钥匙的隐喻

2018-06-10 13:41王樽
花城 2018年3期
关键词:钥匙

王樽

过了许多年时光,

突然听见敲门声响,

我想起门没有锁,

我无法把它锁上。

我随即吹灭了灯,

悄悄走在地板上,

同时我举起双手,

对着门祷告上苍。

——弗罗斯特《没上锁的门》

1

在我保存的零碎物件中,有各种式样的钥匙。这些不同质地、颜色,面貌大同小异的东西曾是我某段岁月中的必需品,它们开启过我生活或工作过的门、柜、抽屉、自行车等等。

与其说,它们是我曾经拥有的记录,不如说是早已失去的见证。

这些麻木而傲气的玩意,一度曾左右着我的生活。本来,这些已是废物的东西早该被扔掉,却因各自不同的原因,被保存了下来。有时,我在不经意间看着它们,禁不住想分辨出这些钥匙与自己曾经的勾连——锁上或开启过哪些难忘的门,箱柜,以及已经消逝的人生?想归想,结果却常常徒劳,它们彼此太相似了,辨别起来颇费心思。钥匙很像时间,一旦过去,便如泥牛入海,去而无回,虽然尚存些残留琐记,终归是徒有其表,模糊暧昧,叵测可疑。

有些钥匙当然只是饰品,比如我手上来自纽约、罗马等地的仿古钥匙。它们与某些所谓的“城市的钥匙”不同,后者通常会在某些庄严仪式上被授予那些杰出或有特殊贡献的人,以表达其对此城所拥有的特定荣誉或身份意义。它们被升华和被赋予了某种责任,在有些欧洲爱情电影里,同居的男女往往共同拥有一把钥匙,平时放置在门楣顶端或门槛前的脚踏毯里,谁来就直接取用而入。当主人再也不想要那个男人或女人进门,不需换锁,只要将钥匙揣在自己包里,失去钥匙的男人或女人也就失去了对情侣的控制。

也许是潜意识里的占有欲,我至今仍保留着这些没有实用价值的钥匙。就像前朝下野的皇帝面对玉玺,可以借此缅怀失去的江山,以及未曾实现的绚烂梦想。

有对金黄色的钥匙格外醒目,戒指般的项圈将其串在一起,造型古朴对称,摊开放在手掌就像两柄微型的宝剑,冷峻,锐利,沉甸甸,还透着凛然不可轻慢的高贵与权威感。显然,它们已超越了实用意义。事实也的确如此,那是一位电影制片人所赠——大约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法国、意大利、德国合拍的电影《玫瑰之名》(Der Name der Rose)的电影后产品。

因着历史与宗教的深厚背景,这对金钥匙象征着至高的权柄,具有开启天国大门的内涵。寓意教导与劝惩——一把是宣告上帝的圣言;一把是明示教会的劝惩。正如《启示录》中所说:“那圣洁、真实、拿着大卫的钥匙,开了就没有人能关,关了就没有人能开的。”所谓天国是什么,按照教会的解释,并非是权能的国度,也不是荣耀的国度,而是恩典的国度。具体到现实生活的代表就是教会,此地的一切都具有天国的属性——君王、臣民、财物、围墙与大门、开启与关闭等等。这永久性的权柄属于天主,包括捆绑与释放、赦免与滞留,奉基督的名所运用,按基督的律法所行动,且没有地域与时间的限制。

《玫瑰之名》是根据意大利作家、符号学家翁贝托·埃科(Umberto Eco)的同名小说改编拍摄,以中世纪为背景,讲述师徒两位天主教教士在意大利北部山区某修道院的经历。不过一周时间,却耳闻目睹了多起神秘的死亡,畸形的风化事件、意外的鱼水之欢,以及一桩桩险恶诡异的秘密。这是一部披着宗教外衣的谋杀电影,或者说,是以悬疑的故事阐释宗教博大精深的文艺探索片。眼前这对熠熠闪光的金钥匙,让我记起观看该片时的疑惑和缅想。再见它们,不禁唤起我要重温该片的念头,也许,所有的不解都附在上面,等待着新的检索和揭示。

2

钥匙与锁相生相伴。

若将烦恼青春喻为人生的第一扇大门,那么,在敞开与封闭之间,钥匙与锁与门构成了一种冲突和对峙的三角关系。执手探往,门后的世界诡异叵测,钥匙显得有些犹疑不定,在插入与退缩之间,踟蹰徘徊,瞻前顾后。不经意地出现,不经意地消失。有情窦初开的苏醒,也有难以舒展的觊觎。

年轻的时候,我们都期望有把万能的钥匙,可以开启各种门——七情六欲的热望,五花八门的财宝,都能轻而易举地获得。如同美国、德国合拍的电影《万能钥匙》(The Skeleton Key)中的卡罗琳,因不堪神秘阴森大宅的压抑,如得秘籍般获得了一把万能钥匙,从此便可以走进各种隐藏的房间,能够发现诸多新的隐秘。在法国经典越狱电影《洞》(Le Trou)中,犯罪片大师雅克·贝克(Jacques Becker)也在无奈之下打起了“万能钥匙”的主意——在逼仄的牢房内,五个犯人挖洞不止,待到打通了铜墙铁壁般的水泥高墙,还有多重的门锁等待着。面对这些难以逾越的难关,老谋深算的囚犯头目就用一根钢条制成一把简易而实用的万能钥匙。面对观众的疑惑,通过当事人的一句台词说明——狱警为减少成串钥匙的繁琐拖累,而将所有狱锁和钥匙设成了一样,以证实其不容置疑的真实性。虽然成功地打开了大大小小监狱门,最终仍被人心的枷锁困厄——年轻犯人盖博难抵免于起诉的馅饼,从而让整个伟大的越狱行动功亏一篑。

萬能的钥匙稀见,同时亦很难信靠。生活的常识朴素而简单,多数情况下,仍需“一把钥匙开一把锁”。

电影《阳光灿烂的日子》中几次出现钥匙,都是欲语还休的含蓄状态。暗示了个人在欲望觉醒中的迷惘和迷乱——起初,藏在床下的马小军首次看到心仪的女神,本来应该看到米兰换衣服的裸体,却只能看到她的光脚和小腿,而米兰脚腕上拴着的钥匙即此成了标志性符号,也延伸了马小军的欲望萌动。当他再见米兰,便凭借着脚腕上的钥匙立即认出了她。再此后,阳光少年又见心中女神,此时的米兰正在打电话,边对着话筒说话边用左脚触碰右脚腕上的钥匙,此时的钥匙与脚的性意象同构,无意间成了撩拨的符号,挑逗和诱惑。骑着自行车的马小军在她身后停下,痴呆地盯着看那脚和连带着的钥匙。最后的一次出现,是马小军冲进米兰的房间,扯断了她脚上的那个金属小东西,意味着阳光少年已从羞涩的潜意识的萌动,过渡到了对青春女体的强暴性占有欲。同时,呈现了懵懂心底的原始爱情的渐变,以及理想根基的坍塌和幻灭。

如果不是过度解读,小小钥匙的出现,可视为青春的驿动,心门的开启与闭合。就像扬琴的琴竹,看似微不足道,却是演奏时击打拨弄的不可或缺。暗喻少年的成长,生活的节律。

3

作为某种特殊符码,钥匙的意象神秘而多意,常常事关私隐,隐含信任与寄托。

在法国电影《蓝》(Trois couleurs:Bleu)中,朱丽叶·比诺什(Juliette Binoche)扮演的女主人公将钥匙交给邻居妓女,让其帮助去处理家中被毒死的老鼠。她将不愿面对的杀生后果交给他人,除了对妓女的信任,还有对残酷人生的逃避。在另一部记不得名字的亚洲电影里,也有关于钥匙的暗示——主人公所居住的小区遭遇几家连环盗,有天傍晚,他见对面邻居家的门上插着钥匙,知是邻居疏忽,进门后忘记了取下,便好心拔下钥匙,敲门还给邻居,邻居瞬间错愕后微笑致谢,但第二天却把好好的门锁拆了下来,换上了新的。

在信任匮乏的大背景下,钥匙自然成了须臾不可离身的东西。

在我收藏的钥匙中,有一把特别记忆犹新,那是一枚闪亮的银色小铜钥匙,拴在一朵玲珑的小塑料花上,是一辆曾经崭新的红色公主式自行车的车锁钥匙。1992年的春节早晨,在海口,我和妻子骑车去友人家吃年饭,那还是卡拉OK的时代,上楼后纵情放歌,把酒言欢,猜拳行令,不亦乐乎,傍晚准备到银龙剧场看电影《笑傲江湖》,待到楼下取车——我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像个无人搭理的潦倒汉子,依然靠在墻边;妻子那辆如同漂亮公主的红色新车却没了踪影。那时的自行车还算贵重的生活用品,妻子当时委屈的神情顿现,眼里都有了泪光。当时作为主人的朋友勃然大怒,粗腔大嗓地骂着四处逡巡,还报告给了懒洋洋的巡警。当然,一切都是徒劳无功。

那可是大年初一啊——好人都休息了,蟊贼却不闲着。

还有一把钥匙,有着历劫沧桑的凝重感,是那种老式吊锁的配偶,黑而粗,锈迹斑斑,还有些扭曲。在同样粗粝的金属圈上挂着一枚小铁片,那是张士兵牌,上面画着三个字——“百宝箱”。那是我放在北方老家旧木箱的名字,“百宝箱”里有二十几本我童年和少年时期的日记、作文及喜爱的连环画、风景画片等等。很多年前,我因公出差时顺便回到阔别的老家,曾试图打开它,浏览一下幼时的存放,左扳右拧,就是打不开。那老旧的锁已失却了功能,变成了僵死的摆设。我放弃了开箱,决定任由它放在那里,待年迈到只剩下哀叹时,再砸掉这把老锁或破开木箱,重温儿时的珍爱,看逝水年华如何将青葱少年变成废物老朽。

原以为这把无能的钥匙早丢了,却居然还在。

4

如同盛宴中的调料,文章里的关键词,钥匙的意象充满生活的日常。很多次,我都想以钥匙为题写些文字,思来想去,下笔后每每觉得似曾相识,最后发现,此类文章自己竟已多次涉及。比如在我早期的电影随笔集《与电影一起私奔》里,就有《女人与钥匙》等多个与钥匙有关的篇章。

人们对敏感的物品总是念念不忘。还记得台湾导演蔡明亮的电影《爱情万岁》——开篇即是一把插在门锁上的钥匙特写,相同圆环里簇拥着数十把贴着标号的钥匙。它们掌握在杨贵媚扮演的一位姿色渐衰的售楼小姐手里——她可以打开某些楼盘所有的门,却没有一间房屋属于他自己。就像某些风尘女子,可以与无数男人同床共枕,夜夜周旋于纸醉金迷里,除了一晌贪欢后数额不等的钱币,没有一个男人真正属于她们自己。姑且可以将这里的钥匙视为男性的阳具,其进进出出,开开合合,不过是欲望的本能。当云收雨闭,各走各路,剩下的爱情与真实就只是寂寥绝望的“空”。

不知是该庆幸、羡慕,还是该悻悻或不屑。在“爱情万岁”里还有些“爱情”的蛛丝马迹,虽然稀缺还不能等同于无,至少有着概念上的意义。具体的男女交合,欲盖弥彰的男男之情,都让一圈形态各异的锁和钥匙贯穿,其隐喻的弦外之音,让人想到肉体之网、欲望之殇。不过几十年,实有的钥匙正开始离开生活,就像早些年的科幻片《2001漫游太空》(2001,A Space Odyssey)或后现代的《黑客帝国》(The Matrix)等电影中所展现的,很多封闭的开启已无需有形的钥匙了——代之于带芯的卡片,或某种感应,比如指纹、眼睛,以及其特设的某些数码或个体信息。

现代化,让血肉之躯的人都在渐变成某些抽象元素或密码符号,就像电话取代了信件,电子邮件取代了纸上书写,网络、微信正在蚕食或取代一切的传统纸媒。小小的钥匙势必退出历史舞台,只具有古董或纪念或收藏的意义。

5

还有一种无形的钥匙,通常被人们所忽略,就是言说在口、源自内心的念想。某些时候,它是理解人的行为或动机的关键,即所谓“人心的钥匙”。

在科恩兄弟执导的影片《醉乡民谣》(Inside Llewyn Davis)中,这把无形的钥匙隐蔽在非线性的散文化叙事中,需要揣摩和捕捉,否则确实是看不到的。电影的中心人物是名不见经传的民谣歌手勒维恩,他在音乐理想与维持温饱中疲惫奔波,四处碰壁,初心不改,随身携带的吉他,就是一把寻找和登堂入室的钥匙。影片开头和结尾部分,酒吧老板漫不经心地两次提到一把无形的钥匙——片中唯一的亮色勒维恩的前女友珍。开始,老板与驻场歌手勒维恩站在吧台边,两人看着台上凯瑞·穆丽根(Carey Mulligan)扮演的珍和她的现任男友吉姆等人在演唱。老板对勒维恩夸赞,他们唱得不赖。并跃跃欲试地表示,真想把珍勾引到床上。后来,老板又旧话重提,真假难辨地自称:他已经“上了”珍。老板引申说,来这个酒吧的观众都是想跟珍或吉姆上床——男人想“干”珍、“干掉”吉姆;女人则是“干”吉姆、“干掉”珍。

这两段看似可有可无的对话却是个要点所在,可作为一把透视人心深处隐秘欲望的钥匙。

更意味深长的是,该片还有多段表现因没有钥匙而导致主人公的颠沛流离。比如,客居的勒维恩一觉醒来,看到室内有只大黄猫——此后这只大黄猫的意象贯穿影片,如果将大黄猫视为主人公的音乐理想,那么它与开门的钥匙每每构成冲突——为抓住逃跑的猫,勒维恩被关在了门外,面对紧紧锁闭的门,没有钥匙的他只得抱着猫(累赘)坐地铁到友人家;当勒维恩与前女友在酒吧交谈,他突然发现了跑丢的大黄猫(理想的回归)正在街上,他捉到了猫并还了回去,最终却被发现此猫非彼猫(理想的同质化和虚幻性)。

因为没有钥匙,无着无落就成为勒维恩的生活常态——或在匆匆的路上,或等待在门前台阶,或叩响陌生的门扉。在这部男人视角的电影中,通篇是青蓝白的冷色调,唯有珍出现时用过暖色调——珍穿着一件橘红色的毛衣上台演唱,像一抹暖阳,燃烧了观者的渴望和联想。

好多次,我都将珍看作影片的情欲焦点,一把点缀在冰天雪地里的橘红色钥匙。我曾几次将《醉乡民谣》的影碟放进机器里,用快进键推到珍演唱的片段,她唱着——如果你错过了我坐的那班火车/你应明白我已离开/你可以听见一百里外飘来的汽笛声……

6

一串串过气的钥匙,摩肩接踵地挤在一起。无形与有形并存,无用与空洞同在。其精神在臆想里,其物质在书房内——那是我的收藏品。

曾有几次,我都想把这些毫无意义的钥匙全部扔进垃圾箱,除了能唤起一点点不堪回首的往昔记忆,它们已完全丧失了实用价值。它们占有着我的空间,使我在下意识中,总以为它们还能派上用场,总以为还有紧闭的门、柜子、抽屉,乃至房车、保险柜等,需要和等待着它们去开启,去重温,去发现。或许是因为恋物、怀旧,或许是其他什么原因,总之是种种不成理由的理由,这些品相各异的钥匙被保存下来——有用时,它们是丢不掉的牵扯;没用时,仍被我们欲放不下。

我有时想到,这些已经废弃的钥匙,已经或正在悄然蜕变,虽然老旧却意象新鲜。像某种共同的语言,本相也许源于我们内心世界的荒芜——对欲望的僭越,对财富的贪念,金钱至上的渗透,生逢乱世的惶惑,以及因道德沦丧导致的危机与恐惧。谁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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