他反复想也不懂这个理:我王学一昼一夜都成功,为啥这一生就不成功呢?我明明是一朝一夕都没吃亏,为何这辈子就没有得到好处呢?
据说,人精王学就是在絮絮叨叨中离开人世的。
〔本刊责任编辑 袁小玲〕
〔原载《文学少年》2018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