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宝军
大赖是一条狗,相伴了我们一家人十多年,尽管它已经死去了几十年,但和它相处的那些日子,我依然清晰地记得。
大黑死了
大赖的妈妈叫大黑,一窝下了五个狗娃儿,黑不溜秋像五个皮球蛋。自打这五个宝贝出生后,我们兄妹仨就成天守在狗窝边上,连每日三顿饭都是端着碗坐在狗窝门口吃的。根据这几个小东西的特征和习性,我们分别给它们起了名儿——皮蛋,毛毛,肉肉,大赖,小乖。
小狗们出月的时候,家里来了大舅舅,把小乖抱走了。大黑在窝里嚎叫了几天,声音非常悲戚。在它的嚎叫声稍稍安静了一些时,村里的二干妈拿二升软米换走了肉肉,三干大用一帽壳鸡蛋换走了皮蛋,队长胡三给爸一簸箕旱烟抱走了毛毛。三奶奶来家里串门时,还要抱走大赖,答应给妈妈一双新做的布鞋,弟弟听到后抱着大赖藏进了玉米林,直到三奶奶大概快回去了,他才顺着墙根溜回家,这使得大赖最终留在了我们家里。
这段时间是大黑最悲伤的日子。大舅舅抱走了小乖后,大黑虽然也难过了好几天,但终归还有四个孩子在身边,心情慢慢地就恢复过来。可连续几天三个孩子被人抱走了,大黑一下子疯了,满道村子奔跑着找它的心肝宝贝。因为这些人大黑都认识,很快在各家里找到了它的孩子。孩子们还好,吃的多是些绿豆米汤和小米饭,住的地方也还算干净暖和,大黑稍稍安心了一些。它不顾孩子们的主人吆喝和恫吓,分别给孩子们喂足了奶水,舔顺了毛发,然后含着泪水一一离开。
这些天,大黑食吃得少了,咬人也不那么勤了,一有空就站在硷畔上向远处张望,身体明显地瘦了很多。夜里,经常能听到它不停地翻身,痛苦地呻吟。它一定是想几个孩子了。我钻在被窝里和大黑一样难受。小乖那么远,不知大舅舅家对得怎么样?肉肉断了奶水,还有那么胖吗?皮蛋淘得厉害,不会受主人的气吧?队长胡三老婆是个啬皮,会不会克扣漂亮毛毛的饭食?就这么想着想着,我便睡不着了,直听到大黑“汪汪”地叫了几声,我才意识到天已经亮了。
大黑这么一“汪汪”,我想,大黑一定理解了爸妈——爸妈把它的几个孩子送了人,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又不是狗场,一家人总不能养这么多狗吧?它能张口叫唤,说明它并没有因为爸妈将它的孩子送了人而赌气,也没有因为别人抱走了它的孩子而记恨。我认为,大黑是开明的。要换成别的狗,哪有这看家守门的心思?
大概看到几个孩子被主人所疼爱,长得也都健健壮壮,大黑渐渐又恢复了精神。它除了瞅空到村里各家看看孩子们,一点也没有失职,该看门看门,该咬人咬人,而且把大赖奶得肉墩子似的。可好景不长,刚过了不一段时间,大黑又好像什么地方不对了,成天心神不宁,坐卧不安,不停地往队长胡三家里跑。看到大黑难过的样子,我们兄妹仨专程去了一趟队长胡三家。原来是毛毛病了。毛毛患了什么病,大黑不知道,我们兄妹仨也不知道,只见它眼睛紧闭,浑身发热,身体瘦得皮包了骨头,连睁开眼看我们都显得十分艰难。后来,尽管大黑也一天几回地来看毛毛,队长胡三老婆也喂了不少米汤,但毛毛最终还是死了。
毛毛的死,让我们兄妹仨难过了几天,但最难过的当然是大黑了。它食不吃,家不着,成天在村里来回跑,可能是要把这一不幸的消息告诉其他几个孩子,也许是看其他几个孩子有没有什么问题。就这样疯跑了几天,大黑也病倒了。
大黑的病,开初谁也没太在意,总以为它是因为毛毛的死难过成这样的,直到妈妈给它喂米汤也不喝了,我们一家人才意识到它病情的严重。有一天早晨起来,突然不见了大黑。我们一下子慌了神,四下里寻找了两三天,才在一个没人去的深沟里找到了它的尸体。原来,大黑知道自己不行了,怕死在窝里让大赖受到惊吓,怕家里人看到它死后难看的样子,便找了这么个人们不容易找到的地方,悄悄地死去了。
这天夜里,我在梦中见到了病恹恹的大黑。它忍着疼痛,把沉睡的大赖叫醒来:“大赖,妈妈大概不行了,妈妈死了后,你千万别难过,也不要哭,哭多了对身体不好;你要好好地帮主人看家守门,不要偷懒,不要偷吃,不要背叛主人,不要坏了咱母子做狗的名声;一个的时候,不要走太远,狗贩子多,用鸟枪打狗吃的人也不在少数,就是遇到其他凶狠的狗咬伤你皮肉也不好;有时间了,到村里看看皮蛋和肉肉哥哥,和它们好好团结,你的身体也好,个头也高,力气也比它们大,遇到它们受欺负的时候,一定要好好帮助帮助;如果有机会能见上小乖弟弟,要告诉它,它离得太远,妈妈没有办法看它去,但妈妈一直很想它……”
听了这些话,大赖依在大黑的怀里哭着说:“妈妈不会死的,妈妈怎么可能死了呢?”看到大赖哭哭啼啼的样子,大黑又安慰了大赖几句,便假装着睡着了。待大赖再次闭上沉重的眼皮后,大黑艰难地站起身走出狗窝。这时候,正是后半夜时分,月色剪出一院的树影,小风轻轻地拍打着院门,槐花的香味一股股从院外飘来,屋里不时传来一声声匀称的鼾声。它悄悄地走出院门,又悄悄地折了回来,看了看熟睡中的大赖,看了看自己生活了十多年的院落,然后头也不敢回地走下坡道。
一路上,大黑踩着浅浅的嫩草,闻着淡淡的花香,沐着柔柔的月光,艰难地行走在羊肠似的盘山小道上。山峦黑幽幽地显出轮廓,河水明晃晃地泛着光亮,夜鸟在深谷里有一声没一声地鸣叫,把黑影遮挡的深谷叫得一片孤寂。看着身后熟悉的环境渐渐模糊,大黑的眼眶子热了起来,把一滴滴泪水落在山路上。这些熟悉的山和水,这些熟悉的人和物,它将要永远别离了。它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忍着身体内的疼痛,向山谷的深处走去。尽管它因体内疼痛跌倒过几次,但它咬紧牙关最终还是坚持到了自己想去的地方。
它抬头望一眼天,天蓝得发冷,云白得发虚,月亮像水里捞出来一般干净。低头看一眼周围,艾蒿吐出嫩芽,冰草泛着浅绿,各种野花散发着迷人的香味。这环境它还算满意。几只早起的布谷鸟像专门为大黑来送行似的,蹲在远处的山嘴上“布谷——布谷——”地叫,把大黑叫得再一次眼圈儿发红,差一点哭出声音。
“哎,”大黑长叹了一口气,开始想:哪一只狗还没有一死呢?死在这里,既没有人看到它的难看,也没有惊吓到大赖,它也就心满意足了。只是孩子们还小,可老天爷不给它呵护孩子的机会了,这有啥办法呢。这一时刻,它想着自己在另一个世界里能不能见到剛死了的毛毛?毛毛身体单薄,需要它的照顾。如果能转世它还能不能看到大赖和几个孩子?会不会看到它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就这么想着,它便像进入梦乡一样昏迷了过去。
第二天,我把梦里的情形说给弟弟和妹妹,惹得他们流了不少眼泪。好几天,我们饭吃不香、觉睡不好,痛苦不亚于大赖想妈妈的程度。妹妹惋惜没有给大黑临死前吃点好的,弟弟难过大黑死了后大赖没奶吃会不会也死掉,我伤心爸妈不应该把大黑的孩子们送人,我们每顿少吃点不就行了,这样大黑和毛毛不至于死了吧?
大赖的早晨
大黑妈妈死了后,我们一家人都盼着刚出生三个多月的大赖尽快承担起守门看家的责任。但大赖还是个小狗,况且它又刚死了妈妈,谁好意思使唤它呢?慢慢让它往大长吧!
忽一日,天麻麻亮的时候,我在被窝里迷迷糊糊地听到“汪汪”的两声狗咬,声音里带着点羞涩,也带着点试探——哪来的两声狗咬?我爬上窗台,戳破窗户纸,瞄着眼睛悄悄地向院外看,这声音是大赖叫出来的。只见它通体黑毛直竖,凶狠的目光死盯着墙头上的一只野猫,一副挑战的样子。这时候,我突然觉得大赖长大了,有看家守门意识难道不是长大了吗?我隔着窗户喊了一声“猫”!猫一纵身跳下墙头跑了,大赖一个箭步追出了院门。
“大赖会看门了!”我嘴里嘟囔着,迅速穿衣出门,来到了硷畔外!
灰蓝的天空缀着几颗忘了回家的疏星,幽暗的山梁刚能看出模糊的轮廓,村道上才露出浅浅的残白,我便带着大赖在村道上找野猫了。大赖因第一嗓子咬得成功,第一次向野猫进攻获得胜利,兴奋得不得了,一路上撒着欢儿前后飞跑,见什么都咬。一只夜鸟从头顶上飞过,它仰起头咬;三蛋家公鸡打了声鸣,它伸长脖子咬;拴牛爸吆牛出圈耕地,它竖了竖耳朵也咬。咬着咬着,我觉得它的声音越来越顺耳了,越大胆了,越像狗咬的声音了。
绕过一个石砭,我看到三星家大白杨树下卧着一只黄毛子狗。看不见什么模样,只看到体格硕大,毛色光滑,看一眼就让人心生畏惧。大赖认得它是大黄,大概也知道它是村里的狗王,一时间走路的脚步放得轻了,呼吸也屏得很小很小,并抬起头不停地看我。我想,你看啥呢,其实我也是害怕这只狗霸王的。但走到了这一步,返回去和往前走是一样的道理,我只好硬着头皮,领着大赖顺路崖根悄悄往前走。尽管我们避开了大黄的视线,但还是给它听到了我和大赖的走动声。大黄像脱了档的汽车一样从坡上向我们冲来。大赖一看这阵势,吓得直往我身后躲,因为跑得快,一个跟头栽倒在地,大黄趁着势扑向了大赖。我尽管也怕得厉害,但没有忘记临走时拿在手上的拦羊铲,于是,在大黄一口就要咬在大赖的身上时,抡圆了拦羊铲砸向大黄。大黄只顾着向大赖冲去,根本没把我一个小孩子放在眼里,没想到这一拦羊铲竟不偏不倚地砸在了它的头上。大黄“吱哇”叫了一声,一个跟头翻下土塄,一溜烟跑向沟河湾,连头都没敢再回一下。大赖向前追了几步,“汪汪汪”叫个不停,还试着往远里追,被我叫了回来。
绕过一片挂满青杏的林子,王七家的干白狗翘起腿,往树杆上撒尿。这是一条最惹人烦的狗,欺软怕硬,成天“汪汪汪”地叫个不停,只要有人一弯腰就吓得落荒而逃了。一见到大赖,可能是觉得这么条小狗它应该能拿下,好在村里也显示一下它的存在,就直接扑了过来。大赖有了刚才大黄这一出,虽然个头力气都明显小一些,但毫无惧意,我用拦羊铲挡了几下没挡住,直接迎了上去。干白狗一爪子将大赖踏翻在地,照着前胸就是一口,但倒在地上的大赖也不甘示弱,一口咬住了干白狗的小腿,两只狗就这样在地上来回翻滚。
大赖毕竟还是个小狗,不能让干白狗咬出毛病,我举起羊铲,喊了一声“打”,吓得干白狗松开了口,准备站起来逃跑,但一条腿仍然被大赖死死地咬住不放。干白狗拼命地嚎叫,挣扎着逃跑,直到把大赖在地上拖了好一程,但大赖咬在干白狗腿上的口还是不松开。我赶快撵到跟前,用拦羊铲把它的口撬开,干白狗才得空放蹦子跑了。这么小的狗,竟然这么勇敢和狠毒,我看出了大赖的潜力。
走近大椿树院的坡洼,路畔的草垛下蹲着花花家的小板凳。小板凳小个子,方脑袋,身子板平板平,远看着还真像个小板凳。见我们到来,小板凳一个失惊站起来,扑楞了两下耳朵,很友好地叫了两声。一定是狗姑娘!要不,大赖怎么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已经蹿到了小板凳的草垛下。大赖殷情地给小板凳摇尾巴,小板凳把方脑袋伸过来蹭大赖的脖子,兴奋得屁颠屁颠的。这俩小东西这么小也懂感情?我这么思索着,听见院畔里传来了“小板凳,小板凳”的叫声,花花毛线蛋一样从硷畔上跑向草垛。
花花算是我们村里小孩子中的贵族,也是我认为最漂亮的女孩。由于她爸在外地当干部,光景好,穿的衣服比我们新,去过的地方比我们多,经常能见她拿着水果糖、饼干、柿饼、落花生等我从没见过的好吃的,羡慕得一道庄的娃娃们流口水。这只板凳样的小狗,就是她爸从外地大城市抱回来的,惹得一村子人好奇,也整得他们一家人成天操心——满村子的狗都把它当怪物咬。
见大赖和小板凳一块儿玩,花花“啧、啧、啧”叫了几声。小板凳没打理,花花便跑过去逮。刚跑到草垛边,大赖便冲了过去。花花吓了一跳,迅速向后躲了一下,但终是躲得慢了点,裤腿被大赖扯开了一条口子。花花“哇”的一声哭出了声。大赖还一扑一扑地往前冲,我及时赶过去,用羊铲在大赖的腰上敲了两把子,才把它赶跑。
自己的狗咬了人,而且是我最喜欢的花花姑娘,我红着脸凑上前,低着头问花花:“大赖把你咬伤了没有?”花花擦了擦眼泪,一边红着脸蛋说:“没事儿,没事儿。”一边抱起小板凳,飞奔着跑回了家。
大赖挨了我两羊铲把,气呼呼地前面走着,头也不回一下。它生我气了。生气就生气吧,谁让它咬花花呢,这小东西不识相,只顾你和小板凳好,难道不知道我也喜欢花花吗?它这么一蛮干,叫我以后怎么见花花?真是个狗脑子!
走过一条柳成荫、草成丛的河滩路,我们遇到了三干爷。他背着一背荞麦柴,像一座山似的往前移。大赖“汪汪”了两声,就站在路上不动了。它显然是怕住了,不知道这庞然大物是什么东西,停下来的目的是等我,但又下不了气,就那么定定地站着。这小东西,贼精贼精的。听见身后有狗咬聲,三干爷一回头,便看见了我。他亮开大嗓门,叫我到他们家吃黄元帅苹果。我知道三干爷家的黄元帅苹果好吃,就相跟着三干爷并肩而行,大赖自然也跟在我们的身后。
刚跟着三干爷走进家门,三干奶还弯着腰在柜子里找苹果,大赖便“汪”地一声向三干爷摆在窑掌的大衣柜扑去。只听得“哐”的一声,大衣柜的镜子“哗啦啦”一阵响,碎成了一堆的玻璃片掉在了脚地。大赖一定不认识自己,也不懂得镜子的原理,见镜里有一只狗,便冲了上去。狗没有咬着,却撞破了三干爷家的大衣柜镜子,也给自己的鼻梁上划了一道口子,鲜血直往下流。
大赖受了惊吓,箭一样蹿出门,冲下硷畔,向沟道里跑了。三干爷笑失了声,三干奶笑岔了气,我虽然难堪了一下,但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待我提着三干爷送的一小筐子黄元帅苹果快回到家时,老远看见大赖已经等在硷畔上。见我回来了,它放开蹦子跑了过来,尾巴摇得像风中的旗子一样欢。我知道,它一定是感谢我带它出去见了一早晨世面。
咬出的狗王
自打我带着大赖出去走了一早晨,这小东西似乎一下子长大了,直接承担起大狗的责任,且敬业精神强得怕人。村道上往过走一个路人,它要把人家咬得送出看不见村庄的地方;远处近处有一点响动,它就要放开嗓子咬一阵子;只要有野物被它看到,它会追得人家没地方躲藏。
大赖真正和村里的狗正式交锋,是在一个雪天。这一日,天上飘着稀稀拉拉的雪花,地上铺着三四寸深的积雪,卷着雪粒的寒风像小刀子一样往人身上削。赶上这样的天气,人们都闲着没事干,撵到二牛家的大窑里听瞎书匠说书。往去走的路上,我和妈妈前面走着,大赖远远地跟在后面。妈妈喊了几次让它回去,但大赖听到训斥时往回返一程,在我们不注意时又跟了上来,绕来绕去就是不想回去。待我们上二牛家的硷畔时,大赖已经跟在了我们的身后,眼神里带着诉求之意,大尾巴摇得扇子一般。
来了就来了吧,我们也再没有往回赶它,可卧在二牛家的窗台下的两条狗不干了。等我们刚走进二牛家的院子时,两条黑毛子狗便一个失惊站起来,一齐扑向大赖。二牛爸喊了两声不济事,妈妈用棍子挡了两次没挡住,三只狗便咬成了一团。
我看清,和大赖厮咬的两条狗,一条是二牛家的卷毛,另一条是狗蛋家的胖黑。两条狗是邻居,且在自己的家门口,自然对外心齐,胆子也正。总以为这么一吓,大赖就会夹着尾巴跑掉了,可大赖不仅没有惧怕和退缩,而且积极迎了上来。当胖黑第一个向大赖扑来时,大赖一闪身,胖黑便滑倒在雪地上,大赖扑过去就咬住了它的脖子。卷毛趁机在大赖后胯上咬了两口,大赖理都没理一下,继续咬住胖黑的脖子不放。等胖黑发出一声长长的惨叫时,二牛爸跑过来用脚踢,妈妈用棍子打,屋里走出来几个听书人一齐喊叫,大赖才松了口。胖黑放开蹦子跑了。卷毛刚准备也跟着逃,大赖便扑过去咬住了它的脑皮。妈妈打坏了手中的棍子,二牛爸踢翻了几次大赖,站在院子里的听书人再次上前往开赶,但大赖就是不松口,等到人们最终赶开大赖时,卷毛卧在地上站都站不起来了。
大赖在别人家咬败了村里两条有名的狗,人们对大赖都另眼相看了,称赞它是一条好狗。但真正让大赖成为村里的狗王,是彻底咬败村里原来的狗王——三星家的大黄之后那一次。
那是一个山花烂漫、莺飞草长的春天,也是狗男狗女幽会、发情交配的季节。这一天,大赖和村里牛娃家的小花狗在沟道里缠绵。沟道里河水欢快地奔腾,河滩上苜蓿草吐着嫩芽,半坡上山丹丹竞相绽放,蜜蜂和蝴蝶在花尖上尽情歌唱,空气里弥漫着春天的芳香。大赖和小花狗的心情和这春天的天气一样好,兴奋得可沟道奔跑,惹得远处有五六条狗吐着血红的舌头,用一双双羡慕的眼光探脑袋张望。这时候,大黄风一样卷了过来。
大黄对大赖是有成见的。第一次咬大赖没咬成,却挨了我一拦羊铲把,一直想报复一下,但没能找到机会。后来有几次倒是有机会,但大赖一天天长大了,大黄看到大赖的个头体力已不在它之下,而且它也从远处见到过大赖和村里其他狗厮咬时的厉害,知道大赖也不是什么省油灯,只要不侵犯自己,它也尽量不愿和大赖为敌。但这次,是事情把它逼到了非和大赖较量不行的地步了。小花狗是村里最漂亮的狗,是大黄的情妇,村里没有哪一条狗不知道,也没有哪一条狗敢去碰它。大赖和小花狗明目张胆地钻在一块,就没把它这个狗王放在眼里,这明显是对它地位的挑战,它怎么能咽得下这口气。
凭着自己的凶狠和多年的交战经验,它觉得它还是有把握战胜大赖的。从家里出发,它就想着如何战胜大赖的招数,想着大赖和小花狗在一起的情景,越想越来气,越跑越带劲,当它正式看到大赖和小花狗腻腻歪歪在一起的时候,它恨不得冲过去一口咬断大赖的脖颈。
大赖正在兴头上,没有注意到大黄的到来,一转身见小花狗夹着尾巴向远处跑了,正准备跑过去追撵时,大黄已冲到了它的跟前。大黄没给大赖任何思考和准备的机会,直接扑了过来。
大赖知道大黄是村里的狗王,也知道自己冒犯它的地方,但它并没有因此而惧怕。对大黄向它发起的进攻,它沉着应对,迎上去便咬在了一起。两条村里最厉害的狗,咬起来还真和其他狗有些不一样。它们从河滩里咬到了河道上,从河道上咬到了河水中,壓翻了河滩边的苜蓿草,蹬红了河道的石子滩,从上午咬到了中午。它们俩咬得浑身都是血,咬得遍体都是伤,最终由于大黄体力不支而被大赖咬坏了一条腿。
大黄提着一条腿垂头丧气地走了,大赖也没有再追,慢腾腾地回到了家里。从此,它便取代了大黄的位置,成了村里真正的狗王。
由于我们家有了大赖这样一条狗,不久,狐狸、黄鼬不敢拉我们家的鸡,拴狗、二愣不敢偷我们家的红果子和梨,就是走路人从我们家门前路过,也都手里拿着棍子,脚步迈得轻盈。村里哪一家人和我们家的关系好,大赖都知道,他们家的狗就能得到大赖的保护。我们兄妹几个要是受了谁家孩子的气,他们家的狗就等着受大赖的气吧,保不准他们家的人也要被大赖咬一两口。有谁砸过它一石头,敲过它一棍子,大赖是不会放过的。只要看到了,每一次都要追出老远老远,既是咬不着,也要消耗你半天时间。
与富贵结仇
富贵名字叫了个富贵,但富与他没关系,贵与他不沾边,四十多岁的人了,还是光棍一条,活得没一个人抬举,连村里的狗也懒得咬他了——他成天东家门进西家门出,村里的哪一条狗还能不认识他,天天咬它又有什么意思呢?
有一天,富贵在我们家说了些张家长李家短的闲话,被父亲数说了一顿。在父亲面前,富贵虽然受了气但不敢反抗,憋着一肚子气离开了我们家。在下到沟道的时候,遇到大赖正和牛娃家的小花狗嬉闹。富贵正想找个发泄的地方,看到大赖和小花狗这一出,气不打一处来——这大赖明摆着是欺负我富贵没个媳妇呀,人不把我当人也就算了,狗也难道欺负开我了?他弯腰拾起一块拳头大的鹅卵石,抡圆胳膊向大赖砸去。大赖和小花狗正玩耍得高兴,也没想到富贵会对它下如此的毒手,一块大石头猛地落在了大赖的脑门上。大赖一个跟头翻在了沟河湾的石子滩,然后发出一连串的残叫,小花狗愣了一下,放开蹦子跑得没了踪影。富贵一看这一石头确是砸得重了点,转身看了看周围没人,便顺着沟道慌慌地走了。
过了几天后,富贵从我们家硷畔底经过,大赖卧在硷畔上瞅也没瞅一眼,等富贵刚走了没几步,它一纵身便站起来,神不知鬼不觉地撵到了富贵的身后,只听得“汪”的一声,富贵的腿肚子已被大賴死死地咬住。富贵吓得“哇”地叫了一声,一个失惊转过身,大赖换了口,照着他的脚腕子又是一口。富贵一把抓住大赖的脖颈鬃毛,扬起右脚准备踢大赖一脚时,大赖松开口顺着石子路跑了。
大赖的这两口咬得不轻,富贵拉着瘸子腿拐了一个多月。打这之后,富贵走走步步手里提一条红柳棍,一则腿瘸了可当拐杖用,二则瞅机会想给大赖几棍子。有几次眼看着就要走到跟前,却被大赖巧妙地逃掉了。可有一次富贵忘了拿棍子,大赖就迎了上来。富贵一边跑一边拾土块抵挡,但根本挡不住大赖的猛攻。富贵的裤子被扯开两道口子,手腕上挂了几道血印,人已经退到了一个无路可走的石砭上。眼看着富贵的腿把子又要新添几道伤口的关键时刻,三干爷提着一把拦羊铲赶到,才撵跑了大赖救出富贵。
有了这两回的经验教训,富贵在村子里走动,又是棍不离身了。但大赖不给他这个机会。他走在占优势的地方,大赖就躲开了;他处于劣势的地方,大赖就追赶着来了,而且还跟随着村里的几条狗助阵。富贵也纳闷,这些狗以前从不咬他的,自从他砸了大赖一石头后,这些狗似乎都和他成了仇敌,他走到哪里,后面总跟着几条狗,一得空就向他发起进攻。“哎,人倒霉了,狗都和你过不去,真是——”富贵经常这么嘟囔着,感慨着。
但不管富贵怎么嘟囔和感慨,以大赖为首的这些狗,并没有放松对他的进攻和干扰。村道上,人们经常看到一条狗或几条狗追着富贵咬,或是富贵追着一条或几条狗跑。有一次,富贵嫌天气热,把一件灰衬衫脱下来挂在五娃家的墙头上,回屋里给五娃爸说他赶集时见到的城里景致。等他从五娃家出来后,灰布衫掉在了墙脚下,上面留有很多窟窿和裂痕。富贵正琢磨这是怎么回事,一抬头看见大赖正在远处的土塄上张望,一副得意的样子。富贵扔了几块石头,狠狠地骂了几句,见大赖带理不理的样子,便站起身怏怏不乐地走了。
还有一次富贵从城里赶集回来,又遭到了大赖的突然袭击。这是三伏天的一个下午,山坡上糜谷摇曳,沟台间玉米拔节,路边的白杨树笔直挺拔,风一吹油黑的叶片“啪啪啪”作响,恰似一排列队欢迎他的礼仪小姐。等上这样的好景色,赶上这一天的好心情,富贵把自行车蹬得风火轮一般快,在经过村口的一段下坡路时,风吹着大敞的衬衫,车随着风的惯性,整个人车都有一种飞起来的感觉。这时候,大赖突然从路边的树丛中箭一样射了出来,直冲冲地奔向富贵。富贵被大赖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车速又不在控制之中,手刹一捏,车把一歪,一个跟头连人带车翻进了路边的水渠。
富贵灰头土脸地从沟渠里扶起后轮还在飞转的自行车,大赖已跳上远处的土圪塄,像一尊雕像一样蹲着向这边张望。第二天,富贵又拉起那根红柳棍,直奔我们家而来。大赖似乎有预感,老早就躲在了村后的山坡上睡觉去了。富贵一边卷起裤管给父亲看伤,一边咒骂大赖的狠毒,扬言一定要敲坏大赖的狗腿。父亲陪了不是,也骂了一通大赖的不对,然后劝富贵不要和一条狗过不去。
父亲和富贵的对话,大赖听得清清楚楚。它虽然完全听不懂人话,但从两人的手势、眼神、语气里,大赖已经知道他们在议论它。别的不用说,就凭他们说得最多的字眼——狗、大赖等,它已经听懂了个大概。它知道自己是狗,也知道自己叫大赖。听到父亲给富贵说了许多安慰的话,大赖突然觉得自己给主人惹了事。它在想,富贵砸了自己一石头,自己也咬了几次富贵,算是扯平了,以后就不必再这样报复下去了,富贵也是个可怜人。
自此之后,不管富贵手里头拿不拿棍子,大赖再没有追着他咬。尽管富贵仍然追打过两次大赖,但大赖也没有计较过。就连村里其他平时一见富贵就咬的狗,也再没有和富贵过不去。“这是大赖的作用,它是村里的狗王。这狗东西其实还蛮仗义的,怎么突然间变成这么好的一条狗?”富贵又经常这么念叨着。
就在富贵和大赖的恩怨彻底化解了后不久,大赖突然失踪了。
城里的日子
大赖的失踪,是被狗贩子拿蒙药蒙倒后装麻袋拉进城里的。
那是一个鸟鸣虫唱、山绿水碧的初夏季节,沟道里蛙声一片,田野间高粱吐穗,满道村被一片蝉鸣声淹没。这一天傍晚,大赖在后沟与小花狗幽会归来,一边走一边想着和小花狗在一起的幸福情景,兴奋得一路摇头甩尾,心情比这夏季的村景还要惬意。在回到坡洼底的路上,突然看见远处有两个陌生人。它刚准备追上去咬两嗓子时,发现路边遗下两半块馒头。大赖肚子正饿得慌,三两口便吞食了遗在路边的两半块馒头。看着两个陌生人已经走远,便转身往家里走去,走着走着,它觉得自己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摇晃起来。大赖突然意识到,这馒头有问题,得赶快往家里赶。等它快走到硷畔的时候,眼前猛地一黑,一头裁倒在地上,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它醒来的时候,它被装在一个麻袋里,憋得气都出不来。又过了半天,才有人给它脖子上套了铁链,把它放出麻袋,拴在了木桩上。大赖抬头看了看,这是一个杂草丛生、废墟遍地的院子,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呛人的味道。左右的树桩上,还拴着王六家的黄毛、大煽子家的花四迷、王七家的干白狗,还有几只它不认得的狗。
它愣了一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周围的狗也看到了它。还没等它打招呼,几条狗就一齐围上来向它诉说自己的遭遇。毕了,问它有什么逃走的办法?它仔细看几个伙伴,一个个已吓得没有了狗样儿:黄毛吓得直哆嗦,说话舌头都拉不直了;花四迷虽然没哆嗦,但不住气地哭;干白狗最没出息,吓得尿点子直淌,腿都软得站不稳了。“真没有骨气,死就死吧,怕有什么用,谁叫咱贪嘴吃人家的馒头呢?”大赖骂了几句村里的伙伴。这时它突然想起了大黑妈妈临死时的安嘱。妈妈不是交代得清清楚楚吗?怎么给忘记了呢?哎……这一会儿,它想大黑妈妈了。
又过了几天,大赖被狗贩子卖给了另一个人。当它被这个买主从车上拖下来,拴在堆满破烂垃圾的院子里时,它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怎么逃出去。主人是一个个高体壮、满脸胡须的中年人,很蛮横的样子。他把它拴在这里,显然是让它照看这堆破烂不被人偷走。看来,一时半会儿是不会放它出去的,如果不老实,可能主人会把它宰了炖肉吃或卖给罐头厂做了狗肉罐头的。这一點它是看明白了。
于是,在外人经过破烂场的时候,它咬得很凶,一副忠诚的样子。主人不在的时候,它就琢磨着怎样逃出去。它看了看钉在水泥地上的铁桩,知道凭它的力气是拔不起来的;看了看拴在自己脖子上的铁链,指头般粗,用牙齿肯定也是咬不断的。琢磨了好几天,终于发现这条铁链靠脖子处,有一个裂痕,虽然一时半会儿断不了,但这大概是唯一的突破口。看到了这一点希望后,大赖一得空就用牙齿咬,撅着屁股扯,想法把它拽断。经过几个月的时间,在一个星繁月瘦的夜里,这条拴在大赖脖子上的铁链子,终于被大赖拽断了。
大赖挣断了铁链,看了看周围没有人,悄悄地从铁栅栏的缝子里钻出去,顺着一条坑坑洼洼的石子路,奔向一条宽阔的河滩。河滩上尽是些大大小小的鹅卵石,河水哗哗地流着,在一块大石头背后,一对青年男女紧紧地抱在一起,亲亲密密地说着情话,一声声传到大赖的耳朵里。大赖没有时间顾及这些,先离这个地方远点,主人要是从后面追来了怎么办?
跑出一段河滩路,淌过一条宽阔的大河,它已被带冰渣的冷水冻得浑身打颤,上下牙只打哆嗦。它忍着寒冷,爬上一道长满杂草的土圪塄,再爬上一道堆满垃圾的土圪塄,走在了县城的街道上。后半夜的街道,路灯虽然亮着,但空荡荡地没一个人。沿街的商铺都关了门,冷风吹着满地的落叶和一些塑料袋子跑,一会儿卷在远处,一会儿又从远处折返回来。一条拐巷里亮着灯光,卖羊肉串的烧烤味一股股直往大赖的鼻子里钻。几只野狗站在远处吐着舌头,定定地张望着吃羊肉串人的嘴。有谁高兴了,随手扔一两串吃剩的羊肉串,几只狗便争咬成一团。大赖虽然饿得厉害,但它知道这不是它去的地方。
跨过石拱桥,大赖走向臭烘烘的农贸市场,想着这里或许能找到点吃的。正低头思索着,几条狗一齐向它围了过来。大赖虽然走在了别人的地盘上,尽量地不惹事,但既然有狗来咬它了,它也不怕事。大赖牙一龇,一纵身身向这几个攻击者迎了上去。原来,这几条狗也是村外结伴进城找吃食的野狗,大赖一动真的,便一哄而散跑远了,把一院子的寂寞留给了大赖。
大赖在堆满菜叶子、瓜果和猪羊毛的垃圾堆里,翻出了半截羊肠子,总算把饥饿的肚子填了填。本来,要是搁在平时,大赖可不是什么都吃的狗,但这阵子它实在是太饿了,再不吃恐怕命也不保了。肚子有了点东西后,大赖伸了伸懒腰,返身走上桥头,去寻找那个叫关道咀的村子。
站在桥头的台阶上,大赖看了看天空,星星依然很稠,月亮依然很瘦。大赖是认识这些星星的,它知道那个爱眨眼的星星底下,就是自己要回去的家。桥头处的石阶上,睡着三四个民工,靠在铺盖卷上正睡得酣实。大赖知道他们很苦很累,不愿去打扰,便绕着道儿走开了。
路过群众广场的时候,街道上的路灯半明半暗,行人不见了一个,整个县城死一般的寂静,只有两三只猫头鹰蹲在电线杆上,眼里泛着幽幽的绿光。广场的舞台上,一群狗聚在一起嬉闹,抬起腿在文化柱上撒尿,对着远处的猫头鹰“汪汪”地叫一两声。大赖怕自己一个势单力薄,又是外来的狗,而再遭攻击,便顺着墙根悄悄地溜了。
快出城的时候,已是后半夜时分,两家饭馆亮着灯。透过玻璃窗户,能看到一群人围着一张麻将桌子看几个人打麻将,隔壁的房门大开着,菜案上摆着一只肥胖的羊腿。大赖贴近窗墙根看了看,屋里没有人。它悄悄地溜进屋内,叼起羊腿蹿出门去,瞬间消失在茫茫的暗夜里。
有一整条羊腿填肚子,大赖往回走的时候很精神。它没有走大路,也没有经过村庄,尽量顺着人少狗少的地方走。不是它怕哪条狗或什么人,而是它不想惹这些麻烦。它实在是想早点回到家里。一路上,它死盯着那个眨眼的星星,穿田野,过沟渠,走墙根,翻山包,虽然走得艰辛,但一路上还没有遇到过什么麻烦。
穿过几个镇子,绕过十多个村庄,在天明的时候,大赖走到了邻村的小河村。这地方它熟悉,要绕过这个村子,需进一条沟,得上一架坡,这时候的大赖确是累得不想绕了。它站着想了想,碰碰运气吧,这么早,也就不到一公里的路,一闪身就过去了,不会碰到小河村的那几条狗吧。在几年前,它曾咬伤过小河村的几条狗,要是碰到了,又免不了厮咬一场。顺着路崖根,大赖快步轻脚小跑着,想迅速离开这个村庄。在经过一个转弯的地方,一个早起担水的男子扑面而来。男子因双手捂着耳朵御寒,缩着脖颈看路,哈出的白气迷住了视线,被大赖的突然出现,美美地吓了一跳,脚底下的石子一打滑,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两只铁桶咣啷啷滚向沟道。男子一冲站起来,可嗓子喊了一声,“狗”,村里的狗便叫着从不同方向朝大赖扑来。
想逃是来不及了,大赖尽管身心疲惫,但也不得不拉开架势迎战。一只狗刚冲到大赖跟前,大概是认出了大赖,又迅速转身退了回去。另一只狗还可能不认识大赖,猛地扑向大赖,被大赖一爪子踏翻在地,一口咬在了脖子上,一声惨叫便在沟道里回荡开来。另外几只狗想上来助阵又不敢上来,转着圈子“汪汪”地叫咬。担水人一看村里狗咬不过这只外来的野狗,便冲过来拿扁担砸大赖,其他围在边上的狗又一齐扑向了大赖。大赖虽然咬伤了攻击它的几条狗,但自己身上也受了多处伤。一看这狗仗人势和敌众我寡的局势,瞅空子向沟道里跑了。村里的狗干叫了几声,也再没有哪一个敢往前追。
离开了小河村,大赖顺沟道又走了一程,远远地看到了村子。这些熟悉的山,这些熟悉的树,这些熟悉的声音和气味,它不由得眼眶子发热。这时候,大赖突然觉得浑身疲惫,脚步沉得一步也迈不动了。它走上长着一棵老榆树的村口,躺在树下的白草地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它实在是累得不行了。秋阳暖暖地照在它的身上,不知不觉中,大赖已经进入了梦乡。在它醒来的时候,已是满天星星的晚上。
从县城归来
大赖回来的时候,时间已距它失踪过去了好几个月,季节由夏转入了冬,我们都快把它忘记了。
一个月亮刚爬上墙头的夜晚,我们一家人正坐窑洞里吃晚饭,大门口黑影子闪了一下,我一眼认出那是大赖。大概是嫌我们这么长时间不寻它,还是什么原因,它呆呆地站在门口不肯进来,像到了一个生疏的地方一样。我叫了声“大赖”,弟弟也叫了声“大赖”,它摇了摇尾巴,怯生生地不敢往里走。妈妈叫了声“大赖”,它就走了进来——每一天的饭食都是妈妈给它喂的,它最信任妈妈了,这在情理之中。
我们都站起来看大赖。它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绕着我们一家人转圈子,身子在我们腿上蹭来蹭去,嘴里不住地发出“吱儿——吱儿”的叫声。我知道,这是它给我们哭诉它被狗贩子偷走后的遭遇。哭得人心里难受。我能感觉到,大赖浑身都在颤动,眼泪真的一滴一滴地流了出来。我把刚盛好的一碗面倒进了狗食槽,妹妹和弟弟也把碗里没吃完的饭倒了进去,妈妈直接把盛在锅里的半锅和菜面全倒给了它。
大赖确实是饿了。满满一食槽和菜面,三下五除二给它干掉了。尽管它已经瘦得皮包骨头,走路都打开了摆子,但有了这一顿美食,它明显地活泛了许多,精神了许多。妹妹用扫帚打扫满是灰尘柴草的狗窝,弟弟抱一抱麦秸草让大赖取暖,我用手梳理它的皮毛。大赖像一个得宠的小孩儿,兴奋得一会儿满院子奔跑,一会儿用爪子在我们兄妹几个腿上抓挠,把几个月的痛苦似乎一下子忘得一干二净了。我突然发现,大赖身上的毛少了几撮,皮伤了几块,腿也瘸了,身体状况看上去较以前还差了不少。
看着它遍体伤痕,我能想到,大赖这几个月是怎么过来的。
经过这次生与死的考验,大赖似乎成了一个饱经沧桑的老者,一下子变得把什么事都看透了似的。见了人,它再没有像以前那样把人家咬得无处躲藏。见了狗,它也赖得和以前一样撵上去非得和人家争高论低不可。自县城归来,它再没伤过一个人,再没咬过一条狗,连小花狗也没有再找过一次。一白天,它总喜欢一个卧在对面的山头上望村子,一望就是一整天。狐狸在不遠处嬉闹,它抬头瞅一眼,掉转眼珠子继续看它熟悉的村子。野兔从它面前经过,它打了个失惊,身子向起耸了耸,又闭上了沉重的眼皮,继续想它自己该想的事情。
离开村子还不到半年时间,有几条狗已经不在了。和它一块被狗贩子拉进城的黄毛、花四迷、干白狗至今没有回来,怕是回不来了吧?那条通往村外的小路,那是它和小花狗幽会时踩出来的。为了小花狗,它咬坏了大黄一条腿,它从县城归来时,听村里的狗告诉它大黄已经老死了。一想起大黄可怜的样子,它心里就难受。哎,不知道大黄临死时还记恨它吗?换成它是不会计较这些事了。还有胖黑、小板凳它们,都被主人卖走了,老的老死了,连个面都没见上。这么多的狗伴们都死了,自己还能活多久?想到这里,它心里不免生出许多悲凉来。
一个长满荒草的院子里,它老远望见富贵拄着拐杖走动,心里又多了一份怜悯。富贵真是个可怜人。为了富贵砸它那要命的一石头,它是咬过几次富贵的,但这事过去就过去了,它没有一点记恨富贵的心思。听村里的狗告诉它,说最近富贵患了一种什么病,连床也下不了,它几次跑到富贵家门口想看看富贵,可就是没见着,不知道还有没有这个机会?
最后把目光落在它最熟悉的平台子上,大赖定定地一瞅就是大半天。这个靠山的石窑院,是主人的家,也是它的家。在这个家里,它由小狗变成大狗,由大狗变成老狗,怎就像回忆昨天的事情一样?在这个叫关道咀的村子里,它咬过多少人,咬过多少狗,它已经记得不是那么清楚了,但它知道这些年,它给主人惹了不少事,带来很多麻烦,这也是为了主人好,不知主人知道不知道?想起村子它咬过的人、咬过的狗,它真的觉得有点愧疚,当年那么凶猛又有什么用呢?
我无法感受大赖的晚年心境。我想,到我老成大赖现在的样子,大概也会慢慢领悟老是怎么回事儿了。一个残阳斜照的傍晚,大赖从一截被西风吹得快要倒塌的破墙下站起,顶着比棍子还硬的西北风,慢慢地朝家里走来。它的确是老了,老得走两步都困难了。但我觉得它的心更老,到了它这把年纪,心能不老吗?它慢悠悠地从村道上走来,抬头望一眼天上的彩云,抬腿在路边的草丛间撒一泡尿,然后一边走一边看几处废弃了的老宅。这些掉了皮的残墙,少了瓦的檐头,长满草的院落,开了洞的枯树,大概又勾起了大赖许久的回忆。
入睡的时候,村子便成了狗的世界。这个硷畔上的狗叫一声,那个硷畔上的狗和一句,像是长嘴婆姨们拉闲话一样,有一句没一句地咬着。大赖一声也不咬。它静静地听着,把半个身子探出狗窝,望着深邃湛蓝的天空发呆。直到村里的狗把月亮从东天咬到西天,把猫头鹰从山嘴上咬回窝巢,把沟河湾的蛙声咬得一片死寂,大赖仍然不换眼神地盯着天空。我怀疑大赖是不是老愣了,但事实证实它并不愣。它晓得守好这个家,它也晓得有它在,咬不咬也没谁敢来侵犯这个家的。
倒不是大赖懒得什么也不咬了,它偶尔也咬一两次,可它只要这么一咬,总是有点什么事要发生似的。这话首先是六干爷说出去的。六干爷穷说六道,说话从没有个准儿,谁也不会把他的话放在心上的。可这话我信。因为六干爷说过大赖的事,我通过验证是准确的。
一个天气闷热的午后,六干爷坐在硷畔上,唾沫星子乱溅,说大赖守着对面砭咬了几天,什么都没有,无缘无故地咬什么?肯定是大赖看到了什么,不然它咬啥呢?这里一定会出事的。过了几天,对面砭还真的出事儿啦——一个下午,后沟掌一个骑摩托的小伙子经过石砭时,直溜溜地骑到沟里去了,直摔得半个脑袋都找不到了。
以六干爷的说法,狗是能闻到死人味道的,村里谁要死了,人不知道,狗是知道的,它用声音告诉人,只是人听不懂狗语。有的人虽然身体活着,该干啥还干啥,但狗已经知道它是死了的,它的灵魂已经不在身体里了,所以狗就会朝着它咬。后来,我细心观察,大赖确是能知道谁要死,哪里要出事儿的。我试着验证了几次,似乎也能听出点名堂来。二干妈在对面坡上放牛,大赖就咬得不停歇。我想,这二干妈看起来好好的,腰不痛腿不瘸,不会有什么问题吧?但不多几天,二干妈还是死了——在一天早上二干大起床的时候,叫二干妈也起床,叫了几声都没应声,二干大生气地推了一把,才发现二干妈尸体都硬了。
大赖就这样在家里度过了最后几个月,突然有一天我们又不见了它的踪影。是老死在荒野了,还是被野狼吃了,或是又被狗贩子又偷走了,我们不得而知,从此谁也再没有见到过它。只是在野狼攻击了羊圈,狐狸钻进了鸡窝,或是谁家的东西被小偷了,人们都会说:“要是大赖在的时候,哪有这种事!”
责任编辑:丁小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