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怀帆
放炮
小镇上,又有孩子开始零星地放炮,每当这个时候就知道,旧历的年关到了,一年就要彻底结束了。
一个炮竹声响起,在楼间传出回声;又一个炮竹声响起,在更远的地方闪亮。没到春节,炮竹声总是零星的。那些孩子,终于考完了试,没有了每天必须完成的作业,他们不顾寒冷,总算可以三五一伙,快乐地玩耍了。那炮竹声,有一种甩掉包袱的轻松,有一种粉碎压力的快感。那一片火光照亮的小脸,多么生动!
我喜欢这零星的炮竹声,那悦耳舒心的回响,有岁月和童年的味道。现在,也许只有乡下的孩子,还有耐心和兴致,一只一只去燃放炮竹,并让楼间不断闪出一星亮光,传出悠长悦耳的声音。如果是在小街上,好像整个街道都在宁心静气听那一声回响。但这不是寂寞的声音,而是报春的讯息,仿佛从遥远的、古老的地方传来,唤醒我们血液里沉睡的某个部位。哦,春节到了,春天就要确凿地来了。
我爱这小镇的炮竹声,安详、自在,有一种国泰民安的回声;我爱这恬淡、清脆的声音,似乎还有农业的气息,传递着丰收和酒的味道;我爱这清晰、响亮的声音,没有城府,没有算计,干脆利索,直来直往,那么自然率真,那么爱恨分明;我爱这绵长、悠然的声音,释放了一年的辛劳疲惫,享受着岁末难得的倦怠和慵懒。每当肤施小镇的炮竹声响起,我就觉得步履安然,好像这个世界还是那样吉祥美好,冬去春来,年复一年,岁岁平安而值得热爱;便觉得,做一个小镇居民,因为深爱着生活,也便平凡而且美丽。爆竹声声辞旧岁,新的一年,便又可以憧憬。
是的,我不怎么喜欢城里的炮竹声,那炮声噼里啪啦一阵子,像骤雨惊雷,粗鲁、焦躁、空洞、乏味;城市里的炮竹声,总是急切,聒噪,没有耐心,像是燃烧着的欲望。城里的孩子,好像根本没有兴趣放炮,就是去放,也像是急切地完成一个任务,必是将炮竹一轱辘滚在地上,一阵子急迫的连响轰鸣,火光和煙雾冲天。炮竹声响过之后,地上一片秽物狼藉,楼间一片乌烟瘴气。当我的孩子生活在城里,也痴迷电子游戏而对炮竹了无兴趣时,我感到难过,甚至有点悲哀。我知道,我落伍了,但我的怀旧,真的仅仅是因为我落伍了吗?
小时在乡下,每到过年前夕,家中都会买两串鞭炮,一墩大炮。现在你要给孩子说鞭炮,他们会不知所云,为什么是“鞭”炮呢?如果见过那个时候的炮竹,就不会有这个疑惑了。那炮竹,每一枚只有火柴粗细,穿着鲜艳的红衣服,俊俏又精神抖擞,一百枚编在一起,像个鞭子,当然就是一串“鞭”炮了。鞭炮个头小,但别小瞧它的威力,清脆,响亮,只一枚,就会让全村听到。而大炮,却有七号电池那么大,五十枚一捆,那声音就更是了得,一枚爆响,远近的山谷都会发出回响!两串鞭炮,一串拆开,每次从大人手里领到五六个,装在兜里,和小伙伴凑一起,比赛谁的响亮;另一串则要到大年三十,挑到树枝上,整串放响。而大炮,轻易是不会给孩子的,不光因为有危险,更主要是珍贵。
放鞭炮,可以一只手拿个着火的木柴,另一只手引燃,待到捻子快要燃到根部时把鞭炮扔出去,“啪!”鞭炮在半空里冒一缕青烟,一声脆响。就算悄悄扔到女孩儿或者小媳妇身边,她也不会惊得大呼小叫,只是身子斜一下、肩膀耸一下,还会冲着你微笑。鞭炮如果从半空掉到地上不响,没关系,多半是捻子的火灭了;跑过去,拿起来,再点火,就算没来得及扔出去,在手里炸了,问题也不大,就像被蚊子叮了,有点疼,半天就好了。有时会遇到真正的哑炮,也不能扔,把鞭炮一掰为二,放在地上,从中点火,两截炮就会性情激烈地“打架”,我们把这种情况叫“老婆打老汉”。我一直没弄明白为什么不是老汉打老婆?
放大炮就不行,必须要将炮立在地上,人要半蹲下,一边点火,一边要做好迅速逃跑状。如果胆小,会手抖,瞅不准捻子,逃跑几次后才能点着。看见捻子着了,要赶紧捂住耳朵,不然会炸得心惊肉跳,头晕耳鸣。只听一声巨响,地上冒起一团土尘,炮皮天女散花,又美又惊心动魄。也有胆大顽皮的,把大炮拿在手里点,点着后专门向人跟前扔,炮还没响,就听见一声尖叫;如果把大炮扔在大人身边,要赶紧逃跑,不然会追过来,屁股挨打。大炮如果不响,要耐心等上半晌才能去查看,看的时候也要小心,先一脚踢倒,再轻踩一下,才可以放心拿起来,不然会把手心炸得流血,一个正月都裹着纱布呢!
这两种炮,都还是孩子们的玩物,大人会放一种叫“雷管”的武器。我见过那个家伙,貌不惊人,也就小拇指大小,有铜的颜色。但怎么也想不到,它会有那么大的威力!每年三十晚上,大人们就会结伴走出村庄,找一个安全的地方,兴师动众干这件事。孩子不允许去,就只能待在家里听。那声音,排山倒海,惊天动地,穿堂入室,振聋发聩,好像投下了一个原子弹,好像发生了地震,大地颤抖,窗棂摇动,整个村庄和远近山谷都被这巨大的声响震慑!雷管响过之后,是长久的安静,甚至有点肃穆。我猜,大人们干这件事并非游戏或者娱乐,而是举行一个庄严的仪式。他们要把妖魔鬼怪炸跑,要把贫穷和秽气炸飞,要把好运和幸福降临的路炸开铺平。
一个正月,我们都沉浸在放炮的快活中。谁兜里装的炮多,谁就是幸运儿和村里的小明星。有时,我们会用糖果交换,关系好了,还会偷偷赠送一只。但最兴奋的,还是捡炮。每家每户,总有炸飞却没响的“野”炮。一群孩子,便挨家挨户,在院子里搜寻。一旦捡到一只,高兴得大呼小叫,好像捡到了一块元宝,好像这一年他都会交好运,于是大家围过去,各种羡慕。捡到炮的孩子,便得意地、郑重地当着大家的面,把那个“幸运炮”放响,一片欢呼!好像每个人都分得了新年的好运。
我在想,现在的孩子为什么不喜欢放炮了呢?电子游戏的发展肯定是首要原因,但是难道没有其他因素吗?至少炮竹的质量大不如前,记忆中的炮竹声清脆、响亮、一团青烟,不像现在的炮声,粗鲁、霸气、一团黑烟;炮竹的数量也有关系,以前一串一百响,现在多的,会有一万响!物以稀为贵,多了,就不稀罕了。但是,也许更深层的原因是:我们的精神生活粗鄙化了。
早先的时候,我们的先人燃放爆竹,那里有多深的寄托呀!现在谁愿意相信“年”是一只怪兽?常有人嘲笑我们的祖先发明了火药却去造了炮竹,我倒觉得这恰恰证明了先人心灵的美好。西洋人用火药造武器,是把我们教训惨了,但武器是屠戮人的凶器,不正暴露了他们的野蛮?现实残酷,历史没有这么诗意,那是另一回事。当喜庆的爆竹在每一个中国人居住的地方清脆地鸣响,那是怎样一种美好心灵的回响!当王安石写下:“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那是多少华人心中的共鸣!三千年来(一般认为,春节起源于殷商时期),作为民族的认同,作为一种根,春节的暖流在每一个中国人心中回荡,那一声声嘹亮的炮竹声不正是春节的代言?不论走到天涯海角,当我们听到炮竹声,都会怦然心动,那是乡音,那是中国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