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武士》:浊流中的清流

2018-06-11 02:47傅雨箫
书城 2018年6期
关键词:黑泽明桥本武士

傅雨箫

一、失败

黑泽明曾说:“日本电影趋向于轻松、平淡、简单、完整,就像御茶渍。但是我认为我们应该拥有丰富的食物和丰富的电影,并且我认为我愿意制作一部有趣的、可以吃下去的电影。”(《黑泽明的电影》[美]唐纳德·里奇著,海南出版社2010年)

在电影《罗生门》于一九五一年获得威尼斯国际电影节金狮奖和第二十三届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后,黑泽明的名字开始为全世界所知。被称为“日本战后第一编剧”的桥本忍在《复眼的影像:我与黑泽明》中回忆说,黑泽明当时已然是“日本第一”的导演了。《生之欲》的拍摄完成后,黑泽提出下一步的电影设想是拍摄一部前所未有的写实古装剧。

在和桥本讨论后,黑泽明决定把主题设为“武士的一天”。要完成这样一部剧本,需要查阅大量的史实资料,并咨询专家的意见。在长达两个月的研究后,他们发现日本史料对于古代武士日常生活的细节记载不足,“武士的一天”计划付之东流。

已经兴致勃勃摩拳擦掌地等待了两个月的黑泽大发雷霆。据桥本回忆,他“脸色苍白,神情狰狞,眼睛血红,青筋浮现”,吓得协助剧本创作的两位东宝文艺部职员一动都不敢动。桥本也十分失落和羞愧,因为这是他第一次在创作中途放弃一部剧本。

然而两三天后,桥本再次被叫去讨论新的剧本思路。这一次,黑泽明想要拍一部以七八名古代剑豪的逸闻趣事组成的短篇集锦。

在查阅《本朝武艺小传》后,桥本只用两周时间便完成了剧本《日本剑豪列传》。然而黑泽明在面无表情地一页一页翻过后,长呼一口气说:“桥本,看来剧本还是需要起承转合呀!”桥本顿时感到羞愧难当。两人这时才意识到,像《日本剑豪列传》这样从头到尾都是高潮的剧本是不可能拍成电影的。让桥本难过的是,这本是初学者都不会犯的错误,而他在写的时候竟然一点也没有察觉。

两人当时还都不知道,正是这两部接连失败的剧本孕育出了他们一生中再不可能超越的代表作。

二、 山贼与农民

伴随着铿锵急切的鼓声,“七人の侍”(《七武士》)四个白色的大字出现在黑色银幕上,并引出字幕:“战国时代,战火连绵,盗贼乘乱而起,人民受尽蹂躏,惶惶不可终日”,三言两语交代背景后,正片开始。黑泽明曾说,想要让整部剧本像德沃夏克的《新世界交响曲》那样:第一部分如同序幕;第二部分是呈现,展开讲述农民的烦恼;第三部分节奏轻快明亮;而雄壮的第四部分是结尾的决战。整部电影按照时间顺序讲述,遵循起承转合(即开场、发展、高潮和结局)的传统规律,情节要紧凑,环环相扣,要让观众目不转睛地看下去。

影片开头,一队身着铠甲、武装精良的武士奔驰而来,他们来势汹汹,骑马跃上山崖,俯视着下面的小村子。从他们的对话中我们知道这是一群山贼,去年已经洗劫过这个村子,并决定今年收割麦子后再来一次。仰视的镜头使这些全副武装的歹人显得更为凶悍。

紧接在山贼的嚣张喧哗之后,是一片跪倒在地的村民。他们一个个缩紧身体,呜咽成一团。连年的战乱、天灾,匪徒的横行和官府的高额税收已经把他们压榨得气息奄奄。得知将被山贼再次袭击的消息,更是悲痛绝望。

黑泽明在晚年接受一次采访时说,在他还没有当导演时,看过一些日本电影,开头总是四平八稳的,缺少活力,暗下决心自己将来拍电影一定要有所突破。《七武士》开篇这一动一静相接,如同交响曲的一个短促有力的序曲,不仅以极简的场景交代了故事的起因,也勾勒出黑白分明的时代背景:一边是肆意横行的土匪,一边是绝望无助的农民。正是在这样凄凉黯淡的时代,七武士的出现才显得光彩夺目,他们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拔刀相助、扶危济困,是一片污浊中难得一见的清流。作为一个人道主义者,黑泽明本人也正是被七武士身上所代表的正义力量所激励而创作该片的。

大部分老实巴交的农民甘于接受命运,只有一个叫利吉的农民,情急之下想到和山贼决一死战。村中唯一有权作出重大决定的是见多识广的老爷子。水轮转动的声音敲打出奇妙的节拍,破败的木屋正中央是被众村民围着的一动不动的老人。老人只有在说“打”的时候才睁开双目。即便在强烈的光线下,他的眼睛也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有种超凡而决绝的神奇力量。

相对于七武士的出场,这些农民只是一个铺垫。但是黑泽明从片中的第一个人物开始,便精心刻画每个人的性格,即便只是陪衬者也能给观众留下深刻印象。这位甚至在片中都没有交代姓名的老者就是一个极为成功的例证。在黑白片时代,黑泽明作品的一个突出特点是非常注重表现社会不同阶层的人物特征。尤其是在古装片中,各类小角色的脸部特写描画出动荡时代中混乱、惶恐而无所适从的生存状态。

三、武士

事实上,在战乱四起的战国时期,外出游历修行的武士和剑客就算没有足够的盘缠也不用担心饿肚子。制作人本木庄二郎向黑泽明和桥本讲解道,武士只需要在日落前到达一个练武场并与人比试,就能有晚餐,并且第二天上路前还能拿到硬饭团(将煮熟的米饭放干,可以直接食用,也可以加热水泡成软饭)。

“万一没有练武场呢?”桥本提出疑问。

“去寺庙也能用饭和留宿,并且第二天有硬饭团可拿。”本木回答。

桥本继续追问:“如果没有练武场也没有寺庙呢?”

本木依然尽职地回答:“那么,到某个村庄守一晚上的夜以帮他们防范盗匪山贼的话,也是可以的。”

桥本心头一震。在再次追问并得到肯定答案后,他与黑泽明四目相对。

“就是这个。”黑泽明声音低沉地说,“就是这个了。”

农民雇用武士防范山贼的故事让两人激动不已。将武士的数目定為七人之后,黑泽和桥本又联络了之前一起创作《生之欲》,并且之后也参与了《战国英豪》及《蜘蛛巢城》编剧的小国英雄,一起为《七武士》编剧。

如果说这七位武士是整个电影的灵魂,那么第一个被黑泽作为主角构想出来的勘兵卫就是这灵魂中的灵魂。据桥本回忆,黑泽在笔记本上写上“勘兵卫”后,开始列出他的各项特征:从身材开始,到穿草鞋的方式,走路的姿势,和别人的应答习惯,有人叫他时如何回头,各种场合中可能做的动作……黑泽都一页又一页地耐心写下来,笔记中除文字描述外还夹杂着图画。七位武士的形象设定共享了一整本厚厚的笔记,而勘兵卫一人就占了近半个本子。

勘兵卫的出场就已经奠定了这个人在整个故事中的分量:在发髻对于武士有着和生命同样重量的年代,为了救一个孩子,他毫不犹豫地剪下了自己的发髻。但是当农民们恳求他相助时,勘兵卫拒绝了。他觉得自己已经厌倦了厮杀,而且仅凭自己和几个浪人的力量,同四十个山贼对抗也几乎是不可能的。此后,客栈中的小混混和胜四郎争吵起来。一直对农民想雇佣武士的想法冷嘲热讽,看上去毫无同情心的小混混毫不客气地指责占据道德优势的武士们:“不体谅他们痛苦的是你们!若是体谅他们的话,为什么不帮他们!”勘兵卫面对低声哭泣的农民本来就感到愧疚,闻听此言便陷入沉思。在接过那碗代表了责任的米饭后,他用坚定的声音说道:“这饭,我不会白吃的。”

勘兵卫身上有一种天然的领袖气质,能让人情不自禁地敬佩并遵从他。他最为年长且身经百战。虽然他自称“打的全是败仗”,但失败的经历增加了他的经验。勘兵卫的原型来自《本朝武艺小传》中的战国时代武者上泉伊势守。他是新阴派剑术的开创者,被后世尊称为“剑圣”。此人曾经假扮和尚,赤手空拳进入被强盗占据的仓库,夺了强盗的刀后将其杀死,救出被当作人质的小孩。片中的勘兵卫是一个正直、善良、坚定、冷静的人,他不会轻易作决定,但一旦答应就会全力以赴、甘当重任,是一个堪称道德楷模的人。其他的武士因而很自然地便尊其为首领。

影片中,在与菊千代和农民们的多次冲突中,他表现出了令人钦佩的宽容大度。作为胜四郎的长辈,勘兵卫不仅关心他的成长,也以其自身的人格力量激发了胜四郎的献身精神。勘兵卫这一角色,也成为演员志村乔先生一生的代表作。

相比勘兵卫答应加入时的戏剧性的转折,在七人中扮演类似于领袖副手职务的五郎兵卫的加入可以说是很直接的。在街上来来往往的众多武士和浪人中,勘兵卫一眼看中了他,并让农民们去找他试一试。结果一试即中,对方很果断地答应下来。五郎兵卫的原型是冢原卜传,战国时期的著名剑豪,鹿岛新当流剑术的开山祖师。勘兵卫选择他,或许是因为他脸上的表情。相比较街上各种俗气暴戾的歪瓜裂枣,五郎兵卫身上有一股正气,面部表情也很和善。答应加入后,五郎兵卫也对勘兵卫说过“我加入是因为佩服你的为人”,“人生在世,难得一知己”。两人在后来指挥战斗时配合默契。作为同样阅历丰富且久经沙场的大叔,五郎兵卫和勘兵卫其实是一类人。他们有正义感和同情心,为保护村庄而战,却并不希求回报。

另一个有原型记载的人物,就是七人中武艺最高强的久藏。桥本在阅读《本朝武艺小传》时,看到作为武者并非特别知名的松林左马之助曾在比试中一刀击毙对手。虽然此人因此种下仇恨并最终引来杀身之祸,不过这段比武还是被用在了电影中,作为久藏的出场。

久藏的原型最终被决定为宫本武藏,江户初期著名的剑豪、兵法家和书法家。他总是一副云淡风轻的表情,性格难以琢磨,沉默寡言甚至有些不近人情,在七人中显得有些另类。他本是独来独往的人,可能是被勘兵卫的诚挚所感动,成为了七人中的一员,并越来越融入其中。久藏在七人中是最具实力的剑客,就像胜四郎形容的,他“武艺高强,心地善良,取敌军性命如同摘蘑菇一般”。

然而,在菊千代翻出农民家藏着的落魄武士装备并带到武士们面前时,久藏在沉默许久后说道:“我真想砍了这个村的人。”就像勘兵卫所说的:“只有成为落魄武士,被竹枪追赶过,才会明白这份心情。”而且更重要的原因是像久藏这样的武士对农民有着牢固的芥蒂。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的思想是很普遍的:武士无论怎么落魄,地位也在农民之上;何况这七人其实也并非走投无路,只为吃农民的一碗白米饭,才来卖命。

久藏进入村子后,一开始和农民很疏远,无法跨越阶层隔阂。但是在菊千代指出农民的冷酷和自私源于武士的欺凌之后,久藏和其他武士对待农民的态度开始改变。久藏给人一种外冷内热的无敌剑客的感觉,很容易让我们像胜四郎一样崇拜他。这样一个英雄般的人物,走时就像来时一样让我们猝不及防:决战已经接近尾声,他瘦削的身影在一声枪响后倒在了泥水中。这是片中最令人心碎的一幕,胜利在望,武艺高强的武士却死于冷枪。火器时代就这样悄然来临,旧时代即将结束,无论曾经有过何种辉煌,也无法与时事抗衡。武士,已经没落。武士,即将被取代。

和久藏精湛的武艺与高冷的外表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被五郎兵卫定位为“武艺中下”的穷武士平八。茶屋的老爷子说:“如果找质量不好的武士的话,后面倒是有一个……他肚子饿了来这吃饭,然后说一点钱也没有,所以靠砍柴来还!”

平八的战斗力不强,他自己也毫不掩饰。和素不相识的五郎兵卫说起时,还开玩笑自嘲说:“我一杀起人来就停不下,所以在开始杀之前就先跑掉!”在这样一个遵从丛林法则的乱世里,能如此率直、开朗、乐观着实难得。而且平八是一个很有感染力的人,能够带动周围人的情绪,活跃气氛。影片前半部分的基调之所以如此轻快,大概也是因为有他在。

在影片最热闹的一段里,平八拿着菊千代的长刀和他追逐,在客栈里来回绕着跑。菊千代是因为醉了,但清醒的平八纯属是为了找乐子,就像没长大的孩子。这样欢乐的平八,却是七人中死得最早的一个。他为了将沉浸在痛苦和疯狂中的农民利吉拉回来而中枪,倒在山贼的据点。有趣的是,在几个演员当中,扮演平八的千秋实先生却是活得最长的一个。他逝世时,被媒体誉为“最后的武士之死”。

七郎次是七人中存在感最低的人物。勘兵卫在向五郎兵卫介绍时,称七郎次为自己的“老相好”,由此可见他与七郎次之间的情谊。观众很容易忽略七郎次,却不能否认他的作用。他似乎总是不声不响,默默地做好自己的工作,为勘兵衛建设“堡垒”,减轻武士们的后顾之忧。

七人中的每一人都有自己不可替代的作用。乍一看,我们或许会认为胜四郎从头到尾没什么用处,除了跑来跑去地传话,没有杀过几个山贼,还因自己年轻人的冲动给别人带来麻烦。然而,正是因为有这样一个略显稚嫩的存在,才能突显出其余几位前辈有赖阅历所赐的成熟。

《七武士》的角色设定其实是双主角。菊千代是和勘兵卫并列的重要角色,由跟随黑泽明时间最长、被称为其“御用演员”的三船敏郎出演。最初的六位武士识破了菊千代的真实出身,知道他并非真正的武士,因此没想过要和他一起作战,只是把他当作嘲弄的对象。

在影片的前半部分,举止粗野笨拙的菊千代就像一段带有滑稽色彩的旋律,使农民寻找武士和武士们进村的段落不至过于沉重。此后,他的戏份对整个影片情节的发展更为重要。多亏了菊千代对农民的了解,使这两个有对立情绪的阶层能够互相谅解。

四、决战

影片的高潮是决战。这个段落是从矗立于大雨中的旗帜开始的。前几天的战斗已经非常激烈,如何凸显最后的高潮?前一天夜晚,胜四郎和村中姑娘的幽会被发现。在当时,武士和农民极少通婚。被惊动的农民和武士们围着这对年轻人,都感到尴尬。此时落雨,让人们得以默默离开。欢快的第三部分从开始的情绪饱满到此时的悄然落幕,明显有未尽之意,让人有所期待。

呼啦啦展开的雨中战旗开启了悲壮的第四部分。仅剩的五位武士摆好了架势,准备好一举定胜负。镜头在村口的勘兵卫、久藏和胜四郎与村中的七郎次和菊千代之间来回转换。随着遥远的马蹄声逐渐接近,观众仿佛也像备战的农民和武士们一样紧张起来。接下来的发展以极快的节奏带动着剧情的发展,甚至让观众有些猝不及防。黑泽明在这里使用了他独创的拍摄方式:整体拍摄和局部拍摄相结合。

黑泽明在回忆《七武士》的拍摄时解释说,他使用了三台摄影机同时拍摄。他不告诉演员们摄影机的位置和拍摄角度,以此来逼迫每一个演员全方位融入自己的角色中。一台主要摄影机负责拍摄主要戏剧场景;另外两架则摆放在较远的地方,拍摄局部。在后期剪辑中,三台摄影机从不同角度拍摄的同一场景可以互相补充。剧组的工作人员对此很发愁,觉得要剪辑的素材多了两倍,恐怕花费的时间也要多两倍。出人意料的是,黑泽剪辑迅速,他对每个场景中三个机位能拍摄到的画面早就心中有數,很快就把不必要的素材剔除,然后把剩下的画面连接在一起。

当我们观看这场雨中的决战时,会被它紧凑的镜头、流畅的叙述和每个人全力投入的表演所吸引:挥刀搭箭的武士们,随后追随的农民们,被追杀的山贼们,还有惊慌失措的战马。从头到尾,这场战斗没有配任何音乐,只有大雨滂沱,烘托出悲壮的气氛。

看到武艺最高强的久藏死在火枪下,愤怒的菊千代莽撞地冲上去。虽然菊千代在七个武士中出身最低,他的死却是被渲染得最悲壮的一个。他因伤口剧痛而面孔扭曲,但依然在临死前解决掉了最后一挺极具威胁的火枪,画面停留在他匍匐在雨水中的背影上。

可能是认为悲剧性还不够强烈,因久藏和菊千代的死而深受打击的胜四郎冲出来愤怒地哀号着:“山贼呢?!山贼呢?!”勘兵卫大喝一声:“山贼没有了!”胜四郎这才清醒过来,他一下子瘫软在泥水中,痛哭起来。他的哭让最后的胜利变得更加悲凉。

胜四郎代表了武士阶级的新一代,代表了希望。他从头到尾,只在镜头前杀过一个山贼。然而当他终于被激发了杀人的欲望,四处寻找着山贼,想要为前辈们报仇时,已经太晚了。一切都结束了。农民们和剩下的三个武士在雨中疲惫地喘着粗气。没有人说话。勘兵卫抹了一把脸对老伙伴七郎次说:“我们……又活下来了啊。” 七郎次看了他一眼,似乎想笑,却没能笑出来。

已经死去的平八制作的大旗依旧在瓢泼大雨中飘扬,镜头从上至下反复拍摄代表七武士和村民们的大旗。他们终于胜利了,但画面中没有传达出丝毫喜悦。

短暂的黑屏过后,响起农民们欢快的音乐和歌声。镜头从站在田中奏乐的利吉和万造拉开,背景中可以看到正在忙碌和插秧的农民们。(影片前一个段落是秋收,现在转为春天插秧,时节上并不衔接。黑泽明在此显然是有意忽视时间顺序。)前一个段落中沉重悲痛的气氛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三位幸存武士的背影在这种欢乐气氛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们远远地看着忙碌的农人们。两个曾经共同抗敌的阶层此时再次分开了,继续他们截然不同的生活。影片的结尾,勘兵卫忽然对七郎次说:“这次……又是个败仗吧。”

“什么?”七郎次不解。

“不,我是说……赢的是那些农民,不是我们。”

两人一起转向坟地。镜头上移:山坡上是四个泥土堆成的坟头,插着四把武士刀,下面是石头堆砌的、死去的农民们的坟头。随风飘扬的沙土和低缓的主题音乐更增添了荒凉的氛围。

骤然结束的影片似乎在追问还沉浸在影片中的观众:被迫进行的残酷的暴力对抗中,有胜利者吗?

五、人性关怀

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开始,日本曾涌现出一批以动作和打斗为主的古装片,大多以忠义、孝行和武士道这类传统封建道德为主题,其中有些高度类型化的影片甚至被称为“乱斗片”(《日本电影史》(上册)[日]佐藤忠男著,复旦大学出版社2016年)。一直到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为止,日本电影中几乎有一半是古装片。其中多是颂扬英雄主义的,也有少数表现反对封建秩序的主题。这些电影注重故事情节,人物性格类型化,主人公尤其雷同,基本都是“高大上”型的。

正如上文所说,黑泽明在构想剧本时,决定要拍“一部前所未有的写实古装剧”。然而,《七武士》之所以能够被誉为日本影史的最高杰作,并且在很多国家被用作电影专业的教材,并不只是因为它高度的写实性和卓越的影像表现力。

深受白桦派影响的黑泽在作品中所表现出的对人性的关注在日本电影史中可以说是前所未有的。在这个“农民雇佣武士”的故事中,比武士的地位要低得多的农民成了武士所效力的对象。“农民”和“武士”这两个原本难以融合的阶级面对即将入侵的强敌必须联合起来。令黑泽明感兴趣的是,在此过程中,他们必然会产生的对立情绪,以及两个阶层如何克服摩擦,最终达成谅解,在与山贼的决战中同仇敌忾。

《七武士》的一个关键节点是菊千代让农民们把藏在家里的武器抬出来。菊千代是一个夹在农民和武士中间的特殊个体,影片通过他揭示了社会冲突的深层原因。他的突然爆发让武士们认识到位于社会最底层的农民的处境,也看清了自己所处的武士阶层并非光明磊落、完全值得尊敬。在战乱中依仗武力强取豪夺的武士比比皆是。即便这七个人从没有过这样的污浊行为,但他们也没有能力阻止同一阵营中的其他人作恶。通过这个段落,观众会和这六个落魄武士一样,或多或少意识到社会现实的残酷,并对无力抗衡不公的弱者产生同情。

此外,勘兵卫为救孩子剃去头发而且不收报酬,武士们将省下来的米饭送给全家被杀的老人,平八为了农民利吉拉回来而中枪,勘兵卫与菊千代冒险去救长老一家等等,这些段落中所体现的,已经不仅仅是两个阶层的互助、融合,而是七位武士扶危济困、舍己为人的道德力量。

探索人性和体现对人的关怀是黑泽拍摄所有作品的基点。《七武士》虽然是一部戏剧性很强、着力表现情节的古装片,但因其具有强烈的道德感染力而显得格外凝重深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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