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婷
被誉为“百戏之祖”的昆曲,拥有六百年的灿烂历史。现代信息社会飞速迭代,戏曲剧种作为中华优秀的传统文化却面临传承之难。一个剧种想要长久兴旺,需要几代人共同的努力,一代又一代的管理者发挥着重要的作用。上海地区针对国有院团开展“一团一策”分类改革,上海昆剧团在扩大受众、培养观众、人才建设、打造剧目等方面建设成果突出,呈现出欣欣向荣的局面。
我们欣喜地发现,昆曲从传统艺术风格中焕发出新的生命力,越来越多的年轻观众贴近它、喜爱它。2018年2月,上海昆剧团迎来了40岁生日。以上海昆剧团为个案,回溯上海昆剧团40年的风雨历程,考察上海昆剧团在传承昆曲、院团管理和践行“一团一策”方面的举措,具有重要的研究价值。中国剧协崔伟秘书长在上昆40周年研讨会上强调,认真分析这个剧种和这群艺术家们如何获得成功,对今天的戏曲艺术发展具有积极意义。
1978年2月,上海昆剧团正式建立,结束了上海多年来没有独立建制的专业昆剧院团的历史。蔡正仁先生回忆起当年著名书法大师谢稚柳与他的对话,“昆大班能出这么多的优秀演员,实在是奇迹,这是昆曲命不该绝,也是我们中华民族的一大幸事,你们不出来挑起这副重担,谁来挑?”在谢老的鼓励下,蔡正仁联合华文漪、辛清华、顾兆琪等一起联名向上海市文化局领导递交建立昆剧团申请。这封热情洋溢、饱含着对昆曲热爱的信,代表着一代昆曲人的赤子之心,镌刻在上海昆剧团史册之上。
在上世纪80年代国家进一步重视传承与保护昆曲文化。1986年,文化部正式成立“振兴昆剧指导委员会”。第二年计镇华、华文漪、蔡正仁、岳美缇、王芝泉同时“摘梅”,成为“梅花奖”历史上至今未打破的传奇。当时俞振飞先生和“传”字辈老师,还有今天的一批国宝级艺术家在全国范围内招收“昆三班”培养昆曲接班人,对后几十年从抢救昆曲、振兴昆曲到发展昆曲,都具有十分深远的意义。谷好好这一代“昆三班”的成长,见证了上海昆剧团从艰难苦闷走向振兴腾飞的巨变。回顾昆剧团的历史,老一代昆曲人为保留昆曲积极奔走,才使得今天昆曲发展的新面貌成为可能,为如今“以戏推人、以戏育人”的学馆制传承之路打下了基础。1989年开始,蔡正仁先生主持剧团工作,此后18年含辛茹苦,带着上海昆剧团从低迷走出了低谷,迎来了昆曲传承的新契机。
昆曲人始终肩负着文化传承的责任担当,以及对昆曲的价值认同。什么是昆曲的繁荣?昆曲发展有两个关键,一方面是代际转换的生命力(演员与作品两个层面上的意义)。通俗概括就是:有没有角儿,有没有好戏。另一方面是是否具有文武兼备、行当齐全的昆剧体系。上海昆剧团一直都有一批国宝级的演员,将一辈子的积累倾囊传授给学生,传承自己行当的经典风格和经典剧目。上海昆曲起步好,是因为有好演员有好戏,有一批德艺双馨的老艺术家们将好戏一代代传承给年轻演员。谷好好生在浙江温州,后来在上海生活30余年,温州人的血统和上海的养分哺育她成长。她踏上昆曲的道路经历了数番波折。人们一般是弃武从文,而她是弃文从武,学起了耍刀弄枪的武戏。一开始学闺门旦,却觉得闺门旦的表演方式不是自己所喜欢的样式,更喜欢打打杀杀的武戏。一股犟脾气和韧劲儿,使谷好好的武旦生涯走出了不凡的成就。对美的追求,对舞台艺术的向往,对观众的热爱,支持着她熬过了苦的磨难。有一次,谷好好从老师王芝泉那里得知中国戏剧最高奖梅花奖的奖牌,是对最高艺术价值的肯定。对昆曲文化价值的认同和昆曲人的身份意识,使谷好好一如既往地不懈追赶更高的艺术成就。
我们在路上(图片提供:上海昆剧团,摄影:元味)
对现代戏剧曲艺的传承,重在“讲故事,传精神”,不只是教程式化的动作,更在于昆曲理论耕耘与积淀。昆曲表演艺术的每个细节都是心血铺就。譬如做学问写文章,在逗号与句号之间反复斟酌。譬如绝妙的艺术风景里那块看似天然纯朴的石头,是经过风吹雨打的洗礼才成就的。上昆坚持固本开新,传承昆剧深厚的积淀和规范严谨的风格,注重从学表演到研究表演每一环节严丝合缝;回归表演本体,传承精致的唱腔艺术,将昆剧创造性转化,建构独特的文化价值和文化品牌。
改革开放之后进入90年代,中国经济飞速发展,受西方文化冲击,大陆市场被流行文化占据。当时昆剧团演员的工资很低。因为观众少,甚至有时工资都发不出来。谷好好回忆起当时,手上的单刀天天耍,练完功臭汗淋漓,结果也没有人说好。当时的环境给演员们的失落,并不在于工资有多低,而是没有观众的掌声格外令人灰心。尤其昆三班这一批年轻演员,刚入行不久年纪尚轻,也想过改行去社会上另找出路。那时候靠着阿Q精神支撑着彼此,互相安慰。白天练功,晚上结群去饭店端盘子当钟点工,用打工费来贴补生活。这样的日子里,昆三班这支队伍的心志被不断磨砺,一路并肩携手走来没有散,现在成为上昆几个重要管理岗位的干将。
昆曲一出戏要连排数月,常有演员伤筋断胳膊,甚至严重受伤而被迫离开舞台。上海昆曲市场最困难的时候,全场只有3个观众。面对艰苦的付出与收获极不对等的现状,演员们坚守住了内心的信念。某种程度上,从事昆曲艺术的人在精神上非常可贵,有超越物质需求的理想信念。谷好好在从1993到1997那段时间坚持苦练,“两点一线”式在宿舍和剧团之间奔波,一头扎进戏曲,进步飞快,代表年轻一代拿下了1997年全国昆曲青年汇演优秀新人奖。当时演的是《挡马》这出戏,“脚掏翎子”惊艳众人。难以想象这段历史的背后,是90年代昆曲身处观众流失的艰难处境。
谷好好坦言,那是一段泪中带笑,笑中带泪的故事。坚守昆曲是一种单纯的热爱,越付出越放不下。学戏是很难的,文戏武戏、背台词、发声方法、吃过无数的苦,心里觉得就此放弃真的不甘心。90年代上昆去台湾演出的经历给年轻演员们带来了巨大的精神力量。1994年10月28日,上海昆剧团赴台湾演出,这是昆三班首次在台湾亮相。在两年前的10月上昆作为首次在建国后赴台演出的大型戏曲团体,上演了《长生殿》等剧目反响巨大。谷好好说,刚下飞机,看到在机场成群的人来接待迎接老师们,一声声一句句“老师好老师好”令人动容。很多台湾大学生义工无偿协助忙碌的演出工作只为一张昆曲票,站在侧目条看昆曲看得如痴如醉。这种对昆曲表演的尊重和给予昆曲演员的尊严,使上昆人坚信大陆会迎来昆曲艺术的春天,决定继续等待。1999年10月12日,三本《牡丹亭》作为国庆50周年献礼剧目首演于上海戏剧学院实验剧场。上昆人坚信昆曲的观众终有一天会摩肩接踵而来。
上海昆剧团在等待经济大环境和文化消费水平的总体提高的同时,化反思为行动,不只是等待,而是打开想象尝试出击,主动培养观众。也向台湾取经,因为台湾的观众来自文化界、商界和学界。1998年12月17日,“昆剧走近青年”在同济大学打响第一炮。经历了困境之后的上昆人加深了对昆曲传承的理解。回归昆曲,要培养观众,尤其是年轻观众,要“与同龄人在昆曲的世界里变老”。
继电保护装置整机智能测试系统(Relay protection device intelligent test system ,RPDITS))有以下及部分组成:条码扫描仪,测试控制中心计算机,整机测试仪,高精度程控源,若干管理装置,标签打印机,若干气阀及气源等组成,见图1。
2001年,昆曲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首批世界“人类口头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上昆尝试用时尚的话语进校园、办讲座,打造与高校团委的合作平台,比如复旦、同济、华师大等。一开始走简单路线,带着学生看《牡丹亭》欣赏经典曲目,但发现学生并不买账。毫不夸张地说,有时甚至要用铁链子锁起来,不让他们逃掉。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情感有时比制度、比规章更有效。上昆积极探索新思路,尤其注意培养观众与昆曲的“感情”。譬如用讲解式的方式邀请学生一起互动。让戏进入年轻人的语境,走近年轻人的生活方式,讲年轻人听得懂的话。从昆曲的爱情戏入手,用戏曲里的爱情“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七月七日长生殿”这样美丽的故事抓住年轻人的心。人们通过昆曲接触到古典文化的优美和含蓄,看戏就会成为主动的消费需求。谷好好强调,推广昆曲不是一味的灌输,而是要让他们首先理解中国优秀的传统文化。
艺术与市场并不是对立的关系。昆曲其实是一种生活美的表达,但昆曲的门槛较高。如何把古代的生活美学和古典文化,送进现代人们的都市生活中是一个难题。上昆用精准的市场定位,将昆曲文化与都市文化相融合。放大昆曲的现场感和仪式感,是扩大昆曲受众的关键。上昆借由上海这座城市便利而高效的都市生活节奏,形成了良好的昆曲文化场域。场域效应转而形成了良性的市场互动。在载体效应、文体效应和媒体效应三者结合中,打造了“越是高雅的,越是时尚的”的推广理念,吸引了一批高校学生、青年白领、知识分子等忠实观众。精准定位观众需求,打造多样化产品类型。譬如与复星集团合作在豫园推出的昆曲驻场系列演出,使观众能够近距离感受昆曲表演,打开了昆曲文化的高端消费市场。
上昆秉持既要“出人出戏出影响力”,同时不能放弃争取市场的观念。通过国内外平台合作进行推广,大大打开受众群。2007年5月29日,四本《长生殿》在兰心大戏院进行首演五轮的演出,收获很好的市场反响。2007年秋季,“FollowMe 昆曲跟我学”开始创办,只有1个旦角、10名学员、1名教师,到2017年15位老师、200名学员。这一昆曲艺术教育公益品牌深耕十年,似一颗火种从昆曲人手中传递到无数观众和爱好者的心里。虽然是国家扶持的国有院团,但上昆始终认为昆曲事业只有通过市场真金白银的试炼才能真正壮大。
上海昆剧团的定位始终是:打造经典、传播经典、演绎经典。“经典”二字是核心。主抓创作,让中青年一代成长。上昆精心编排《景阳钟》作为突破,谷好好说起这出戏感慨良多:“观众永远会把老师和学生比,市场上形成无形的内耗。我们要突破市场就要各有剧目,中青年一代要做老师们做不了的事。《景阳钟》有蔡正仁老师的《撞钟》《分宫》作基础有了质量保证,给了我们很大的信心。”上昆邀请一批历史专家和戏曲专家通过反复推敲、打磨、论证,打造了这出好戏。《景阳钟》是传统折子戏与当下审美相结合的产物,用崇祯皇帝走上煤山自尽的悲剧,给当下人“警钟”般的启迪。
《景阳钟》“从一台禁戏到一部精品”,不仅让昆三班翻牌,更是让新一代的管理者和创作者得到历练和成长。中国剧协副主席、曾创作昆剧《班昭》的编剧家罗怀臻说:“上昆就是三个字:当下感。在任何时候能够捕捉艺术的当下感,能实时地呈现在演出当时我们希望看到的舞台艺术的美感。”《班昭》《司马相如》《川上吟》都为上昆捧回大奖。围绕“经典”,上昆力图打造以书、戏、电影三位一体的昆曲活态博物馆。
文艺院团的特殊性对管理者提了很高的要求,要求管理者对剧种的规律和院团的发展必须要有深入的思考和远见。“老艺术家保护好,中青年代打造好,青年一代培养好。”2013年上海昆剧团由谷好好担任团长。谷团长说做管理不容易,做院团管理更难,作为团长要拿出剧目、培养人才,是要成为鼓掌的人。管理之难,寸步难行。她认为做团长首先想清楚想明白团队的需求,明确治团理念,力争在全国各院团中发挥上昆的优势。谷团长说起当时的处境,社会上有很多声音说昆团要完了,老艺术家要退下来了,中青年这一代当不了家,舆论上都是一片负面的消息。她说,这让她看到很多上昆存在的问题和不足,更坚定剧团在全国争得领先地位必须要靠优秀的演员和剧目。
科学管理,智慧管理。建立艺委会制度,聘请十一位团内外业界专家为院团决策提供基本依据,促成科学的艺术决策机制。在人才引进和职称评聘等问题上一起把脉,为昆团总体发展出谋划策;加强创作选题和剧目方案的筛选、论证、评估。建立科学合理的激励制度。按照绩效和级别来综合量定收入,根据表现和贡献来核定激励工资,建立一套以市场和观众为核心的激励制度。剧团从树立规范着手,严抓团风建设,教育年轻演员对舞台和职业要有敬畏之心。戏曲院团的管理干部,是复合型干部,是戏曲发展的关键,举旗之人。团里一团正气,一切与戏相关。演出场次大大增加,演员们的收入也大大增长。五班三代同台,班底音乐舞美宣传齐备,这是最好的时代。
“学馆制”的核心在于学戏和演戏互为作用形成良性循环。戏是上昆的优势,“学馆制”一件活没让任何人落下,激活全团围绕“传戏”做文章,实现昆剧艺术的“活态传承”。古法新酿,通过100出经典折子戏和6台传统大戏的学馆平台,老一代帮助中青年成长。以上海地区的昆剧非遗传承人为主要力量,指导昆团中年一代创造角色,传戏给青年一代。传戏同时也是传情谊,昆曲艺术的传承在师生情谊中延绵不断。如蔡正仁先生代表所有学馆教师所说:“作为一个昆曲人,终生奋斗的事业其实就是传承,只有传承好才能发展好。”老艺术家们教昆三、昆四、昆五班演员,让演员们在专项资金扶持下系统性地长效性地学戏,并把整个教戏学戏过程记录下来成为宝贵的教学资料。
上昆积极为青年演员拓展市场,争取演出机会。中青年演员们在“学馆制”教学中磨炼成长,积蓄力量,然后在演出中得到试炼提高。上昆对演员要求很高,也同时竭力为演员创造平台。在政府给的180场演出指标之外,上昆额外规划有100场演出,其中包括专场的“学馆制”汇报系列演出。打开市场的同时,观众也要求演员拿出好戏。通过科学管理和市场运营,用一种互动的循环系统,盘活全团,提增学戏的效果。
2016年借汤显祖四百年诞辰的契机,通过市场策划和推出精品好戏,让昆曲在市场上打开了生机,取得不同凡响的成绩。这一年在国家大剧院、广州大剧院、深圳昆明等地收获巨大反响。广州2016年创下的100万元票房记录,激励着上昆人的心。沿着“临川四梦”的路线,上昆与各地建立了合作的长效机制,真正科学地走市场。这不是一朝一夕之功,《临川四梦》的剧目来自于十年之久的积累:《邯郸梦》是蔡正仁老师在任时排演的,《紫钗记》是郭宇团长在任时排演的,《南柯记》是在谷好好团长手上排演的,加上《牡丹亭》一直是经典传承剧目。如此几代的努力才有了《临川四梦》的精彩呈现。
2017年上海昆剧团完成的演出场次和演出收入分别是5年前的2.6倍和5.5倍。现在每年有280多场演出,80%的观众是40岁以下的中青年。2018年元旦伊始,上海昆剧团赴台湾参加第八届海派文化艺术节,以五班三代、允文允武的强大阵容,携《临川四梦》四台大戏和一台经典折子戏,在台北两厅院戏剧厅登台。这是40周年团庆演出首站,也是上昆第10次正式在台湾登台。十年来,昆曲缔结了两岸文化交流的佳话。上昆多年对观众的培育,对市场的研究,结合纪念日的策划,用成熟的团队保障了演出质量的同时,一举赢得了市场和口碑。
经济发展是文化发展的基础。增强价值获得感、尊严和地位,提升艺术定位和收入水平,才能留住人才,昆曲事业才能获以发展。上昆用演出和学戏来实实在在地激活全团整体的积极性。从70多岁的杜丽娘到20岁的杜丽娘,现在的上海昆剧团人才班底样样齐全,代代齐全。团内形成来自团队、市场、宣传等多方面的协作,在此次40周年盛大纪念系列演出中,展示了上海昆剧团40年来的累累硕果。
上昆珍惜现在的机遇,也具有强烈的忧患意识。谷好好团长清醒地认识到昆剧团目前存在的问题还不少,最紧迫的是中年艺术家的缺失。上海有一批卓越的老艺术家,作为镇城之宝的他们对上海文化建设功不可没,中年一代在城市文化中的影响还不够。她认为一方面是因为平台和资源不足,顾着“老”和“小”,往往对中年一代的扶持还略有缺失。让中年一代抓紧成材是目前上海昆剧团最迫切的目标。始终如一的忧患意识,是上海昆剧团跨过过去坎坷风雨,面向未来扬帆远航的无穷动力。
上昆2018年建团40周年,正值人之“不惑之年”。新一代的昆曲人正在探索出一条新的昆曲发展道路,通过数代人的共同努力把传承和复兴的昆曲梦圆下去。回望昆曲悠悠六百年历史,立足当下,面向未来。为永葆昆剧艺术青春,上海昆剧团在砥砺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