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蛇的志向
说明:在私人经验范畴展开一些民族志文体的写作,刻意抽离出“巫术艺术”的框架,因为这个写作框架是要满满地盘剥侵蚀那类“乡村建设”的话语空间。
1.蛇的志向
2016年中秋前夕,我的母亲——我要带着这类私人经验来叙说——去屋场(自然村落)后山菜地,跨过一座小沟时,母亲说,几乎是四十多年后,她再次看见了这条巨蛇。“它头上的冠长深了不少,这么些年它在哪里过的?”母亲在1970年代初见过它,一个暴雨发作的傍晚时分,它尾巴钩挂在枫社树上,头垂入水塘喝水。“这条蛇失志了,修炼的蛇不能被看见。”
依照地方民俗认识,每一条蛇都应有远大的志向,修炼成龙,奔向大海。我的外婆——晏娭毑(1910—1987)——这样跟我说。由此,蛇每实现一次志向,沿途的人民就要遭受一场或大或小的水害,就是走蛟和走龙。
修炼需要足够充裕的资源,这个资源的叙事中,蛇拥有一座有山有水屋场(自然村落)即够,合德遵规地修炼,则在某个吉日会获得升阶,进化为蛟,随着大水经溪流入河流甚至直接进洞庭。蛟在河流或洞庭中合德遵规地修炼,功德圆满的话,则会在某个吉日获得升阶,进化为龙,出洞庭经长江入东海。
这条修炼路径需要非常稳定的资源配置。我与母亲分析后山被看见的这条蛇,可能因为屋场的人为活动,干扰了它的稳定生活环境。这几年,屋场后山被族人以挖掘机深挖、整平开发,原有生态悉数被毁。而后山之外刚挖掘修造了高速公路。这些干扰,打破了修炼的环境。这条蛇再次现身后一段时间,紧邻后山菜园几户人家的鸡时常丢失。显然,蛇在后山没有充裕的食物。它还没有到,或者根本不可能再到断食修炼的阶段。母亲没有告诉任何人,害怕抓蛇人来。但是,这条蛇失志了。
失志,失去了志向,没有远大的未来了,但如何应对当下的生活?失志是一道自然的符咒。蛇被嵌入人居和山野叢林中,配置修炼所需的完满资源,修炼、升阶、离开。人的活动(人的资源配置)破坏了蛇修炼的资源配置方案,造成蛇的失志。这时,蛇与人在资源上相争,这就会出现“比志”。
比志是特指蛇纵身跃起树立而准备袭击人之前的礼仪性的行为,它纵身跃立起来,人必须得回应它的邀约,如果它跃立的高度超过了人及人采取的行动,它就会马上发动攻击。我家隔壁邻居金莲伯母,她丈夫在屋场上游一华里处一个40年代毁弃的屋场基址(屠家屋场,1940年代中日长沙会战时被屠杀殆尽,从此毁弃)上开了一块荒地,荒地耕种过程中时常会有一条大蛇来骚扰。最为凶险的一次,这条大蛇跃立至二人以上高,与金莲伯母比志,金莲伯母脱下胶鞋往天空抛上去,高度压制了大蛇,它于是悻悻消遁,但并没有放弃这块安身立命之地。它后来采取的主要破坏方式是在地下打洞,耕牛有时陷入其中,但它再不敢与人比志。它成为了彻底的失败者,信念亦被摧毁了。这些年来,它在这片地基四处游荡,我在1990年端午节放牛时看见过它,它正在池塘中洗澡,水中的长度大约3头水牛的长度,也就是七八米的长度。捕蛇者对它垂涎已久,它迟早难逃被捕猎的命运。
补充叙说:什么是合德遵规的修炼?人居空间为中心的法则,蛇蛟需要天然地契合。德与规由人制订,天雷的裁决由人来征用。1985年左右,我们屋场溪流入河口附近,据闻一条三丈长的蟒蛇被雷劈身亡,所谓蛟失志而受刑。蛟的失志行为主要是水患,它们因为水患而被动地失志。于是,地方民俗的认识中,蛟的危害是水患,蛇的危害只不过伤及禽畜。失志大蛇伤人的事件,近年没有记录;洞庭湖上渔民记述过蛟兴妖风作恶浪而伤船害人的记录。但这些记录有很大可能是江猪(江豚)所为。这些蛟偶有被雷劈镇杀,但从人们沿湖修造的镇河妖的宝塔来看,历史上连绵的水患一定是有过多的蛟失志所制造的祸害。或者说,蛟是我们对于水患的形象借用,也是我们趋水而居的自然要素。否则作恶的蛟应被天雷付诸刑法,但天雷似乎并没有能力一一履行,或者“地人”自身之恶应该遭受水患的惩处。叙事是不会匮乏的,神话叙事必然是凌厉地完满。
2.地权与性别
地权,维系生存的空间权力。金莲伯母家荒地下的大蛇,有强烈的地权意识,且这意识中编织着族群、血亲的神性知识。这该是一条多么尽忠尽职的蛇!从地方口述记录和地方经验,我对这条蛇做过一些研究。我提取了两个地方观念。
第一个地权观念是,凡人居屋场,必有神灵虫蛇万物分列环绕,每一屋场必有一条有远大志向的蛇。蛇是屋场对于未来的地理构成,它会被神性地编织在人居地理空间的认识中、一个适宜修炼的完满世界中——它修炼所需的资源配置被人为地优化。这个修炼空间并不是屏蔽的山野,而是相互的融入。在夯土建造的屋场中,蛇在人的神秘经验中出没,它们甚至吸食人梦呓时的唾液,以及食用禽畜。而这都是可以接受的。它实际一直被看见,它的失志并不取决于它的被看见,而更多是一套综合认识装置在作用。它的失志,唯有被那个词性范畴的认识所广播出来之时才部分地成立。或者说,蛇是必须存有的一种屋场/聚居场所的未来,它被寄存着一种可以成为龙的终极性的价值。蛇变为蛟,蛟变为龙,村落经由溪流、江河,贯通大海,如同人的脉络从脚跟通达天庭那样地理通了。如此,有蛇就是有龙的未来,就是能登极性命、攸关后世的一种荫蔽地理学的集大成。
第二个地权观念是,地基即生基。人、族、血脉,应天而择地,逐日而长养,倘有血脉的断裂,人迹消遁,但这开基立业的地基应封存于天地间。长留之所,天人之礼。于是,地方民俗中,最恶毒的地理学禁忌就是“生死同地”——死者将寝室掘为墓穴。这种葬术,只有在合族遭受灭顶之灾,已无生养繁衍的任何希望之时。这时,要将这地守牢的最好策略就是变为墓地。这个地权是悲壮的,而这个悲壮的事件,六七十年内,在我们细毛家屋场上游已发生了四次。当然,并没有衍变成恶毒的寝室葬,最后一批人寥落衰朽如残弦,衰败到甚至没有能力完成最好的室内葬。
前些年,我与父亲在镇上遇到一位古稀之年的老妪人,父亲称她屠娭毑。事后我才知道她是屠家屋场嫁出去的女儿。屠家屋场被日本人屠尽的是男丁。而女性,在男权支配的地权意识中,没有被当作血脉的继承者。在血亲结构的甥舅关系中,舅舅的女儿在继承权上甚至要弱于外甥。我们本地默认的两种继承形式是“招郎上门”和“外甥承继舅”。招郎上门是女儿娶男丁,子女随女姓,但可三代开始认祖归宗,进入男性族系;外甥承继舅是外甥入室更姓继承。
这几年,我们当地出现了依照族谱分配土地征收钱款,一些族姓不分配外嫁的女儿,一些族姓分配外嫁女儿但只以男丁的一半,而且人头上只能是那个“1”的一半的“0.5”,并不能计算女性的其他家庭成员,基本没有一个族姓能等平男女的权力来分配。
地权的逻辑就是男权的逻辑。从这个角度上来公平地还原屋场毁弃、人迹消遁这类事件时,大部分是性别意识的原罪的“自然”刑罚结果。蛇的志向,只是男权甚至皇权的志向。
二、“七姐”与青年女巫的故事
这篇文字主要讲述我的几位表姐——七姐的几位女巫的故事。但我觉得她们就是那里的生魂一般,她们所居的东洞庭费家河流域——商周大鼎出土地,楚风盛行,熊姓、屈姓甚众。
七夕,牛郎织女鹊桥会,据说这天是看不到喜鹊的,因为它们都飞去天河搭桥去了。这天,连同看不见的还有那些已经不显的风俗和曾经的青年女巫们。
从我们细毛家屋场往南就进入山地了,五六里路就是我外婆家所在的沙子岭熊家屋场。大舅家有五位姑娘,也就是我的五位表姐,大的只比我母亲小三四岁,小的只比我大二三岁。我只有她们的乳名或者顺名,我一般唤她们作:冬哥、平贵哥、桃伢崽、润伢崽、细毛。这里,我挨个给她们每人写一小则“逸史”。
1.“七姐”是个难缠妹、偷鸡贼
七夕,夜晚,民间多有未出阁的女孩请七姐神。我隐约记得在80年代,在我家往南洞庭的山地区域,这是一个可见的习俗。我对这一习俗的耳闻,也仅仅是听表姐们谈到。大舅家五位姑娘,喜欢往我家串门的主要是平贵、桃伢崽、润伢崽三位。她们要么为了躲避父母的强迫婚约,要么为了躲避繁重的体力劳动。我小时候一段时间,总是有一位表姐要赖在我家,一住就是三五天。那时候,亲戚们住得这么近,住一晚都属于特例。后来才知道,她们都一直在躲避婚姻。
也就是这类短期机会,我听到了她们较详尽的“请七姐、扶筲箕”的故事。桃伢崽和润伢崽,以及翻过山冈的另一户人家的两位姑娘喜欢结队“请七姐、扶筲箕”。这种请七姐仪式不只在七夕,平常都可以的。请七姐有特别的吟诵咒语,就二三句;仅用家常小饭桌即可(不比请男性“大神”要动用的大八仙桌);道具是家常洗菜盛物的竹筲箕和平常吃饭的竹筷子,筷子插在筲箕底部作写字的工具(不比请男性“大神”要用专门的桃木乩柄);小桌上放一平簸箕,簸箕中盛米,当作书写的平面。入夜,女孩子们一对摇动筲箕,反复吟咏请神咒语,邀请七姐降临,这些“扶筲箕”能请来七姐的女孩就是女巫。女巫们基本家庭养成,一般由母亲引领着,男性尽力回避或女性尽力回避男性,带有母系特征。
七姐降临,神力是绵柔的,女巫和女孩们所询问之事,不过婚约媒妁、子嗣,甚或姊妹间的小误会、背后评议之言等等。偶尔也用于治病救人,譬如古典女性相思病之类,这是私邸的相互治疗和精神疗养。闺阁话语中,类同“扶筲箕、问夫婿”这般达意。对于绝大部分其他疾病,女性神一般气力绵柔,大多数让路给刚劲的男性“大神”们处理。
五位表姐可能都通悉请七姐。冬哥我不确定,其余四位年龄相邻,请七姐是娱乐八卦文化贫瘠的煤油灯盏时代的一种特别娱乐活动。女巫们在繁重的劳作之余,聚集在煤油灯盏下,以扶筲箕来言说那种惊悸到少女芳心的情感叙事。
桃伢崽、润伢崽抱怨七姐是位烦人的神。这女性神总是缠绕着扶筲箕现场的女性们不离场,直到鸡鸣三遍、东方泛白了她才肯走。后来,我听闻大舅家的鸡常有丢失,甚至整体地被偷光,表姐们甚至从那句“七姐偷鸡”的传说中在扶筲箕过程中“指证”七姐是偷鸡贼。七姐当然很不高兴地不认罪。大舅家一家单吊地住在村落的最上头,当时四周皆为森林,人和黄鼠狼等的偷窃都发生过。
2.冬哥
冬哥是大舅的大姑娘。估计1955年左右出生。不知什么特殊情况,冬哥嫁入了岳阳市郊区一位陈姓人家,名飞勇。后来才清楚,这位陈飞勇姑爷是那地方出了名的酒鬼,所以家里才會降格到农村给他找位老婆。我与他接触几次,觉得陈飞勇很讲义气,喝酒有北方人的胆魄。
冬哥育有一女二子,与丈夫一直关系紧张。十年前,长期酗酒和因之引起的家庭吵闹,以及子女成人,家境贫窘,一天傍晚,陈飞勇跳岳阳南湖自尽。没多久,他们家被高价征收,冬哥嫁出女儿,给小儿子娶妻生子,只有大儿子如其父亲一般四处酗酒。拆迁后不久,有家室的小儿子查出白血病,一家人用尽财力将其治好,但医生特别强调不能再有房事。不久,小儿子不遵医嘱,终致病情复发,不治身亡。然后,妻儿改嫁。冬哥与大儿子度日,可不料大儿子吸毒上瘾,到处行窃抢掠,对冬哥经常拳脚相加。2015年,我也是据湖南都市新闻报道的,大儿子将冬哥在家中杀害,并暗中焚毁了冬哥部分遗体。这事成了一桩新闻。事后,大儿子被拘押,在一次出庭受审时,他纵身从楼梯上跳下去,当即身亡。
3.平贵
平贵嫁给了不远处榨油屋场的一个富裕人家,丈夫名小明,是位高考落榜生,后来学了裁缝。我曾与母亲参加过她大女儿出生的“三桌宴”。小明一直想要一个儿子。当平贵生了二胎的女儿之后,遵从计划生育政策,平贵被结扎,不能再生育。小明开始有点精神失常。后来平贵带着两个女儿离开了小明,她在街头卖菜、打零工,抚育两个女儿长大成人。
期间,平贵与一位男子相恋。大概是我读初中的时候。她不敢与那男子回娘家,所以总是把他引到我家来。她总说我家离小镇近,交通便利。我难得见到平贵重新地焕发出本应有的青春来,她与这位男子热恋一段,到我家来来回回十数次,然后就没有了声音。后来母亲告诉我说,这男子是专职欺骗平贵这类三十多岁的妇女的。平贵做小生意积攒的一些钱被这男子骗走后,这个男子就消失了。
这件事后没两年,小明在家触电死亡。平贵带着两个长成少女的孩子去给小明送葬。据闻她哭晕过去几次,都被姜汤唤醒过来。
十年前的样子,平贵给一个建筑工地的工班做饭。然后,她与比她长二十岁的工头相好了,她与这位工头前几年领了结婚证。母亲看到过这位工头,说他头发已经花白了。
母亲说大舅妈像个阴谋制造者,给自己的女儿们规划了一场场目光短浅的婚姻,大舅妈择婿的首要标准是钱财。我隐约感觉到七姐的母系特征及通过她这一媒介所发出的指令中,潜存着一个规划和指导女性命运的神性叙事。
4.桃伢崽
桃伢崽是个疯癫癫的“女巫”,人们总叫她“桃疯子”。
我的角度上,桃伢崽对位“广东老板”这个符号。桃伢崽对婚姻甚为挑剔。她瞧不上的男青年,可以举出一打来。譬如我们屋场的陈兵,是我们村第一个开手扶拖拉机的,家境虽不算丰实,但亲戚任职高官(是的,他姑妈的一个儿子现在是正部级领导),这是母亲做的媒。但桃伢崽说他矮了一点,不够英俊。随即,她把自己的亲姨表妹说给了陈兵,掩护自己撤退。当时,她的心里只有“广东老板”。传言她坐着广东老板的大货车,在各处大手笔收购农副产品。我第一次听说“情妇”这个词,也是在关于对桃伢崽的评议中习来的。
母亲专门跟大舅妈说这样终究不好,大舅妈的理由也很充分:“这些人年龄大一些,等他死了,钱财就是桃伢崽的了。”十年前,桃伢崽终于与一位南洞庭湖益阳的“老板”结婚了,生了一个女儿,然后就真的疯了。桃疯子,果真疯了。去年我表哥还跟我确认了桃伢崽是真疯癫了,她特别怕光,喜欢四周紧密的空间。表哥说她已经搬到岳阳来生活,至于丈夫女儿的情况,我没有询问。
5.润伢崽
润伢崽是我五位表姐中最漂亮的,个子也高高的。她结婚前那一两年简直就是我们家的成员。我初二的时候,母亲做媒,给润伢崽介绍给了村里一户万姓人家,我感觉这男子刚劲潇洒。这桩婚约,得到了各方的肯定。但在聘礼已下后,润伢崽消失了。不久,一个晚上,万姓父母亲在我家与润伢崽抵面谈心,润伢崽基本没说真正的理由,只说万姓青年人虽好,但性情暴躁,说她与万家没有缘分。
这桩婚约没有善终。这位刚劲潇洒的男子有些郁郁寡欢,所有的原因不能塑造成一种相思病,我与母亲都觉得他的魂被润伢崽勾走了。不到两年的一个傍晚时分,这位男子服农药自杀。另一个信息是,他的哥哥在一年前也是同样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人们联想更多的是鬼魂的召唤和索取,没有人说及润伢崽。
其时,润伢崽与一位在岳阳市区游乐场做保安的男青年小曹相恋,她与小曹至今安好,她的儿子去年已经参军。母亲说,润伢崽是五姐妹中唯一让人觉得称心的。去年,在大舅妈的葬礼上,小曹告诉母亲一个很不好的消息,润伢崽得了很难治愈的一种病,母亲猜想可能是某种慢性癌症,特别像乳腺癌。
6.细毛
细毛是五姐妹的老幺。十七岁那年,她从镇上走路回家的路上,一位比较帅气的夏姓男青年骑自行车经过,小夏停下来勾搭,骑车载细毛回家。第二年,细毛就嫁给了小夏,当年生了一个男孩。经润伢崽的丈夫小曹介绍,将小夏也弄到岳阳游乐场当保安,不久传出游乐场一位美女爱上了小夏。在农村做农活的细毛,皮肤晒得黑黑的,暑假带着儿子去岳阳串亲戚,去游乐场看望丈夫。这个看望的场景非常电视剧:小夏正与女子热恋中,这时细毛撞进去了,小夏质问细毛:“你是哪个乡巴佬?”生怕细毛坏了他的前途。这件事情一过,细毛离家去了广东打工,儿子交由小夏父母抚养,小夏被游乐场开除,与那女子关系破裂,然后就在市区到处打工。前几年,细毛的儿子因为思念母亲,犯了抑郁症,当地人说是精神失常,这孩子很长一段时间像个牲畜一样被锁在家中,据说很帅气。好在前几年,人们给他介绍了一个女孩结婚了,这女孩子我倒见过,是我们当地苗族移民的第一代土生,长得矮且黑。据说聘礼优厚。
母亲总说细毛已经不在人世了。表哥跟母亲确认说细毛还在。她出外十五年以上没有回来过,后来嫁给一位香港人,现在在香港,但到底是什么情状,家里没有人知道,她极少跟家里联系。去年,大舅妈去世,都没有办法联系上她。
7.后山那位“女巫”
与表姐们隔着山丘而居的另两位女巫,其中的姐姐,长得跟润伢崽一样的漂亮,当年被当地爱慕她的男青年吹嘘为某某选美冠军的超级女孩。回想一下80年代末的社會情景,这位表姐的传闻应是在她去广东一两年回来之后的衣装打扮所造成的贯透——贯透比贯穿更好——乡野视觉的一种审美革命。她是我们当地最早去广东下海做桑拿服务的女孩子。她下面的一个妹妹、两个弟弟的成家、进城置业的一应费用,都是她从广东赚回来的。“小姐”这个词,也是从对她的评议中,加入到本地的词汇中。而且这个词,总是联系着密码箱、成摞的百元大钞,以及香港电影中的情色场景。
据说她给一位“老板”生了一个女儿,对方希望她放弃之前的事业,将其“驱逐”回老家,每年给她一份钱。她现在成为熊家屋场当地麻将桌上的贵宾,漂亮、有钱,以及单身,乡村麻将馆热烈期待她的加入,以创造一种让壮年男人们热盼的味道。据说她再没有婚姻计划。现在,她的从未现身过的女儿也到了当年她“扶筲箕、问夫婿”的年龄。
我的行文中,仿佛“七姐”的女巫们都没有太好的结局。我真不是特意要引出这样一个让人徒生悲剧的叙事,一种偶然的见闻导出了这类偶然的结局。坊间评书样式或者“红楼梦魇”式的叙述中,我以这些山野中七姐的年青女巫们的家庭更多是情爱“逸史”供养出一个七夕的幽怨叙事。都是事实,记成简史。
七夕,夜作,上海
三、喜鹊的图像事件
记忆要赶上迁徙的速度。
本文的地形空间以细毛家屋场的尺度为界限。1990年代,喜鹊和一类麻雀开始在我们屋场绝迹。主因是农人重视农耕的时期,伴随着生产中化肥和农药的大量使用,特别是播种季节人为下毒毒杀掘食种子的鸟类。农人们往往以六六粉搅拌种子,防患鸟鼠等偷食者。在柴火缺失的年代,胆子大的妇孺会爬上大枫树去拆喜鹊窝,一个窝能拆下一担柴来。喜鹊们群啄拆窝者,然后找另一棵树建巢。播种插秧季节,时见山野水边有死喜鹊。如此,造成了它们集体地遁迹。老人们把喜鹊这类象征吉祥的物种的遁迹称作“南方不利”。
的确,往北仅二华里的河边,存有未被人工耕种的草甸和沼泽的区域,栖息着喜鹊等从耕作区被驱逐出来的鸟类。但它们的种群并不大,偶尔可见。河边的生态保护,特别是捕杀鸟类的经济形成之后,喜鹊和各类候鸟都是经济对象。
2012年,我观察到河边的两个喜鹊群落,这里有较高的杨树,可以筑巢栖居。杨树这类速生经济物种,并不是河道的原生物种,它们来自北方,可作为附近聚集的造纸产业所需的原料。在河道种植杨树可视作对公共空间的挤占和侵袭。而且杨树耗水量大,对沼泽和草甸的其他动植物有直接的影响。
2017年,秋天,准确地说是11月12日。
细毛家屋场飞来了一对喜鹊。它们首先栖息在我们的香樟树上,旋即招致两类八哥——黑八哥、灰八哥(灰椋鸟)——的挤压。我目睹着这两类八哥合作着对势单力薄的喜鹊进行驱逐。残剩在屋场的一众老少都跑出来看了一阵喜鹊,如2011年灰八哥群落大规模地进驻村落一样。
在喜鹊们现形之前的2011年,黑八哥还是偶尔飞过屋场的物种,灰八哥在秋天时节小规模地入驻屋场了,它们栖息在那些空置的房屋的屋顶上,但某个时辰它们又规模地飞离了,似乎并未将此视作栖居之地。次年的2012年秋天,当我们种植的红稻快熟时的一个清晨,准确地说是中秋前后一两天的一个清晨,数以百计的灰椋鸟群入驻细毛家屋场,之后再未离开过。再经历5年的繁育,黑八哥种群也获得了巨大的发展,目前已与灰椋鸟群可以抗衡,彼此相处和睦。
八哥等鸟类的繁衍和种群扩大,与农人们荒废耕地(旱地)、不求收益、不事管理,以及旱地物种的变换有直接关系。农人们在2011年开始将大量旱地种植了杉树,之后不断地改种一些速效经济物种,放弃了之前的红薯、花生等经济物种,至2017年农人们将能种植的有限旱地悉数改种为一种植株高达3米的外来药材。计算下来,在体力允许的条件下,种植这类药材比花生红薯的效益要好一些。
聪明的经济学家一般的药材贩子提供了一个算法公式:0.5市斤药材种子需要产出300市斤药材籽,如此,你领取1市斤种子,需要产出600市斤药材籽才算达标。达标是经济杠杆的仪式性偷换,因为达标的农户可以获得7元/市斤的收购价,而不达标的只有6.5~6.8元之间。这夸饰了种子的魔法,好像它们是一种昂贵的点金之物。
于是,农人们的积极性能产生了三项可能收益:(1)超过300市斤(每半市斤种子)所带来的价格区间的优势;(2)超过300市斤(每半市斤种子)本身的产量增加部分也是收益;(3)种子的效力得到了更高的学习机会。农人们放弃了交流水稻种植的经验,因为它既不神秘又无增益空间。但农人们对这类陌生的计算方法产生了一些兴趣——事后我们都会知道这只是一种暂时有效的魔法——因为发种子的贩子只管种子的重量而不考虑种植的面积,由此,土地面积与密度成为一个技术性的平面。因为主要是土地空间突然不够了,没有了充足的耕地来种植这类药材。
在八哥们驱逐排挤喜鹊的那个时刻,农人们的计算结果已经大体可见了。包括我父母亲在内的大多数农人在2018年都不会续种或者主要种植这类药材了。农人们发现它们并不是那么容易地生出钱来,因为一个180元一天的正式劳力,努力地工作一天,也仅能收割药籽不超过50市斤,这给每市斤仅收割这一个环节就带来了超过3元/市斤。由此可见,这个游戏只有在能產生兴奋的阶段可以继续。
这次是让农人们计算上有增益的药材入驻了,其他物种也可以入驻,只要贩子们能针对这些善于计算土地的农人们制定出让人兴奋的游戏方法来。
喜鹊的回返
这次喜鹊的短暂停留,招致了两类八哥的集体排挤。喜鹊们不断地飞离,飞抵较远的高压线上(这也是它们筑巢的理想场所),八哥们远远地监视着,俨然一个空间权的战场。但我相信,能回返的喜鹊,有办法回到曾经被驱逐的地理上来。也许明年或者哪年,它们的种群就会繁衍起来。而农人群体正在衰落,他们与土地空间的关系也是物种性的——正在断裂的生产控制和正在失去的生产者的身份位置。
2017年12月6日晚
责任编辑 许泽红
访谈:“这些动物们的规则若能被遵守……”
何平 毛晨雨
何平:晨雨兄,这一段时间我断断续续看了你提供给我的微信公号“稻电影农场”和“稻电影”网站。在当下严格的学科分类中,你现在做的工作涉及民族志、艺术、人类学、社会学、考古学、文学、酿造学等诸学科领域,我想从每一个学科分支我们聊下去都能聊出一些有意思的东西,我们今天就从文学说起吧,你觉得“文学”在你目前的工作实践有作用吗?你是否意识到文学在每一个具体工作现场的存在?或者换个方式问的话,你现在做的工作需要文学的支援吗?
毛晨雨:这两年我的确在调动文学,或者说,我把文学与电影、人类学、社会学和哲学,以及艺术实践等领域的工作都视作写作。写作这个词被引起警觉。我在2012年底向中国的电影作者们介绍了一个词义的变动,以“写社会”取代了“社会写作”。“社会写作”是社会工厂的广延和散逸的机器式的参与。“写社会”则是将个人化通过写作这一行动分离的途径。
何平:我理解你说的“社会写作”和“写社会”的不同,就像我主持“花城关注”这个栏目和传统的期刊不同,我提出“文学策展”的实践方式,也是想摆脱批评家只是整个文学生产中的“机器式的参与”。20世纪末,《青年文学》提出文学期刊是“综合文本”,《芙蓉》《山花》《作家》,一直到后来的《天南》《鲤》《文艺风赏》等都做过文学和影像等跨媒介“综合文本”实践,但我感觉到这种“综合文本”还只是文学期刊从单一地发表文学文本,到接纳其他可以用图片呈现的艺术实践,这种方式和《花城》更早的时候在封二封三发表当代艺术作品没有多少实质性的区别。而“文学策展”,从目前的角度,我希望通过类似艺术策展的方式呈现文学的可能性,进一步有可能作为民族志、人类学、电影等研究和艺术实践的有机部分,像这次发表你的“写作”,既希望你的非职业作家的写作实践拓殖文学的可能性,也希望“文学期刊”可以有机地活地能动地进入到你的工作现场。文学有理由成为各种生活活动和艺术活动中活跃的元素。
“稻电影”网站有“稻电影”“研究”“展览”“第二文本实验室”和“麋鹿学社”几个子目录。我浏览这些子目录,每个里面你都做了一些具体工作,这些具体工作你有最后的目标设定吗?再有,你做的工作在今天的知识生产中其实是在不同的领域被谈论,你清楚这些领域其他同行做的工作吗?比如你做“稻电影”,我印象中有许多人在中国乡村基层拍类似的“田野”。
毛晨雨:我涉入的工作范畴如果称作领地,这些年扩张得比较迅速。自2008年通过“稻电影”网站正式公布我的工作计划和变动以来,我几乎保留着十年来的痕迹,不修改和删除文章。痕迹中存储着个体化时间,时间中有思及辨之事件元素。
至于,现实,或说社会现场,我所欲者不再是刀和行动的利刃,而是药之华润、思之光泽、神之袅淡。这时代,不愿与之同流的事与人充斥着诸领域。我只需与之稍加疏淡,就分离出我的尺度来。这种“我的尺度”,可以理解为有能力“使之存有”的动能,也可以叙述为我在这些领域所图之志业。
何平:你说“土地是有思想的”,又说你的一些作品专注于“水稻的思想和灵魂”。除了稻,是你故乡广泛种植的古老的农作物,你还有其他的思考吗?而且你也用“稻电影”来命名你的实践,为什么是水稻?在我看,“稻”就是一种你分离出来的“我的尺度”。
毛晨雨:水稻是我可感的本地性要素所在,它已成为我思想的器官。“稻电影”以中国乡土社会,特别是隐秘社会为主要考查的范畴,稻只是物质性的锚,或者说是事件性的触媒,在我这里被事件性地塑造了一番,稻由此成为一种文化地形的媒体,我称之为亚文化类型的一种媒体。这里,稻不是媒体材料,而是媒体之躯,事件要素及生成之图像。“稻电影”写作的诸范畴的领地,就是要呈现——这些年的工作可以理解为献祭——能力,获能,将我所说的事件要素投入到轨迹中去获能,由此生成它的能力。这些能力包括时间的、思想向度上的,即历史的、信念的,可总体地统称为存有着的、使之存有的动能。这个动能由写作发动,即由“我”所投递和生成。
何平:土地,或者万物,比如我选的几篇文字中的蛇、喜鹊和女性,他们都不是孤立的存在,你总是从更大的生态系统,或者生命系统去想一些事情和问题。我很好奇你的世界蓝图,你想象你的日常生活世界是什么样子的?有一个理想图景吗?
毛晨雨:我的确把周遭的事与人纳入一个宇宙体系,只是这个宇宙系统的结构模型在不断地变动。这几年来,特别是回湖南建小型农场种田以来,我对世界的阅读发生了很大的变动。我的身体和官能被动员起来,所谓思之切切,就是有切肤的感悟,方能穿透事件,直抵词而去。生态性,是在我通过2012年到2016年五年的农场种植实践之后才真实的——真实的,我用了很多类似切肤的真实的——出现,当我想象着将三十亩稻田构建为生态系统时,它与周边稻田分割的道路和水渠,成为我理解生态性的物理线条。我将这条线条严密地堵截在外,没有任何污染的水与物可以轻易地进入我的稻田生态系统。这条线条上堆积着诸多事件元素,危机无法完全堵截。当我阅读到Anthropocene这个英文词时,我发现给我十万个这样的生态系统的稻田都无法成全一个完备的世界。这个世界必须有外部性,如同我的志业必须建基于与集体向度逆向的工作中,即“负外部性”,这些生态系统才能称作为生态性的向度。我已将时间中堆积的事件及感性(聯想到历史物质性)、人和非人的诸形式、物质和超越物质的神性形式,纳入完备世界不可或缺的必然存有。我理想的图景似乎突然间黯淡了下来。我以及我们恐怕正失去对未来的思辨能力。平等、互助、友情和爱,这些动物们的规则若能被遵守,“人性”还真不如让渡给这些动物规则。
何平:我能感到你对故乡、大地、万物的“有情”,和这相关的,你反对用既有的知识去规约和定义你做的工作,但你自己肯定免不了要对你自己的工作下定义,比如你整个春节期间都在酿酒,我想你酿酒是止于酿出好酒,恢复行将失传的酿酒工艺,还是借助酿酒这一个古老的农事,重建什么,或者反思什么?
毛晨雨:酿酒就是从政。从酵母的生物视角来看,发酵是项伟大的事业,是生成芳香物质和酒精的生命途径。从工业的现代化视角来看,身体和感性是生化学领地上的冗余,去尽更增效。
何平:“酿酒就是从政”,至少,这是从更文明的源头上思考我们的劳作。而且,你做的工作和流行的“乡建”有很多不同,你除了自己实践,好像也不想去改造什么,启蒙什么。
毛晨雨:刚开始有湘人经世致用和建设模范的设计,在诸多事件要素中生成了我的“哲学式”的自反。
何平:诚实说,从我自己的栏目出发,我最关心的是你“文学”的部分。我现在选的三篇文字分别是你的系列写作“民族志”和“巫术艺术”。“民族志”写作我们并不陌生,但“巫术艺术”在人类艺术史属于起源意义的艺术,你这两类写作,放在“文学”名目下并无很大的差别,你自己是怎么区分这两类写作的?
毛晨雨:实际上并无学理的区分,只是“巫术艺术”是感的,而“民族志”更倾向理。
何平:你自己写这些文字的时候也许并没有“文学”的考虑,我个人是把你的写作作为文学分类上“散文”来看的。读你的文字,我忽然意识到当代学科分类上的所有门类其实都能够找到可以当作“散文”来读的著作,从你的阅读经验看,你读过哪些,或者哪些“散文性”的专业著作影响过你?
毛晨雨:电影范畴有一个essay film的概念,2013年以来的“稻电影”被批评视作散文电影样式。回到我刚开始解释的写作,好像不必再来区分文学与其他范畴,以及文学之分类一样。我欲求自由,我希望这气息贯穿着“稻电影”写作。写作就是来实施这一行动的。写作分离出过去和历史,让未来尚有可欲的领地。2015年纪念罗兰·巴特百年诞辰的艺术活动上,“写作”主体地纳入我的整合诸领域之思辨和叙述的机制,它成为思辨、行动、叙事的“总体化”的描述装置。是的,写作是一架统携性的装置,它由文学发源,却并不限定于文学。当我阅读列维-斯特劳斯、巴特、福柯、德里达、德勒兹,以及近期的朗西埃、斯蒂格勒、南希、德斯科拉、拉图尔等人的写作时,它们又何尝不是文学的。甚至,正是其文学的能力,赋予写作抵达思想的尺度。我们无法真实地拒绝文学之在场,影像即使再占领媒体的主导,它更早也由文学或文学的叙事而连接社会与身体的感知网络的,这意味影像语言中有无法驱离的文学在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