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觉山房梦话之二

文/高非

学习书法，40岁是一个坎，很多功夫不错的名家过了这个年纪，往往结壳板滞，甚至退功，究其原因，大约是过早被市场绑架，不敢持续打破既有模式。而真正的大家，在这个年纪上下，往往风格不甚明显或者风格多变，之后才逐渐形成个人风格。根基越牢，后劲也就越足。另一方面，40岁之前靠手部小肌肉群的技术敏感，比的是生理；40岁之后，靠的是内涵和阅历的积淀，比的是心性。

书法有如武功，有招式，有内功。初学者往往看重招式，所谓花拳绣腿是也。年龄渐增，腕力渐强，所重偏向属内功，黄宾虹所谓“浑厚华滋”之内美也。

碑帖有如武功秘籍，二王、平原如少林武当，学之堪称正道，从此出者皆是稳扎稳打的高手，但习者多流于平庸。魏碑、三代文字如失传已久的九阴真经，习之功力大增，但需筑基扎实，谨防欧阳锋之误学逆练，走火入魔。康有为于曾熙处借得传陈抟所书“开张天岸马，奇异人中龙”一联，反复咀嚼偷师，遂自创新体，不啻高手探得武功秘籍。何绍基亦视张黑女墓志为不传之秘。近代以来，印刷术昌明，学者眼界渐开，更无须死守一碑一帖。但学人往往浅尝辄止，如武侠小说中之王语嫣、李红袖，阅遍各家秘籍，号称武林活字典，却不会一招一式的功夫，真是空入宝山而归。

胡兰成书法源自康有为，沉厚不足，流动有余。但字如其人，颇洒脱不羁，故亦堪称一家。胡于书法认识也有过人处，独拈出“笔姿”一诀，金针度人。

梵高的弟弟提奥，是欧洲有名的艺术经纪人，很多经他发掘的艺术家都大红大紫。奇怪的是他的亲哥哥梵高却一生落魄，只卖出过一幅画。若不是提奥夫人在梵高去世后的大力宣扬，这位巨匠几乎从此湮没于画史。许多人将之归罪于梵高的性格缺陷，至于真相如何，唯有从他的画里解谜了。关于梵高之死，也有一说法是系他杀，死于乡间无知少年枪下，如未早逝，梵高当于有生之年看到自己得享大名。

电影《天使爱美丽》中，老画家自称毕生都临摹不好的名作，是雷诺阿的《游艇上的午餐》，可见此画在法国人心中地位。雷诺阿被称为最幸福的画家，独居老人画它亦或别有寄托。

学剑已应晚，归山今又迟。人过三十，种种新的想法，总会有不进不退的尴尬，但想想古来不少大家，未必都是一蹴而就，如于非闇四十几岁方开始学习工笔。工笔画耗时费力，历来是年轻人的专利，于先生居然取得了很高的成就，不能不令人敬佩，他的《中国画颜色的研究》全来自实践心得，属经典之作。

曾灶财涂鸦，是当代书法打通现代艺术的大手笔，他的一生看似癫狂，其实背后几多凄凉。这些都成就了他狂傲磅礴的书写人格。如今他的涂鸦作品多被清除，唯余照片资料，甚憾。相比西方对街头艺术的几位大家的逐渐推重乃至保护，这也能看出港人对艺术的理解高度。香港虽弹丸之地，但藏龙卧虎，从来不是文化沙漠，可是很多人的心却是一片沙漠。

读卫俊秀先生小字诗稿及硬笔信札，倔强骨鲠、下笔如铁。艺术家要经历一些磨难，艺术才会升华，但这个苦难应该有一定的限度，否则对艺术家就是伤害了。卫老一生太苦，劳改、下放几十年，读书不辍，很不容易。晚年渐有名气，住房被恶人强占仍无处说理，斯文扫地，竟至于此。西安老书家陈少默的住所本是民国陕西督军陈树藩故居，颇具文史价值，晚年也因一纸拆迁令，化为乌有。如今俯瞰长安城，面对毫无美感的水泥洞穴，唯有一声长叹。在强权和恶势力面前，文人总是那么无力和无奈。在卫俊秀和陈少默的字里，我都看到了一种倔强，大概能够坚硬起来的，只有自己的内心。

湖北吴丈蜀先生书法格调甚高，与苏州祝嘉先生东西呼应，独力支撑最后一片碑学阵营。先生自称从不临帖，有英雄欺世之嫌。观其解放前作行楷书，已成熟精到，绝似于右任法书。谓其不临碑帖，吾不信也。

卫俊秀在解放前已是国民党黄埔军校西安分校的上校科长，解放前他拒绝动员留在大陆，开始了他近三十年的苦难生活。如果他选择去台湾，生活应会安逸很多，但也许就此少了一位书法大师。

游寿，李瑞清正脉，胡小石传人。与萧娴先生同擅大字，号称南萧北游，是东北写毛笔字写得最好的老太太，不是之一，是唯一。文革时被打成哈师院的“八大怪”，因性格“怪异”而闻名一时。她还设想报名自愿做原子弹试验品，是何等的压抑才能做出这样近乎自杀的决定。先生性格狷介独立，常持破布袋行走于校园中，遇人面无表情，不识者皆以其为拾荒老妪，谁想布袋中全是艰深难懂的大篆金文、古史资料呢？就算碰到真正的高人，我们也未必能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