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度一下你就离开

阮星

5月18日下午，百度宣布，集团总裁兼首席运营官陆奇由于个人和家庭原因，无法继续全职在北京工作，将从7月起不再担任上述职务，但仍將继续担任集团公司副董事长。同时，副总裁王海峰晋升为高级副总裁并担任 AIG（AI技术平台体系）总负责人。

李彦宏通过内部全员邮件宣布了这两项调整。

消息宣布后，截至发稿，百度股价开盘后一度大跌8.22%，市值蒸发近80亿美元。

一位业内人士对此评价：两三年后，回顾百度变革成效，也许今天会成为一个巨大的转折点。

一年多前，百度刚转折过一次。2017年1月17日，百度宣布，任命前微软全球执行副总裁陆奇为百度集团总裁和首席运营官（COO），原先向李彦宏汇报的总裁、副总裁们一并改为向陆奇汇报，而陆奇则向李彦宏直接汇报。当日，李彦宏发表公开信称，“这是百度变革的关键一步。”

李彦宏没说错，陆奇在任的486天里，对百度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从业务到人事，无一不变。更为外人熟知的是，百度在这个阶段喊出了“All in Baidu”的口号。

变革的最后一步，是变革者的离开。在内部邮件正文里，李彦宏写道“我和广大同学一样，都对他正直的人品、忘我的工作精神和在技术及商业领域的敏锐洞察力印象深刻。”

正直的人品、忘我的精神、洞察力，是李彦宏给陆奇的临别赠言——排序上，“正直的人品”被放在最前面。

就像硬币的正反面，“正直”对外界往往意味着不计情面的强硬。作为一名空降高管，这种风格带来的人事之间的冲撞，终究以离开作结。

一场恋爱

2017年，李彦宏发布新书《智能革命》里，书里主要写了两件事：除了显而易见的对落后的焦虑，还有对AI的坚决——“非如此不可”，李彦宏在书中写道。

2017年7月5日，百度AI开发者大会在北京国际会议中心举办，陆奇向到场嘉宾介绍“Appolo”。

1987年，陆奇还在复旦大学上学，瘦小，精干，喜欢思考一些玄奥的问题，同学们都喊他“陈景润”。毕业时，陆奇在毕业纪念册上写下了临别赠言：谨献上本人最新研究成果，与列位同窗惜别。“陆氏猜想”：人类终将使电脑智能化且使其远胜人脑。

须知，这是来自31年前的预测。正如陆氏猜想的大胆与狂野，陆奇也是个极具野心的狂想家。在硅谷，陆奇先后出任雅虎执行副总裁和微软全球执行副总裁，被称作“硅谷华人传奇”，但凡接触过他的人，几乎是众口一词地称赞。

《纽约时报》描述陆奇“拥有非凡的耐力和狂热的干劲”，是一名不折不扣的工作狂。他每天4点起床，工作到深夜，试验反向自行车摔断腿也不影响工作节奏，会亲自看代码。他不听现场汇报，总提前看完，做好笔记，在会上直接对高管提问。

他的两句名言是“永远保持战斗的姿态”、“在适当的时候跳上适当的船”。

早在2005年前后，李彦宏就曾邀请陆奇担任CTO，当时的陆奇在微软尚有大把空间可施展拳脚，没有接受邀约。

2017年，彼时的陆奇已在微软全球执行副总裁的位子上坐了很久，直接向CEO汇报，是决定微软命运的“11常委”之一，再无上升空间。而焦虑的李彦宏，已经等了太久。这位笃信AI的创始人手中的百度，成为彼时陆奇的“适当的船”。

当年陆奇离开雅虎加入微软时，微软正处于组织臃肿、赚钱却不创新的状态，迫切需要有人重整业务，这对工作狂陆奇是巨大的吸引，正如今天的百度。

一个对人工智能坚信不疑，一个早在31年前就提出猜想，对的时间遇上对的人，这次结合就如一场恋爱。

李彦宏称赞陆奇“是人工智能领域世界级的技术权威”，并付出了真心：陆奇成为百度成立18年来权力最大的职业经理人，李彦宏从来没有赋予任何一个人如此的信任。

这种信任来自他对陆奇能力的渴求：不仅有技术能力，对人工智能的信仰，陆奇更极具商业洞察力，是一位精通技术、公司战略和管理的全才，擅长将科研产品化。

对企业运作、管理、决策制定的掌握，正是李彦宏的短板。

需注意的是，和陆奇前后脚空降的，还有李彦宏多年前真正的恋爱对象——妻子马东敏。她重归百度，任职董事长特别助理，负责百度的投资、人力、市场公关。

一个管事，一个管钱。

2017年初，在一次与媒体的小型沟通会现场，李彦宏表示，他给陆奇列出了百度TOP10的挑战，希望能与他共同解决。一位百度管理层在接受《财经》采访时称，陆奇基本上会碰到各种难题，但更少是业务上，更多是人上面。

一语成谶。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2017年5月4日，陆奇加入的第119天，百度罕见地公开更改了自己的使命。这一天是青年节，李彦宏向全体员工发出内部信，称过去公司的使命是“让人们最平等便捷地获取信息找到所求”，现在更改为“用科技让复杂的世界更简单”。

陆奇上任后主要开启两项变革：公司战略与组织结构。百度确立了“夯实移动基础、决战AI时代”战略，并将百度医疗、百度外卖等业务剥离，明确划分公司业务的“主航道”和“护城河”。

李彦宏通过内部全员邮件宣布陆奇离职后，百度市值一夜蒸发近百亿美元。而百度未来去向何方，成为更多人的疑问。

此前向李彦宏汇报的一众高管都改向他汇报，包括新兴业务事业群组（EBG）负责人张亚勤、百度搜索负责人向海龙、金融服务事业群组（FSG）负责人朱光、百度AI平台体系（AIG）负责人王海峰等。

“向陆奇汇报的，就不会去找Robin。这让Robin更有精力去把握战略方向和远期发展规划。”一位百度内部人士对《财经天下》周刊表示。

陆奇曾在一次采访中表示，打仗不是看人多，关键是要看团队的质量，而且，必须运用当地特殊的创新环境。用人一事对他而言，至关重要，这对于一位空降高管，也是无法跨越的难题。

通过人事布局，百度在危机之后，“使命”已经十分明晰了。

“李彦宏将人工智能定为百度未来十年最重要的战略方向，是极富远见且非常正确的决定。”这是陆奇上任时对百度的人工智能战略的评价。

“科技”被提升到百度的使命层次，他用“拓展”这个词来描述这次更改使命的行为。

这是百度的一场豪赌，赌赢，拥有一切;赌输，一切成空。百度期望通过此时的“All in AI”策略，押中下一波的技术变革，一洗当下移动互联网浪潮中的被动局面。

对陆奇而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意味着他要扛起很多。

站在孤独的君主身旁

如果没有陆奇，百度的转型只能由李彦宏一人完成。在陆奇到来之前，他被视作一位孤独的君主。

血友吧、魏则西等一系列事件，让屹立于百度4万员工之巅的李彦宏成为世人眼中急功近利的商人。李彦宏曾这样说明自己和百度的关系：“我是创始人、CEO，百度任何的好和不好，肯定归功和归罪都应该是我。”

“我是不是真的完蛋了。”李彦宏一直记得那种被浪潮抛下的恐惧。2013年到2014年时，他每天都会心里发慌。

曾经一起创办百度的“七剑客”纷纷离开、CFO王湛生意外离世后，直到陆奇和妻子马东敏加入之前这段时间，行内曾有一句玩笑话：阿里巴巴是马云和他的三十几位合伙人一起战斗，腾讯是马化腾和张志东这样为公司建言献策的合伙人一起战斗，而百度，是李彦宏跟他4万员工一起战斗。

“在百度，如果李彦宏不作决策，别人也不作决策。”有人接受媒体采访时这么评價。李彦宏想过表达，他很多次想写公开信，但又因害怕被人误解而作罢。

李彦宏孤独地面对百度的转型困境。这种孤独能从媒体的报道中看到痕迹。据说有一次，李彦宏看到“百度七剑客仅剩李彦宏”报道时，瞬间情绪非常低落。

“很大规模的公司只剩下一个人在管理，是很可怕的事情。”他承认这一点。这种恐惧伴随着他，当百度能摆上台面的收入来源越来越少时，他必须要做出更颠覆的选择。

陆奇上任后，重新整合了百度内部的人工智能力量，将产品方向重新聚焦在无人车、语音识别、图像识别和深度学习等几个方面，以聚焦求突破。随后，百度成为了人工智能“国家队队长”。在19个获批的国家工程实验室人工智能领域，百度参与的实验室最多。

2017年4月，陆奇推出百度无人驾驶的“阿波罗计划”，计划在2020年前逐步开放至高速公路和普通城市道路上的全自动驾驶。有评论指出，百度希望通过开源，获取最多汽车主机厂的支持，成为汽车界的安卓系统。

在人工智能上投入，百度并不吝啬。公开数据显示，从2012年投入2.305亿元到2016年的102亿元，过去4年共投入了超过217亿元。2017年Q1投入28.35亿元，同比增长34.9%，而百度净利润下滑了10.6%。

这种投入是有风险的。人工智能的分支方向不少，没有人能预测下一波浪潮的突破点在哪个领域优先爆发。在百度内部，人工智能的投入也分布在不同的组织架构之下。

陆奇宣布推出的阿波罗计划——向合作伙伴开放百度无人驾驶软件平台，已经拿下了100多家合作伙伴，包括多家中国汽车制造商和两家世界汽车制造商福特和戴姆勒。

《哈佛商业评论》认为，早期的人工智能项目不太可能产生技术爱好者预测的戏剧性结果，一些失败常常会减缓或完全终止资金注入。而对于人工智能的投入，押注对方向将决定生死。

事实上，即使是谷歌，将所有的创新研发业务剥离出来，由Alphabet管理，这些创新业务也处于“挣扎当中”，难以复制网页搜索的巨大成功。

李彦宏曾描述自己不爱冒险，“冒的险都是我经过分析、研究之后，我觉得这个险值得冒才去冒。”他举过一个例子，拿AlphaGo来说，花两年时间请20位人工智能科学家研发一个只会下围棋的机器人，这个项目在百度是会否定的，“花这么大精力做一个东西到底能实现怎样的价值？”

去年当O2O 还处于风口的时候，李彦宏曾表示百度转型O2O，“付出再多代价”也在所不惜。再一次，百度表示将坚定投入人工智能。

在这次冒险中，李彦宏仍然是绝对的领导者，他仍然控制公司的人事权和财权。

陆奇的到来和马东敏的回归曾一度被看做李彦宏的“放权”之举，但也有人不这么认为，“他放不了，这是他的天然职责所在。老板缺位，这公司能做成吗？”

据《财经》报道，陆奇推行的改革在人事上出现了一定反弹。“容易的事情做完了，战略和业务梳理清楚了，接下来到执行层面一定涉及人和钱。”

强硬的变革者

陆奇是一位富有经验的变革者。

他是华人在硅谷最高职位记录的保持者，曾成功领导微软转型。当微软传统业务增长见顶，他主导一系列改革转型云计算，让云上的Office 365超过传统软件收入。

这样的履历正中百度症结，让陆奇成为救火队长兼整改者。

来到百度后，陆奇把微软时期的一个习惯带了过来——拜见关键人士。此前，他总有一个“要见的人”清单，每个月，他都会去一趟硅谷，拜会形形色色的创业者和投资人。

在百度，这一招被用在了巩固对百度的投资者信心上。一位百度人士对《财经天下》周刊透露，陆奇上任伊始，就飞赴全球挨个拜访百度前50名大股东，向对方讲述百度的战略和愿景。“这种姿态本身就是一个积极的信号”。

在对内沟通上，陆奇也拿出相当精力重建员工的信心。“他很务实，直接面向基层解决问题。”

此外，百度每个月都会开一场“新风会”，每期400个名额。陆奇是主持人，有时他也会邀请一些业务主管与员工面对面沟通。在“新风会”上，陆奇会回答各方面的问题，帮助员工了解公司的业务布局。

据一位参加“新风会”的员工透露，在沟通中陆奇姿态放得很低，不避讳，对问题对答如流。

“以前百度高管很少露面与基层员工沟通，陆奇来了后，员工能及时了解新政策、新架构、新业务，很多基层员工都觉得陆奇非常接地气。他还改革了百度内部的晋升制度，员工只要努力作出成绩就行。”一位百度员工告诉《财经天下》周刊。

百度内部管理流程也严格了起来，许多从前被忽视的安全生产红线被再次强调。此前实习生都有权限查看全公司的代码，一大批员工从百度出走后，做的都是竞品;有人甚至利用百度免费无限量供应零食和文具的漏洞开网店……

现在，这些漏洞都被堵上了，安全生产成了百度的红线。百度起诉王劲就是一个典型案例。

陆奇改革的核心是业务逻辑梳理和组织框架调整。李彦宏提前给他做了铺垫，在陆奇加入没多久，李彦宏发布公开信称，“百度要淘汰没有市场竞争力的产品。如果做不出来，就别在那儿混了，别在那儿撑着了。该撤就撤，该关就关，该并就并。资源向我们有优势、战略上重要的项目去聚焦。”

冲突随着变革爆发。

2017年3月，时任百度首席科学家的吴恩达毫无预兆地公布辞职。百度人工智能领域两股力量间的撕扯浮出了水面。

随着吴恩达及其他技术大牛的离职，百度人工智能领域最重要的部门之一，深度学习研究院的中坚力量基本流失殆尽。根据腾讯科技的一篇报道，百度Eye、百度Light、百度Bike、百度筷搜都曾经是百度对外着力推广的人工智能产品，但短期看不到效果后，早已没有声息。

景鲲是人工智能机器人微软小冰项目最早期的发起者之一，后来离开微软成为百度人工智能产品“度秘”的负责人。陆奇上任后，景鲲重新得到重用。

业务方向的调整也让百度高层平地起旋风。曾任公司副总裁、百度糯米总经理的曾良因违纪被解职。四五月间，负责百度金融风控的同名副总裁王劲、百度外卖副总裁陈锦晖、百度百付宝公司总经理章政华及分管贴吧、百家号等业务的高级副总裁陆复斌纷纷出走。首席财务官李昕晢和战略部副总裁金宇则转任百度资本合伙人。

就连“自己人”的心理，都难以捉摸。主管智能生活事业群的景鲲，刚在今年四月晋升为执行总监，是目前百度当红的高管之一。此次陆奇离任后，景鲲直接向李彦宏汇报。

景鲲是谁？他是人工智能机器人微软小冰项目最早期的发起者之一，后来，景鲲离开微软，成为百度人工智能产品“度秘”的负责人。在百度命运飘摇的数年间，景鲲“度秘”项目进展缓慢，但在陆奇上任后，景鲲重新得到重用。

陆奇一度是小冰行走的代言人，出席任何微软活动，陆奇都穿着“微软小冰”的T恤;腿部摔伤的他坚持从美国飞来中国为小冰发布会站台，结束工作后再穿上腿部护具。

以克己冷静著称的陆奇，谈及“小冰之父”李笛，几度难掩激动，夸道：He 's my hero，I love Di，he 's just so awesome！（李笛是我的英雄，我太爱他，他太棒了！）

作为中国出产的产品，小冰能在微软三条AI产品线中占有一席之地，获得总部的战略重视，陆奇功不可没。他看到了EQ在人工智能里的重要性，为聊天机器人赋予人情味，带领小冰团队给比尔·盖茨做了汇报。

知情人告诉《财经天下》周刊，早期参与小冰项目的景鲲，笼罩在微软团队一手打造的光环后几周，才告知早已准备接受百度的offer。那时候，微软团队多多少少感受到了一丝背叛。

一位接近陆奇的业内人士称，这种人事上的内耗，不是陆奇需要的。内耗带来的效率低下，与习惯高效行事的陆奇完全无法统一。早已财务自由的陆奇，想要实现的是事业上的野心，成就一段传奇，绝非与低效的内耗纠缠。

离开：陆奇的礼物

百度最新财报显示，DuerOS生态系统取得了迅猛发展，已与创维、海尔、极米等160家企业达成合作伙伴关系，共发布超过90款搭载DuerOS的硬件产品。3月份，DuerOS已经响应超过2亿次语音搜索需求，这意味着搜索的下一个重要机会将因此打开大门。

而陆奇宣布推出的阿波罗计划——向合作伙伴开放百度无人驾驶软件平台，已经拿下了100多家合作伙伴，包括多家中國汽车制造商和两家世界汽车制造商福特和戴姆勒。

从开上北京五环、10款车型集结雄安、闪耀美国拉斯维加斯 CES 展，再到春晚的舞台上表演高难度的“8”字交叉跑，百度无人车在快速地奔跑着。今年3月，Apollo自动驾驶汽车又拿下北京、福建、重庆三地的9张自动驾驶路测牌照。

但是，这就是百度人工智能得以商业落地的全部了。

作为一名COO，首要职责就是将CEO的战略转为收入。百度All in的人工智能，恰是一条迷雾笼罩、路途漫长的未知之地。

前有未可知的业绩压力，后有内耗，到了职业经理人、工作狂陆奇离开的时候。

陆奇的最后一次公开露面，是4月26日的北京车展上，和比亚迪董事长王传福在展台上会面。比亚迪是阿波罗计划的第100家合作伙伴，在搭载了百度自动驾驶平台的车内，王传福手指中控屏，为陆奇演示。

驾驶位上的陆奇穿着几十年如一日的休闲衬衫和牛仔裤，手握方向盘侧身看着。他笃信并热爱了30多年的人工智能得以落地，57岁的他脸上露出男孩般的专注与好奇。

22天后，陆奇松开了百度的“方向盘”。

事实上，变革的操盘者需要为结局负多少责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必须有一个人为之负责。对此，当局者未必没有这样的自知。也许正因如此，在陆奇看来，离开才是最好的选择。

终归，李彦宏口中的“Qi”只是一名职业经理人，而百度依旧姓李。对于习惯操控大资源的陆奇而言，下一站应该是同样亟待变革的另一大平台。

Qi的前老板、微软首席执行官萨提亚·纳德拉（Satya Nadella）曾说过一段话，也许适合此时的陆奇：“有人曾经说过，你只能信任思想、言语、行动完全一致的人。同样地，我认为你也只能信任思想、言语、行动完全一致的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