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赵健雄
在一个流通性好的自由市场,一般而言,物品的价格与价值成正比,也有波动,但长远来看不会太离谱。这也就是人们平常所说的:物有所值。
但有些物品不能一概而论,譬如奢侈品,几万元、几十万、几百万元乃至几千万元买一只女款包包(这是我写此文时从网上查来的,平时孤陋寡闻,决想不到一只包包会值几千万,当然那也不一定就物非所值,因为镶嵌了大量珠宝;至于一般几万元的名牌包包,其实取材甚至设计都比较普通),消费者看重的更多不是或不只是其自身质量,而是名牌溢出效应,籍此享受某种身份感或旁人称道乃至羡慕的眼光。
当然能成为奢侈品,通常质量还是不错或者说上好的,但同样质量的物品,如果不是那个牌子,价格相差可能多至十倍百倍。许多人就因为它贵才买。
艺术品消费与此有点相似,只是牵涉到的因素更多也更复杂罢了。
使一件艺术品产生价值的,除了其本身的品质外,主要还有如下几个因素:
一是时间。
时间影响存量的多少与有无,而物以稀为贵。
巨然晴峰图(局部) 张大千 (2016年以1.035亿元拍卖成交)
巴人汲水图(局部) 徐悲鸿 (2010年以1.71亿元拍卖成交)
鹰石山花图(局部) 潘天寿 (2015年以2.7945亿元拍卖成交)
潘天寿《鹰石山花图》拍卖现场
记得十多年前有一桩公案,北京故宫博物院依法行使“优先购买权”,从中国嘉德国际拍卖有限公司购得据称有1500多年历史的中国古代书法作品《晋索靖书出师颂》,成交价格为2200万元人民币。
索靖是西晋书法大家,比中国现存最早的国宝级墨迹《平复帖》书写者陆机年长近22岁。人们已经许久没有看到甚至不相信他还有存世的作品,所以此贴可能是中国现存最早的墨迹。史载其书法“如风乎举,鸷鸟乍飞,如雪岭孤松,冰河危石”。当时名声在王羲之王献之“前后”,就因真迹无存才渐渐掩去盛名。
不少行家与学人对此品真伪提出异议,启功老先生当年接受记者采访时便明确表示:“这件东西不是索靖写的。米友仁说是隋贤所书,是因为这一作品风格既不是晋人的也不是唐人的,所以定在隋代,这是很高明的鉴定。晋墨两字是假的,那是明朝的纸,宋高宗如何可能在明朝的纸上写字?拍卖行是商业行为,乱炒!炒得越高越好。这就是他们的想法。我们从没有向国家推荐买这件东西。” 有此看法的远不止启功一人,却并未能够影响和最终改变这桩交易。因为即使是隋人的临摹之作,亦有巨大价值。作为国家一级的博物馆,想必自有其考量,不会轻易为之。
从中我们可以看到时间的力量。
二是历史。
有的作品不见得多好,但它留下了浓重的时代气息或成为某段历史的标记。也能创造出相应的价值。譬如“文革”美学代表作,由其时在中央工艺美院装潢系就读、油画并没有多少功底的学生刘春华完成于1967年的《毛主席去安源》,曾经风行一时,影响巨大,也得到过描写对象本人首肯并就具体细节提出意见。1980年作者向收藏此画的中国革命博物馆索回该作品,并于1995年10月同样由中国嘉德国际拍卖有限公司拍卖,成交价605万元(拍得者为建行广州市分行)。此后因为所有权归属存疑,多次付诸法庭而余波不断,最终不了了之。这在当时,就算很高的价格了。溢价来源便是其在历史上的地位而非艺术成就。
另外一种状况是,某个时期整个社会像发了疯一样突然改变对传统文化的看法,把从前认为最宝贵的物事看得一钱不值,乃至大肆破坏与销毁。
山水十二屏(局部) 齐白石 (2017年以9.315亿元拍卖成交)
遇上这种时期,价格与价值完全不对称。仍以“文革”为例,红卫兵运动大街上随便一堆火烧掉的抄家所获字画古玩,放在今天,有许多都可以拍出高价甚至天价。其实更早一些,自上世纪50年代起,文物字画的价格就渐渐跌至谷底,如今一幅画能够拍出几百万的名家,当时也就值几元钱。有几年时间,落寞的潘天寿被打发在美院(当时叫中央美院华东分校)的民族美术研究所赋闲,乘此良机,用很少经费就为学校收罗了许多珍贵的藏品。这种局面的形成,除意识形态影响之外,重要的原因是计划经济年代艺术品市场几乎整个被消灭了。
三是炒作。
那么,市场经济带来的就全是福音了?倒也未必,有时可能是陷阱。
以当代艺术为例。英国人尤伦斯与瑞士人乌利·希克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最早进入中国收藏与推动当代艺术发展的老外。
前者1987年即开始收藏当代中国艺术家的作品。那时的情况是,即使很著名的画家仍屈居在小小的画室中工作,要和别人共用走廊尽头的公共浴室,“但他们从集体主义中解放出来以后的创作非常有活力,我买的第一件中国当代人的作品是艾轩画的西藏小孩,当时他只在二十五瓦特的灯泡下作画”,尤伦斯如是说,他开出的价格自然也极为便宜。
随后他购入王广义、方力钧与刘炜等人的作品,接着收藏范围渐渐扩大,乃至影响时尚与潮流,并拥有众多追捧者。
2011年起,尤伦斯抛售千余件藏品中的一部分,导致中国当代艺术家作品的行情大跌。
当然这不仅是个人行为。就在随后,乌利·希克也跟进,向筹备中的香港 M+视觉博物馆捐出1463件中国当代艺术品,同时向M+卖出47件藏品,售款1.77亿港元。这个数目无疑远高于当初收购付出的成本。
随之一波大的行情跌落,直至今天,高潮不再。
也不能完全把这两个老外看作唯利是图的商人,但他们确实在中国挣了不少钱,其举动也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整个市场。当下艺术品收藏已经国际化。当主流的关注与重点发生转移,很难抵抗这种大趋势。
如果恰在其峰值,你花几千万买回一件当时的名品,水落石出后可能也就几百万甚至还要低得多。
写生珍禽图(局部) 赵佶 (2009年以6171.2万元成交)
山水册 齐白石 (2011年以1.94亿元拍卖成交)
流风所向往往与背后推手有重大关系。若干大的拍卖行与收藏家主导局面变化的现象时有发生,如果你肯用心思,通过具体的现象一定能梳理与发现利益相关方在其中的运作与关切。
四是偶然与流变。
偶然没有道理或者我们看不透它背后的道理。流变自有道理,我们却不一定能够明白其道理。
大体而言,世界是不容易了解与把握乃至无法完全了解与把握的,随着量子力学的进一步发展与普及,我们知道从最基本的粒子起,预测就是不可能实现的事情。
一切都是相对的,都有关联性,而当我们介入某种行为,其本身便成为变化与呈现的原因。
如果知道上世纪60年代会有“文革”,许多早在国外混出名堂的大知识分子,50年代初也就不会回来了。具体到个别艺术家,林风眠何苦要到70年代末才通过走后门,请当年的老朋友叶剑英帮忙才落脚香港呢?也就不会遭遇妻离女散、自己又入狱被反拷,像狗一样趴在地上啃食的悲惨命运了。
世事无常。人的命运如此,字画的命运也如此。
现世安稳与风高浪急时,社会的审美需求是不一样的。
吃不饱饭与淫欲满足后,对艺术品的判断也是不一样的。
不同的时代,某类特定艺术品的际遇可能完全不一样,也有那样的时代,几乎所有艺术品都受到打压,而不具有多少艺术性的宣传品反而例外。
遇上了,也只能面对或者无法面对。
相对而言,艺术家由于工作性质,所受折腾还算比较少的。艺术作品只要没被消灭,其价值也会重新得到显示与张扬。
近些年,不止当代艺术作品时价不高,其他一些门类的艺术作品也因为另外的原因,行情大幅跌落。
同样的作品售价忽上忽下,此一时彼一时也。
我以为这亦有好处,就像有人提出中美贸易战结果可能是双赢一样,因为困境会激发人的斗志,首先改变自己,从而创造出新的可能。
对投资者而言,我们肯定做不到如同李嘉诚那样有远见与决断,但耐心地持有或许是更佳的选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