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启江
复盘事件:匠写文章,巨额收入,质疑如潮
“万一孩子不是白血病,收人打赏不合适。所以暂停公号打赏功能。”2016年9月7日,5岁多的罗一笑查出血小板偏低。2016年9月10日,她被送医。她的父亲叫罗尔,今年48岁,是一名作家,曾在深圳《女报》《新故事》任职。在新媒体时代,他的另一战场是在“罗尔”微信公众号上,发表自己的小说或随想。“女儿的疾病摧毁了我的经济基础。”罗尔写道,在女儿送医的那晚,他一夜未眠,思考怎么找钱救女儿。每个人都有自己最擅长的方式,对于罗尔,他选择写文章。凌晨两点,罗尔在公众号里发了一篇题为《我的世界开始下雪》的文章。几分钟后,他收到100元。这钱叫打赏,通俗来说,就是有人觉得你的文章写得好,可通过付费来表达对你的支持。2016年11月25日,罗尔的《罗一笑,你给我站住!》一文传播开来。文章有些语无伦次,但罗尔却真实展现了一个父亲的爱和胆怯,催人泪下,意外引发五万元打赏——这是微信一天打赏的极限。2016年11月27日16时,深圳小铜人旗下公众号P2P观察发表《耶稣,别让我做你的敌人》,第一句话“他没有选择公益捐款,而是选择卖文,每转发一次就可以获得小铜人公司一元的捐赠”,迅速引爆朋友圈。2016年11月28日,该公众号转发《罗一笑,你给我站住》,网友顺藤摸瓜,摸到罗尔公众号,川流不息给罗打赏。2016年11月29日,一些热心网友开始转发《罗一笑,你给我站住!》一文,并自创文案,“转发一次,有企业捐一元”。发酵持续,微信不动声色积攒了巨大能量,终于迎来社交媒体可遇不可求的“指数级增长”——刚开始缓慢裂变,但一旦突破临界点,如同核爆,一发不可收。无数网友熬夜等到30日凌晨——这个温暖场景堪称一个前所未有的奇迹,令人動容。零点一过,大批打赏一拥而上冲进罗尔的微信公众号,竟然直接冲破微信设置的赞赏上限,两小时竟然超过200万元。微信发现异常,随即紧急采取冻结措施。2016年11月30日凌晨6时,罗尔说他收到打赏200万元左右。
估计罗尔自己也未曾想到,通过微信公号给患病女儿筹集医疗费用的举动随即引发了轩然大波,各种揭黑、质疑和责难纷至沓来。网络的威力再次让人瞠目结舌,自然让人不禁感喟“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思考追问之一:求助“资格”之问
罗尔写文章换钱错了吗?如果你写任何东西,有人打赏,你都没错,那么错在了哪里呢?罗尔出生湖南衡阳,高二辍学,后来借300元只身来到深圳,做保安,写文章,后担任《女报》编辑部主任,有房有车,一度成为家乡年轻人的励志榜样。罗的一个朋友说,他们其实理解一个中年男人的窘迫期——上要养老,下要养小,自己可能也出问题。2016年以来,因为工作调整,罗尔只能拿到基本工资四千多元,他自嘲自己失去养家糊口的能力。儿子在东北上学,他只能提供学费。而老父患病,看他境遇不顺,不肯去医院治疗。他在一篇文章《耶稣,别让我做你的敌人》上,我们看到他在文尾写道:前天,一个无钱医治新生儿白血病的母亲,抱着孩子离开了儿童医院。从那个绝望的背影,我看到了自己的可能性。
那么,他通过女儿的病来获得打赏,错在哪里?
也许根本原因在于,他忘记了打赏求助对象所接纳的“潜意识”。网络上的个人求助案例众多,事后被网友质疑的焦点之一便是:发现求助者经济状况良好,在未用尽自身财产和亲友援助的情况下先行向社会公众求助是否应该?这次也不例外。如果一个男人有三套房子,一套准备留给儿子,一套留给现在的老婆,另一套计划自己养老要用——这样的人有没有“资格”寻求救助?纵然在现实的世界里这样的男人,即使不是好男人,至少也是个正常的男人,但为什么罗尔的辩解却招来这么多人骂呢?
毋庸置疑的是,陷入困境是发出求助的前提条件。从熟人社会沿袭下来的资源动用路径是“涟漪式”的:自己及家庭的财产不够支付时,到亲朋好友邻居处借钱,只有山穷水尽之后才向陌生人求助或者寻求慈善组织帮助。相信即便当下,很多人在面临困境时还是遵循这一路径。因此读到个人求助信息时,转发信息或者慷慨解囊的人都有一种推定:此人已经陷入困境,我的帮助有助于他解困。但是现在也有一些个人求助案例反向进行:遭遇困境,首先想到向陌生人发出呼救以动用社会资源,而把自己家庭财产作为最后的保障。正是这种偏差导致了舆论的反扑,因为善意感觉遭到了欺骗或者戏弄,尤其当资助者发现自己的生活质量还不如求助者时。
法律无法、无意也不该禁止人在陷入困境时求助的权利,也无法对于“陷入困境”作出具体界定。每个身处其中的人对于困境的理解也各不相同:有人认为只有山穷水尽才是,有人可能认为降低生活质量便是。尤其在家人身患重病之时,无法替亲人承受病痛,更会希望以足够财富来保障医疗。
但是,别忘了有一种法律之外的规则一直在那里:公众对于困境的理解是“耗尽了私人资源的山穷水尽”。疾病本身不是向公众募集款项的充分理由,而“疾病+贫穷”才是。因此当个人向公众发出求助信息时,不仅要表明疾病的存在、支出的庞大,还要说明求助人经济窘迫无力支付。这些信息对于资助者判断是否掏钱事关重要。对这一规则的违反不一定违法,但是舆论反扑的威力你会因此充分领教到。
思考追问之二:个人求助与商业运转接轨之思
“罗尔卖文,公司捐款,互助多赢”。小铜人公司来整合罗的系列文章,在公司微信公众号推送,读者每转发一次,小铜人给一元钱,文章开设打赏功能,打赏金全部给孩子。从法理来说,这是一个合乎法律的商业行为,罗的文章转发提升了刘的商业品牌,商业公司则为罗付费。实践中,它不需要大家自己掏钱捐款,随手转发就可帮助到孩子。时代巨变,他的平台不再是一本几十页的杂志,而是一个有数亿用户的移动互联网。有一个媒体人的描述很形象:老媒体人罗尔,撑着他一艘小乌篷船从一个小湖里走到陌生大海,想去捕更多的鱼。大海看似平静,但也可能风暴突起,杀机四伏。
网络上的质疑以及共鸣也反映出公众依然认可这一路径。因此读到个人求助信息时,转发信息或者慷慨解囊的人都有一种推定:此人已经陷入困境,我的帮助有助于他解困,而非致富,更非暴富。但是,互联网工具的出现,人和人开始大规模连接,尤其是在公司运作的背景下有一些求助人信息被有意无意隐藏的时候,必须要注意公众的理解和感受,法和情理存有偏差。这个偏差导致了舆论的反扑,因为有人会感觉善意遭到了欺骗或者戏弄,他可能就怒火中烧。
慈善法调整慈善募捐和慈善捐赠,意在规范动用社会资源用于慈善目的。“规范”是人们注视的核心点,有强大的法律保障、体制规范、个人或者群体监督,这样的慈善才能让人心安,这也是近些年来一些公司做慈善广遭诟病的重要“缺陷处”。
思考追问之三:求助上限之守
本来想募20万却不小心得到200万,烫手了。对罗尔来说,慈善永远没有“20万与200万的区别”,只有“该不该得到的善款”;慈善永远不是“文人的写作”,而是“人心的倾斜”;慈善永远不是“留给自己的退路”,而首先是“當事人的全力承担”;当然还有你夸大的费用之需。也许在善意倾泻的网络层面,20万还是200万已经不再由个人控制,但作为个人发起的求助,公司运营的方式,其结合必然要有一个明确的、有上限的数额。而非考验民众善意的“上限”。
《新闻调查》制片人王志安发现了罗一个幽暗秘密:罗从来不提深圳医保对孩子报销多少钱,他自付多少钱——第一次住院自付17574元,第二次住院自付4974元。他判断罗故意隐匿了这个事实,如果罗如实告知其实他的自付较少,会损害上述模型,令读者同情降低,打赏也会减少——这正是罗不愿看到的。206年11月30日上午,深圳一名医生的聊天截图开始流传。它说罗尔一家在医院花费每日不足5000元。深圳市儿童医院进一步晒出费用清单,截止到2016年11月29日,罗一笑三次住院总费用合计204244元,自付费用占比17.72%。而早前发文称孩子在病房每天少则一万,多则三万有余的费用,大半费用少儿医保报销不了的陈述被网友一一贴出,指责罗隐瞒事实,诱导大家同情打赏。
令人遗憾的是他们都在钱的事情处理完之后,再为自己的行为辩解,结果是越描越黑。
因此求助者首先要确保自己求助时信息的真实和充分,然后在筹集到足够解除困境的资金时,应该不再接受赠与的财产,同时通过与当初发布求助信息的同样途径发布资金已经筹集完毕的消息。否则也会因故意隐瞒真实情况而构成欺诈。如果求助人罗尔已经筹集到了充足资金,就应该及时终止接受赠与,并且广而告之这一信息。
思考追问之四:善意被消费之问
郭美美事件犹在眼前,慈善总是让人“杯弓蛇影”。确实,善良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纯粹、最脆弱的财富,一方面它需要社会全体成员的呵护,另一方面也需要社会、舆论的共同监督。网络社会中的信息本就真伪掺杂,怀有同情之心帮助他人的义举永远值得赞美和嘉许。傻傻的善良胜过聪明的冷漠。那些蜂拥而至的善款很大程度上都是源自于罗尔作为父亲感人肺腑的那篇文章,我们在文字背后想象着一位中年男人的无助、一位父亲的沮丧、一个家庭的崩塌在弦,这一切汇聚了我们的眼泪和善意。自古以来,“善”是这个社会最催人泪下的凝合剂,社会因此人心更加柔软和凝聚。
只是“罗尔事件”终究还是不够纯粹的善良典范。但是,我想这一场风波之后,相信的人依然会选择相信,只是会更加谨慎,会选择更加安全的表达爱心的渠道。尽管慈善组织的公信力有待进一步提升,但是其中治理结构良好、执行力强、透明度高的慈善组织会逐渐赢得公众信任。如果都不相信,或者你也可以选择自己办一个慈善组织试试。善恶一念间,他人即地狱。参与转发与打赏的所有网友至少证明了人性中的善良光芒。助人很大程度上不仅仅是因为他人需要帮助,更是因为,我们自己需要得到拯救。而无论做什么,都别忘了:限制是唯一的拯救。立法如此,求助如此,助人如此,慈善与商业结合如此,评论和言说又何尝不如此?这种限制有些源自法律,更多的源自法律之外的自律与他律。
思考追问之五:社会自净之切
“每一个重大事件的发生,其实都是社会的一次进化。”自古以来,任何人都有权对外界寻求帮助,这种求助叫个人救助,这是个人最后的一条救济渠道。新出台的慈善法也没有堵死这条通道,值得一提的是,个人求助有诸多风险——难以验证真伪,难以监督执行,难以控制执行。
“对一个大事件,社会更快速反应,评价多元,这是进步,但遗憾的是,我们没有看见证据确凿的事实。”原《南方都市报》深度报道部主任龙志说,没有可靠、连贯而系统的事实,每一个人看到的都是一个面,随之产出的评论、批评和做各类逻辑推演都可能是不准确的,不仅没有解决问题,还可能制造新的对立和撕裂。
慈善是在质疑声中长大的,没有质疑就没有慈善,慈善应该用最包容的尺度面对一切质疑,甚至欢迎来自四面八方的各种质疑,用质疑来证明自己,区隔他者。这样,慈善也在社会的净化中成长,完成了新一轮的社会自我净化,慢慢地社会也如人的肌体,生出了免疫力。通过质疑慈善者的动机,监督慈善者的行为,验证慈善者的效果,形成人们更加理性的思考,完成“社会慈善”的自我升级。
还有人继续痛骂罗尔,但也有人继续给罗尔打赏。2016年12月6日,罗尔发表新的文章,向众人表示谢意和道歉,他试图展示的是他是有过错,但他并不是骗子。截至发稿时,罗一笑躺在重症监护室,凶吉未卜。深圳儿童医院从北京请来专家会诊,他们试图竭尽全力救治这个孩子。罗一笑没能站住,愿天堂再无风波。据深圳晚报报道,今天(2016年12月24日)早上,深圳市政协委员、原市眼科医院角膜及眼表病区主任、眼库执行主任姚晓明微信发布消息称,罗一笑在今天早上6点去世,她的父母希望捐献她的遗体和器官。
[作者通联:江苏无锡市辅仁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