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可以
没人知道会发生什么。走进塑料空间,脚步有上刑场的迟缓,表情懵的。塑料墙像玻璃反光。几位观众,不如说更像演员,贼一般四下环顾,轻手轻脚,连屁股落在椅子上的动作也充满表演意味。
通过道具摆设,可以看出这是一家酒店式小公寓,屋里尽是杂物,锅碗瓢盆、果汁机、药罐子、电炖锅,电源亮着,像定时炸弹。小窗口晾着衣服,红裤衩十分扎眼。窗外印着房屋出租标语和电话号码——不妨设想,这一布景是为了表示租客通过这种方式找到此房源,省下了中介费。但显然观众不关心这个。他们要看到人物,想知道故事。当他们熟悉了屋里景况,并厌倦这种持续的单调时,第一个人物上场了。这是一个骨骼粗大的短发妇女,拎着沉重的购物袋,肩膀垮着。她将东西放在地上,做出掏钥匙开门的动作,进屋就挽起袖子忙碌,弄得乒乓作响。她面色憔悴,带着苦楚,不时用衣袖擦拭眼睛,摇摇头。果汁机绞动苹果,声音爽脆,果汁如泉水叮咚流响。一时间只听见绞动和流淌的旋律。那声音听得人口舌生津,忍不住直咽唾液。第二个人物红衣女人正是踏着这节奏走出来,仿佛是她脚下踩得汁液四溅。她停在那扇虚拟的门口,朝屋里瞄一眼,曲指敲打空气,门咚咚响了多次,里面的女人才有反应。
“是志兰姐姐吧?”红衣女人径直抓住对方的手,她精心打扮过,脸小五官小,“我是戴丽蓉,志清的大学同学……我……啊呀……”女人声音哽咽,五官变得更小,仿佛是笔在脸上点了几点,“我才知道消息,心里好难受。”
果汁机绞动虚空,声音变调。
“我是志梅。”女人关掉电源。两人在床铺上坐下。戴丽蓉重新捉住志梅的手,似乎借此才能呼吸。
叫志梅的女人像堵墙那样朴实,一堵墙通常不会在乎青藤怎么攀上来,野草怎么在墙缝里生长,青苔怎么覆盖,狗怎么朝它撒尿,它始终是牢固的,脸上凝结风雨。但此时的她仿佛一枚潮湿的哭弹,因戴丽蓉的到来烘干了,并点燃了引线,在一阵咝咝的火星迸溅之后,终于炸裂。她哭了一阵响的,丽蓉也陪着放开过几秒钟嗓门,滚出来的眼泪比眼睛还大。但她受过教育,她懂得克制,知道怎么哭得好看。谁都能看出她的穿戴不穷,脸上也是花过钱的,这种年纪还敢涂红唇,在普通妇女中算得上勇敢。
志梅边哭边完成了对戴丽蓉的仔细打量,声响慢慢衰歇下来,像唱京剧般,呜呜咽咽地。
这场景虽略嫌聒噪乏味,但观众通过这一幕明白了事情缘由。志梅唯一的弟弟志清,得了癌症,医生说只剩一两个月时间,扛不过本命年,窗前的红裤衩也没法驱凶化吉。志梅在医院边上租了这间酒店公寓,给住院的志清做后勤,煮粥炖汤榨果汁,一趟一趟往医院送。起先志清还能吃流食,昨天下午忽然连水也下不去了。她说弟弟上过大学,他的命比她这个没文化的姐姐值钱,她宁愿拿二十年寿命出来匀给弟弟,可是谁来做这样的分割呢?
戴丽蓉仿佛因为眼睛太小,大颗眼泪滚不出来,只能在眼眶里转。就这样,她噙着自己的眼泪安慰别人,拍背、递纸巾,薄薄的红嘴唇里跳出温柔、得体的话语,最后竟丢出一个惊人的秘密,让志梅忘了悲伤。
“姐姐,我和志清……我等了他二十年,却等来这样的结果,我怎么受得了。”眼泪仿佛突然因被囚禁而产生愤怒的力量,一下子破眶而出。戴丽蓉的脸很快湿漉漉的,闪闪发亮。
两个观众咬耳朵,一个悄声说:“是真哭吗?”
一个回答:“是哩,眼泪像是自来水龙头控制的,厉害。”
音乐幽幽地响起,像夜风拂过杨树林。
“志清说过有人一直在等他,原来是你。”志梅反过来捉住丽蓉的手,不觉面露喜爱。“我见过你们的毕业合影,那时你是长头发。”
“是的,志清帮我剪过开叉的发尖。”
为同一个人哀哭,两个女人早已迅速增加了彼此的感情与熟识度,此时仿佛老朋友。“你和我们做一家人多好。志清他没这个福分。他就是这样的命。当年要是不和劳静结婚,随他娶哪一个,都不至于这个结果,根本不可能得这种病。退一万步讲,即便是得了这个病,她要是贴心,知道自己的男人不舒服,怎会任凭他在家喝几个月稀粥不闻不问,也不催促他去医院检查呢。否则志清是能多活些年头的。瞧瞧吧,入院半个月就封喉了。”志梅很生气,她说志清毁在这个女人手里。
“他命不好。”戴丽蓉站起来,原地转了一个圈,又坐下。
志梅倒了一杯果汁给戴丽蓉:“喝吧,反正他也喝不了。”
“我很想为他做点什么,可我这身份不适合……”
“是,志清毕竟是别人的丈夫。”
“我后来也成家了,有一个儿子。但没法过下去。我仍然等着。志清今年四十八,我四十九。头发都白了,你别笑话我,来之前我去发廊染了发。我们也两年没见了。这些年也起起落落,分分合合……出门前,我想了好久,该穿哪件衣服,穿成什么样子。我记得他以前喜欢我穿红的,喜欢我披着头发。现在头发掉了一半了,披着不成样子。老就老了吧,拼命往少女样子打扮反倒可笑……他知不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他那么聪明,怎么会不明白呢?对了,半年前我过生日,他给我发了一个微信红包,要我去买糖吃。他还说要和我见一面。他应该是老早就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我后悔没见他,肠子都悔青了啊!昨天从同学那儿知道消息,我一宿没睡着。脑子里放电影一样,把这二十多年都过了一遍,怎么也不敢相信这种事情会发生在他身上。”
女人的哭泣声如停雨前稀疏地落下几滴,最终彻底告一段落,理智和沉着回到现场。
“你还没看到志清吧?”志梅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戴丽蓉知道,她熟悉章志清家里所有的情况,就像她一直生活在章家一样,“你要有思想准备,他在化疗,病样子看不得,而且变得脾气暴躁,动不动就骂人。想想也是,身体到处好好的,偏偏喉嚨里长了一坨东西,让你不能吃不能喝,换了谁都会烦的。来吧,我们一起送些东西过去,也许他能吃上一口,食物总是能让人振作的。人世间也会有奇迹。”
灯光熄灭,黑暗抹掉了两个女人。
观众忘了鼓掌。
背景音乐混乱,夹杂愤怒的叫喊,哭笑,还有燃烧的哔剥声。画外音在探讨偶发事件于个人命运的意义。说到章志清在乡下出生时,父亲正在城里忙着揪出坏分子,获了不少表彰。母亲生完孩子就起来照顾生活,父亲回来后揍了母亲一顿,据说是饭里有沙,硌疼了牙。他说不打不长记性,逼母亲写检讨悔过。志兰、志梅吓得不敢出声。“文化大革命”结束后,父亲吃不开了,受冷落了,没有朋友,也没有明显的仇人,没有提拔,也没有明显的打压。父亲揍母亲变得更加频繁,几乎每次回家必有打骂,走时不忘留下家用,父亲的权威就是这么树起来的。志清与父亲并不亲近,在他看来,父亲就是一个名词,一种称谓,没有别的内容,然而必须如祖宗牌位一样恭敬。
此时的观众似乎进入故事,凝固在黑暗中,耳朵渐渐相信事情的真实性。
灯光打亮,落在观众席。三男两女,有个老的,剩下比较年轻。聚光灯在那个头发花白的男人身上停顿片刻,投向表演空间。道具已经摆好,两张木椅配八仙桌,上面摆着瓷壶和杯子。墙壁上贴着大头像,两边是对联,还有贴得歪歪扭扭的财神图,毛主席像。屋梁上挂着几串腊鱼腊肉。这是八十年代的普通农家,带着贫乏、安宁,却暗地挣扎的气氛。
年轻人双手揪着自己的头发在屋里转来转去。
灯光明暗交替间,他换着不同的姿势悲伤:坐在椅子上,脑袋埋在两腿间;肩膀耸动;捂着脸,额头搭在桌沿上。
最后,他直起腰,眼睛亮闪闪的。
“全完了……怎么办?”年轻人痴痴地看着观众,“我现在该怎么办?他怎么能这样做?就这样把我的档案从学校拿出来,递到酒厂……我不想去酒厂,我不想和他在一个单位,他在那里得罪了所有的人,退休后也没有人来看他……再说,我要去别的城市,有几个单位想要我,我在斟酌,丽蓉要分到长沙,我必须和她分到一个城市,我答应她我们要在一起的。可现在……他怎么能这样做?他怎么能擅自决定我的未来?我是一个人,我有我的想法,他不尊重我,他不尊重任何人。他完全不管别人怎么想。他真是个冷血的大独裁。”
年轻人激动得面红耳赤,紧握拳头,似乎要立即送出一拳解恨。他清瘦文弱,戴着眼镜,像根豆芽,想要动武的样子显得可笑,因为那条细胳膊,就算是打在豆腐上也有折断的危险。
“嗨,你上来,你来演我那独裁父亲。”他忽然指着观众席上那个灰白头发的男人。
后者一愣,但也爽利,略作犹豫,便离开座位,刻意挺了挺胸。他径直坐在八仙桌边,膝盖撇成八字,胳膊搭在桌沿,仿佛穿着戏袍,马上要捋一把长须唱起来。观众忍不住笑了。
年轻人固执地背对着“父亲”,似乎只有背影才能表达他的反抗情绪。
“志清,工作的事情落实了,你怎么反倒不太高兴?你想想,酒厂一个大学生都没有,你在那儿扬眉吐气,谁都要高看你一眼。往后你只管在厂里大声说,你是章显贵的儿子。”“父亲”的声音洪亮。
“台词不是这样的。”年轻人低声说道,“父亲也不是这样的腔调。”
“我认为这就是章显贵的真实心理。”“父亲”回答,“他就是要你给他复仇。他这种人一辈子都不会反省,临死都不放弃战斗。”
“剧情是这样的,我等他先说话,他抽着烟,沉默中咳嗽几声。我们像在暗自较量。最后是我先开口。我说:‘爸,我不想去酒厂。”年轻人看着“父亲”,说道:“您接着演。”
“我没有办法按你们的剧本演,相信我,我比你们更了解人性。”“父亲”做出罢演的样子,“而且,你父亲根本不会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他认为那只是他的一份工作,他那么做了,拿點薪水养家糊口,如果对别人造成了伤害,那也是‘公伤,和个人无关。”
“那是另一回事,跟本剧没有关系。”年轻人说道。
“怎么会没有关系呢?不是在探讨偶发事件对人生的影响吗?既然要厘清偶发在志清悲剧命运中的作用,同样要厘清偶发在他父亲身上的影响,他父亲为什么会变成那样的人,他为什么要那么做。尤其是当你们认定,父亲这一擅自投档,是志清悲剧最初的起因,厘清父亲的性格形成就更有必要,那是不能剪断的。”
“这样厘下去,就跑题了,没止境了。”年轻人双手绞缠片刻,“不过,您的想法非常深远。您现在的行为是偶发的,是我们没有预料到的,自然成了演出的一部分。我们相信您使剧情变得更加丰富了。”
“我不懂艺术,人生经验也很有限,我就是来了解偶发的。”“父亲”这时倒有些羞涩不安,“看问题不能单一,不能陷入一个误区,要注意到章志清自身的问题。当他说不想去酒厂,父亲会大怒:‘投档还剩最后一天,我要是不投到酒厂,你恐怕哪里也去不了,在家里种地干活?行啊,问问你挑得起几斤?扛得了多重?”
“‘今天收到了长沙那边的好消息,但我决定把这句台词咽下去,”年轻人说道,“让观众注意力集中到志清那张凝聚了伤心、愤怒以及无助的脸。”
酒厂,一栋两层楼的老建筑,巨大的烟囱,白烟涌出来,在空中消散。隆隆的机器轰鸣声,显出一派生产生机。鸟儿飞来飞去。前景是一个简陋的小房间,窄床、长条桌、高背椅、暖水瓶、塑料桶、拖鞋,墙上贴着中国地图和世界地图。志清进门,脱下白色工作服挂在墙上,喝了口水,从抽屉里翻出衣服放进盆里,拎着桶准备出去。一个扎着长马尾巴,穿超短裙的姑娘蹦蹦跳跳,到门口故意放慢了脚步,扭腰细步走进来。
“我刚到车间找你,你不在。今天这么早下班了?”女孩说道。她苗条,像根电线杆。
“这批白酒酿造发酵出了点问题,暂时停工。”志清烦恼,没正眼看她。
“酒出问题,你就不理人了?”少女堵在门口,“你为什么总是这样一副高高在上的态度?”
“你先自己待着,我去洗个澡。”
“不行,咱们现在必须谈清楚。”少女夺过志清手里的东西,哐当放到一边,“那女的是谁,你为什么一直留着她的相片?”
“碍什么事了?又不占地方。”志清一副厌战的语气,“劳静,请你最好别不经我同意就翻我的东西,尊重我的私人空间。”
“你要那么多私人空间干什么?”少女很惊讶,“我妈说,两个人在一起就不应该有什么秘密。”
“你妈说你妈说,你就不能自己多读几本书,自己想问题?”志清打开抽屉胡乱翻一通,“照片呢?”
“你不是老放在胸前的口袋里吗?也许在你钱包的夹层里?或者在枕头底下?”劳静停顿一下,说道,“你还不如裱起来挂在墙上呢。”
志清摸摸口袋,望了一眼挂在墙上的工作服,明显松了口气。
“我不想去医院堕胎,”劳静一屁股坐在床上,抻了抻床单,“太丢人了,我全家人都会抬不起头来。”
志清肩膀软垮下去。
“我得去洗个澡,一身汗臭。”他重新拎起水桶。
“慢着慢着,等一下……”从观众席跑出一个女人,几步上前拦住志清,她穿着宽松的布裙,神色极为不满,“我觉得这儿有点问题,像劳静这个角色,她不会在这种时候提照片的事情,她不可能给自己节外生枝,制造没必要的麻烦。对她来说,和志清结婚才是目的。我认为她这时候会表现得温柔甜美,‘你去吧,衣服留着我来洗。工作上的事情,不要太担心。想想你来之后,酒的质量好了,产量也高了,年年评先进,你贡献大着呢。对吧,应该这样。这是我理解的‘劳静。”
“编剧说了,劳静才十八岁,是那种受家里娇宠,不读书,只打扮,没什么头脑的女孩,她妈是垂帘听政的‘慈禧太后,她就是个布偶娃娃,被她妈用五个指头操纵着。没吃过苦头的女孩子通常都听妈妈的话。关键是,那时没有现在开放,劳静大家族都在这个小县城,她根本用不着耍什么心计,你在人家眼皮子底下把人家姑娘弄怀孕了,敢不娶她?在当时的情形下,这可不是件小事。”志清说道。“而且当时城乡差别很大,‘志清乡下出身,对县城人来说,他们骨子里觉得这是能扯平的,也就是说,初中生‘劳静完全配得上大学生‘志清,再加上怀孕的筹码,结婚就是天经地义了。但‘志清心里爱着那照片上的姑娘,不愿和‘劳静结婚。‘劳静仰慕‘志清,在她那儿,爱情就是爱情,她没想过以怀孕来要挟他。但这已经不是她个人的事,你看那边,她的大家族全来了。麻烦您先下去吧。”
一群人拥了过来。劳静的父母、叔叔婶婶、舅舅舅妈、哥哥姐姐、堂兄妹、表兄妹……他们像神奇的植物,瞬间从空地里长出来,衣服摩擦如叶子沙沙作响。他们是来和志清“商量”婚事的。
“国庆节是个好日子,就定这一天吧。”劳静的妈妈敦硕结实,面色红润,她桌子一拍下了结论。
植物们风吹一边倒,一片沙沙附和声。
“……现在结婚还没这个条件,没存款,没房子,父亲身体不好,我有医药费压力……再说,劳静还小,过两年等条件成熟了,都从容些……”志清谁也不看,就看着墙上的地图,好像在设计一条进攻路线,准备夜袭敌人阵营,然后转过头来征求参谋长的意见,“劳静,你说呢?”
他扑了个空,劳静已经不在屋里。他发现自己断了后援,身陷困境,唯有孤军奋战了。
亲戚们有些骚动,劳静妈挥挥手抚住了他们的情绪。
“志清,没钱,没房,没关系,白手起家更光荣。我们这个大家庭别的不说,就是心齐,团结互助。这些年都是这么过来的。日子说难也难,说易也易,只要两个人一条心,什么都不怕。”
志清面对地图一动不动。观众只能看见他的后脑勺。他脖子正在流汗。他的确该洗澡了。他仿佛也意识到这一点,拎起水桶冲开人墙。
“还没谈完呢!酒席在哪里办?”劳静妈追问。
“你们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志清头也不回。
那女观众再次截住了他,不知道是因为热,还是过于激动,她的脸通红的。
“哎呀,不靠譜。我觉得逼婚这一幕完全可以删掉,毫无意义。这能证明志清是无辜的吗?这谈不上偶发事件,没有说服力。是他自身性格的原因。他是成年人,应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我虽然不知道他和那个戴丽蓉是怎么分手的,或者说之后保持一种什么样的关系,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志清依然爱着戴丽蓉,同时也喜欢劳静。劳静比戴丽蓉漂亮,可在精神上无法交流,她的无知和无理让志清伤脑筋。他通过劳静证实自己只爱戴丽蓉,并且这爱加深了。不管他和劳静是情不自禁,还是出于寂寞,都是他自己主动做的,因此,逼婚不构成偶发。从这儿开始,基本上可以断定,你们这个剧本关于偶发与悲剧关系的探讨都没法成立。”
“谁也不是当事人,甚至恐怕当事人自己也说不清呢。”志清换了一只手拎桶,“这一大家族的压力排山倒海,谁也挡不住。我倒是觉得这一群人不该出现,让志清和劳静两个人周旋,会更有意思。”
女观众耸了耸肩:“结婚、离婚,从来不是一个或两个人的事情。如果现实就是这样的呢?艺术要逃避生活,避免过于真实吗?那怎么通过艺术表达生活真实呢?”
“为了突出主题,可以不惜扭曲生活。”
“这么说我就糊涂了。那生活是什么呢?”
“志清,酒席摆多少桌?你们乡里有多少亲戚?”劳静妈的大嗓门穿透剧场。
剧有十八部分,剧场用塑料隔了六个空间,每个空间上演三部分。没有时间顺序。可以从任何一部分开始欣赏,获得不同的体验。观众自由流动。有免费茶、咖啡、水果、点心。这种演出和别的不一样,观众也不是一般的观众,都是文化艺术界有身份的人,他们在中场休息时讨论剧情,分析人物,甚至小声争论。灯光微妙,影子落在塑料墙上,像另一幕舞台剧。
“劳静根本不懂基督教,她突然信仰上帝,其实就是怕死。她这种信教的人,大多数在生活中、精神上受过巨大挫击,之后寻求上帝庇护,尤其是一些经过鬼门关的,惊魂未定,急忙扑向上帝的怀抱。但她的精神世界并不会改变,贪食、好色、愤怒、懒惰、自负、骄傲,七宗罪一样不少。她爱财如命、自私、冷漠,如果她真懂基督教义,她就懂得如何爱他人,不会任由怨恨填满了她内心。”那个灰白头发的男人端着一杯茶,一直说到茶冷热气消,一口喝下半杯,“对不起,请允许我剧透一下。劳静将自己的病怪罪于章志清,这是荒唐的逻辑。妻子意外怀孕,怎么单怪丈夫?流产后得绒毛癌,这是万分之一的概率。此时劳静四十出头,国家已经号召二胎生育了,如果她生下来,结果肯定不一样。”
“林老师,你认为,劳静的意外怀孕,也是影响章志清人生悲剧的偶发事件?”短发观众问道。
“当然。如果你不介意我剧透更多,我可以谈谈我对整个事件的看法。用宿命论的观点来说,几乎所有的偶发事件都具有绝对杀伤力,都是奔索取章志清性命去的。回放整出戏,有太多值得咀嚼的地方。章志清入院前几年,也就是劳静得绒毛癌的时候,他已经感觉嗓子不舒服,像有菜叶贴在喉咙里。老话说得好,贫贱夫妻百事哀。1997年大规模下岗潮流中,酒厂倒闭,章志清也下了岗,沦为无业游民。那张大学文凭不值钱了,身上的光环也退了,劳静以及劳静家族就不那么看得起他了。下岗后章志清挣扎过,开过早餐店,亏了,试着借钱做饲料生意,被坑了,欠债了,最终像木桩子半截被直接钉进土里,动弹不得。劳静妈的杂货铺生意很好,每天钞票数得唰唰响。章志清便留在家里给劳家煮饭,研习菜谱,辅导儿子功课。但一个男人只会煮饭,饭菜做得再好,也没有价值,更不能赢得尊重。章志清刻薄话听多了,心里积郁,对父亲的怨恨也更加清晰。这其间劳静还发生过一段不了了之的爱情,章志清无力追问,也自觉不配追问,因为他有戴丽蓉。可能劳静知道这回事,出轨找平衡。婚姻这么无聊,不在内心兴点风暴,就没有存在感。风暴过后,婚姻会有和风细雨的阶段,于是有了劳静的意外怀孕。事情好像一个麻线团,有时很难抽出线头来。当然这正是这个剧要做的,探讨,分析,追根究底。
“再说回劳静得了那要命的病,吓得日哭夜哭。化疗期间,一个朋友到医院看她,祷告,布道,轻而易举将劳静拉入她们那支爱跳广舞的信教队伍。三个月后劳静病情稳定,八个月后基本康复,劳静出院第一件事就是给教堂捐了五千元。那教堂是一个商人新建的,经常以上帝的名义,发起各种五花八门的捐款,考验教徒的方式,就是看你掏腰包利不利索。劳静对上帝比对任何人都要慷慨。
“劳静和上帝生活。她唱圣歌。和教友相处。每周日去教堂,对上帝说心里话。她把上帝挂在墙上,把教友带到家里搞宗教活动时,章志清必须待在房间里不出来。章志清百依百顺。他打几份零工挣钱,下班买菜做饭,洗碗拖地,老老实实将工资摆在抽屉里。章志清原本是喝酒的,但不酗酒,大约是这时候开始,他每天至少喝三顿白酒,烧喉咙的高度烈酒。也是这个时候,他明显感觉喉咙里有东西。观众,甚至剧作家也不知道章志清心里怎么想的。他是否意识到某种不祥?或者他忽略了自己的身体,或者他知道有病无钱治,索性不去看病?这个谜永远没有机会解开。我们只能依赖后面的剧情来解读和判断。”
“林老师,我觉得章志清已经对生活失去信心,对死亡看得很淡。生命的火焰可能就在那时熄灭。我太了解那种不能离婚不能挣脱的感受了,那是地狱,真正的地狱。我要是一只淋湿了翅膀的鸟,凭两条细腿也要走出去,这样才有机会重新飞起来。更何况还有戴丽蓉。否则,那样窝窝囊囊地活着,岂不是两边负罪?”
“设身处地来看,没那么容易。他提出离婚,遇到各种阻力,母亲以死相逼,连上初中的儿子也以跳楼要挟。人在一张网中,蛛丝四面八方黏缠着你,是由不得自己的。”
“可怜戴丽蓉,二十年等来一噩耗。”
肿瘤医院胸内科。病房。穿条纹服的章志清躺在床上输液。床头柜上摆着水果、茶杯、药品。他长时间看着液体一点一点滴下来,好像在记数。
戴丽蓉走到病房外,忽然停步不前。
“等一等,我的心跳太快……我千万不能哭。”戴丽蓉扶着墙,做深呼吸,前胸起伏,“……这样的见面,我是想都没想过的。我真怕我受不了。梅姐,我还是不进去了。”
“到了这儿都不进去,你会后悔的。”志梅说着就进了病房,“志清,你同学来看你了。”
戴丽蓉正面对墙壁犹豫,脸上赶紧堆起愉悦。
志清看见她,眼睛一亮,瞬即黯下去:“都惊动你老人家了,我猜是夏胖子嘴巴多。”
“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医院我有熟人,兴许能帮上一点忙。”眼泪已经在戴丽蓉眼眶里转,“脾气还是这么犟。”
“医生都头痛得要死,你帮得了什么?”志清说。
大颗泪珠默默地滚出小眼睛,戴丽蓉憋着不出声。
“劳静呢?”志梅问。
“医生叫她去办公室了,估计又要宰我一笔狠的。可能要给我装支架,看我要进口的还是国产的,要铝合金的还是纯黄金的,他们会说纯黄金的没副作用……嘿嘿,不是说化疗效果很好吗?这一下又说穿孔了,要立即禁食……你做的什么好吃的?我闻一闻。”志梅打开饭盒,“嗯,真香,不过我也没什么胃口。”
戴丽蓉冲出病房,趴伏走廊墙壁,整个人好像在努力嵌到墙里去。
“我们刚知道结果时,通宵通宵地哭,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志梅站在她身边,拍拍她以示安慰,“你先陪一陪志清,我去医生那里问问情况。”
“他装作没事一样。他心里该有多么难过。”戴丽蓉说话时,志梅已经走了。她像个梦游者一般站在走廊里。
短發女观众早就坐不住了,她几步上前,拽了拽戴丽蓉衣摆:“我一直想知道,你和章志清是怎么分手的?”
戴丽蓉吃了一惊,低声说:“加戏了?剧本里没这段呀!”
短发女观众点点头:“你真等了他二十年?”
戴丽蓉面色尴尬,东张西望,想看导演是否有什么暗示。
“看样子你完全不知道。你根本没有吃透你演的人物,没吃透角色性格,就不可能演好,也打动不了观众。”
“我只是认为,他们怎么分手,这个细节在整个剧中根本不重要。八十年代没有手机,联络靠写信,难免产生各种各样的误差、误会。那时候因工作分配而分手的恋人很多。还有不少两地分居的夫妻,一年也见不着几面,睡不着几回觉。丽蓉和志清的事情,不过是沧海一粟。我从没把丽蓉当虚构的人物来看,我觉得她是一代人悲剧的缩影。要放在今天,这花花绿绿的世界,那么多交友平台每天在发生数不清的爱情,等你二十天就算不错了,离婚也算不了什么……我为什么等了志清二十年?他是个孝子,他一直说分配问题出了意外。当我知道是他父亲一手操纵之后,我们分开已经两年。我去酒厂找他。那时劳静已经怀孕,他们准备结婚。我们一起吃了餐饭,像普通同学。劳静把我的那张照片还给了我,但志清瞒着她又要回去了。他什么也没解释。没错,事情总会水落石出,可是人啊,谁耗得过时间……要是我当年不赌气,就算他失信,分回老家小破厂,我们可以耐心等待以后的工作调动……天啊,难道这个偶发事件,难道我,是他悲剧命运中最初、最致命的一击?”
“这就说不清了。你先去陪志清,好好说会儿话。”短发女观众回到座位。
“是我对不起他!”戴丽蓉揪住胸口的衣服,“他一直在苦苦挣扎,可他的双脚陷在泥沼里。可怜的人,我以为他结婚后会幸福,我以为我嫁人以后,对我俩都好。我们在不断地犯错。然而错误并不能挽救错误……我真不忍再看,他脸上已有死人的样子。”
戴丽蓉低头走进病房,坐在病床前的凳子上。她想给他削个水果,拿起来放下去。
戴丽蓉和志清聊天的画面转入背景。
灯光打在病房过道里。
志梅和劳静拖着疲惫的脚步,缓缓地走过来。满脸绝望。
“姐,我们是装不起进口支架了……本来就没有什么积蓄。”
“志清都这样了,别让他死前再受支架质量问题的折磨。”
“装了副作用也很大,而且肿瘤很快会压迫支架……”
“不装活不了几天。你们是二十年的夫妻,你不要舍不得钱。”
“上帝保佑。你说哪儿去了,我砸锅卖铁也要给志清治病。”
这时,观众席有个年轻人站起来大声说道:“看不下去了,太不合逻辑了嘛!”他走到舞台中间,盯着劳静,“整个剧我已经看了两遍,我还是没看明白,为什么你信教之后,上帝并没有软化你,反而使你的心更加冷硬?这说不过去。还有一点就是,为什么两年前发现不适不就医?那时候花钱是能救命的。志清自己一直在吃抗癌药,你从来不看他吃的什么药?或者你知道是抗癌药,装作不知道?不至于呀,虽说你粗心、无知、自我,但也不至于歹毒吧。”他搓搓手,“唔,这种疏忽漏洞在剧本或小说中可是硬伤。观众不是那么好哄的。”
“你不了解志清这个人物的性格,他不爱说话,什么都闷在心里。”
“那是因为你们无法沟通。后来你心里又有了上帝,搞得比外遇还可怕。说实话,劳静,你从上帝那儿学到了什么?”
“这我不知道,剧本里没写出来……莫非,连上帝也成了志清悲剧命运中的一个偶发因素?”
“你以为上帝就不坑人?”年轻人说道,“我不信上帝,却坚信魔鬼。你自己知道,上帝只是你营造的个人避难所。尽管你日跪夜跪,恳求上帝垂顾志清,可是当志清需要你,当你比上帝能做出更实际有效的事情的时候,你去哪里了呢?你们这些伪教徒,当真以为在胸口画画十字,就能消除自己的罪责?”
志梅笑道:“虽然编剧一再强调避免给人物做任何的道德审判,但你这几句话还是挺意味深长的,并且闪闪发光。”
一年半以前。春天。农家小院。几个人坐在瓜棚下闲聊。小孩子追逐一只蝴蝶。狗吐着舌头。瓜藤爬满围墙。树上开着石榴花。炊烟在屋顶上升起。屋里传出菜刀剁砧板的快乐声响。声音渐渐变得缓慢无力。章志清从背景里走出来,身穿蓝衣服,系着红围兜,袖子卷到肘部,脸上有汗。
“大姐你来接着剁吧,我实在是很不舒服了,”他解开围兜,搭在椅子上,“喉咙痛得厉害,我想躺一会儿。”
“没问题,大家不要嫌我做得没志清做的好吃,红烧肉还是志梅负责,我搞不好。”章志兰系上围兜,“都十一点了,怎么还不见劳静过来?”
“我打个电话给她。”父亲说道。
“爸,别给她打。”志兰音量增大,“平时也就算了,今天是您的八十大寿,她一个做晚辈的不早早回来祝寿,还要一请再请?太不像话了!”
“她妈店里忙,走不开喽。”章显贵戴上老花眼镜翻手机号码。
志兰抢走父亲的手机:“爸,这一次我真不同意你打电话,她爱来就来,不来拉倒。当了二十年的儿媳妇,她给公婆买过一双袜子没?帮你们洗过一个碗没?她家里的事情志清里里外外全包了,她当公主就在她家里当好了,我们家不需要什么公主。”
“是啊,志清太辛苦,这次看他瘦了好多。”志梅也不同意打电话给劳静,“他们两口子怎么安排生活,咱们不管,牵涉到对老人的态度,她要做得不对,我们肯定有意见。我们这些女儿、女婿、外孙、外孙女们都是客人,劳静作为章家唯一的儿媳妇,昨天就应该回家来待客的。不是所有的事情志清都可以替代。”
父母亲沉默,神色忐忑不安。于是父亲扛起锄头,在后园挖来挖去。
观众林老师已经悄然上台,靠在瓜棚柱子上观看这场争论。他摇了摇头,一声叹息:
“你们在这儿批评劳静,似乎是为志清鸣不平。为什么你们没有一个人想到去问一问志清怎么不舒服?为什么喉咙痛?他是否发烧?严不严重?需不需要去医院?按照剧本中描述的姐弟情深,前后矛盾,不應该出现这种显得淡漠的表现。”
“志清从来没生过病,连咳都没咳过一声。”志兰说道,“大家可能以为他喉咙痛是吃辣椒太多上火。”
“应该不是淡漠,我们了解了章显贵那种性格,在他的笼罩下,家庭成员之间表达情感的方式没那么细腻。不过……”志梅有点伤感,“编剧这么编排,也许是为了制造遗憾吧。这会使观众对志清这个人物更多遗憾与悲悯。而且,恰恰在这个时候,父亲的高血压突发……”
菜地里的章显贵呼吸困难,慢慢倒在地上,手脚开始痉挛。
“快拿救心丸来,先给爸吃一颗。”志兰边说边打急救电话,“水,倒杯水。”
大家手忙脚乱。
志清拖着脚从房间出来,混乱的场面并没有使他清醒振作。他似乎正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又到地里挖土了是吧?总会有一回会救不及的。”志清靠着墙,等父亲恢复意识,转身想回房间。
“看得出你正在发高烧,而且烧迷糊了。但现在没人顾得上你。”林老师拦住了他,“坦白说,你这时知道你得了病吗?知道发烧和喉咙痛的原因了吗?你和劳静感情到底怎么样?做儿媳妇得她自己来做,你替代不了的。你这到底是对婚姻无可奈何的妥协呢,还是对劳静真的宠爱?按道理,宠爱是会有回报的,为什么劳静对你漠不关心?剧本后面,在你的葬礼上,夏胖子说了个秘密,说劳静对你有怨恨,她报复你,有这回事吗?”
“您的问题真复杂。”志清说道,“要说他们的夫妻感情,千丝万缕,不可能像黄豆和黑豆那样,很容易识别分类。但闭上眼睛摸上去,是一回事。要我说,这个时候志清对自己的病情可能有所察觉,网上一搜就知道怎么回事,但他并没去医院确诊。也许是讳疾忌医,有某种恐惧。每个人想法不一样,我们不可能找到一个绝对正确的答案。”
“虽然我提了很多意见,但我从不觉得这个剧不好。也许是因为它留下许多悬念的缘故。也许这也正是它迷人的地方。”
“我回来啦!带了爸爸最爱吃的白干子。”远远地传来劳静甜美的画外音。黑狗也汪汪叫起来。
“是我打了电话给她。我说,大家都念叨你,你不回来三缺一。”
“你用心良苦。”
“这么说来,父亲的心脏病也成为偶发因素之一了。”
私语者嘴里轻轻喷出气体,咝咝声像蛇吐着信子,激动时失控,有些音节变重,根据听到的“捆绑”“道德”“囚笼”“价值”等关键词语,可以判断他们在争论志清该不该离婚,什么是婚姻的道德,道德捆绑下的人生有没有价值。人就是善于自我囚禁的动物,他们在这笼子里一边伤感无奈,一边自豪于自己身上的牺牲精神与道德光彩——瞧,我是一个负责任的人,我是一个伟大的父亲(母亲)——志清就是这样的,儿子填补了人生的缺陷,儿子是良药,治他百病。但那些如针尖一样刺扎的寂寞蠢动,只有戴丽蓉才能平复。观众是洞悉人性的,他们一直在用自己的思想丰富这出戏。
酒店公寓。阴雨天。不时有闪电划过窗前。果汁机、电饭煲、豆浆机,所有电器指示灯都灭了,没有搅拌机的声响,锅冷灶凉,房间显得格外冷清。
志梅背对观众,看着窗外飘雨。
戴丽蓉出现。她甩掉红伞上的雨水,理了理头发。门是敞开的。志梅的背影像一件家具。
戴丽蓉手里的伞掉在地上,她第一反应是志清走了。“梅姐……”她的声音像猫爪般往前探了探。
志梅转过身:“是你来了……这种天气……啊,鞋袜都湿了,我拿双拖鞋给你。”
志梅从床底下拿出一双塑料拖鞋:“别再带什么东西了,人参燕窝都没用。这几天装了支架,不能吃,水都不能沾。先前做吃的给他,还觉得自己有点用,现在感觉自己就是一截废物。”
“这是最后一次,我以后不来了。”戴丽蓉说道,“他不欢迎我。”
“你應该了解志清。”
“我以为我了解,但现在我糊涂了。你不知道,他说我一直是自作多情。”戴丽蓉眼睛又水汪汪的,“我病了好几天。好不甘心,这二十年难道是我的幻觉?我昨天专门去了一趟母校。我们第一次接吻的地方,那棵榕树更老更多须。图书馆、教室、操场、公园里的长椅、夜灯下的小路,凡是我们过去走过的地方,我都去了。我想证实过去是真实的。我证实了,又恍惚了。现在我明白,除了我们可以用手触碰感知的物质,没有谁能证实那种缥缈的事情。由两个半圆组成的圆,如果丢失了其中一个半圆,那半虚空是不能自我证实的。我的悲剧是,那个半圆还在呢,就已经无法证实了。更残忍的是,那个半圆说,他是假的,连证实都没必要了。我去母校,就算是与他,与过去告别。”
“你不应该生气。想想一个将死的人,他的苦衷。”志梅说,“无论如何,现在日夜守在他旁边的是劳静。”
一位女观众走进房间,打断两人:“我觉得这里情节推进太慢,戴丽蓉的戏太多,离主题远了。她总是哭哭啼啼的,显得很没主见。她难道不明白,频繁来医院会引起劳静反感?她一直是劳静心里的刺。你们忘了劳静因为照片和志清吵架?她容不下一张照片,容不下一段往事,自然也容不下情敌时常在身边出没。依我看,劳静这种吃醋吃到死的人,看到戴丽蓉和志清在一起很不高兴,不顾志清病重,私底下吵过,志清只好故意嘲笑戴丽蓉自作多情,慧剑斩情丝,然后专心表演患难夫妻。苦啊。”
“志清可以婉转一点,何必临死还要撕碎别人的心。”戴丽蓉说道。
“我认为,他说那无情的话,是为他死时减少你的悲伤,不必过于怀念。他是爱你的,这把剑刺得越深,对你越好。”女观众说道,“如果你对人物的行为理解不够,你的表演会影响整个剧本的感染力。你这时候应该知道,刺中你心窝的,是一把幸福之剑。”
“让我品味一下幸福之剑刺中心窝是什么感觉……”戴丽蓉闭眼仰面,回过神来,便说,“能不能换一种方式来形容?把幸福和利器绑在一起,总觉得危险。”
“幸福就是利刃,谁握着都得小心。”
“回到剧本吧。”志梅说道,“丽蓉,你不来医院了也好。活着的,都好好活着。”
“我再说一句就走,”女观众对戴丽蓉说,“劳静其实也是可怜,没有志清,也许她能嫁一个真正爱她的呢,也不至于现在四十出头,就要变成寡妇了。”
“这么说未免太刻薄了。”戴丽蓉回答,“怎么能将过错引到病人身上。他活着难道是为了让自己吃尽苦头么?”
“志清应该向两个女人谢罪。”女观众的话更加无情。
集市背景。凌乱,嘈杂。自行车,三轮车,摩托车横七竖八。不时响起一阵烦躁的汽车喇叭声。满头白发的章显贵挑着担子,颤巍巍走到菜市口。他放下扁担,腰背还是弯的。
“买土菜吧,自家种的,没有农药化肥的。”他对着前方喊道,“五块钱一把,十二块钱三把。”他在台上走了一圈,朝不同方向吆喝。
一阵忙碌后,章显贵站在空筐边数钱:“……46,47,48……”
“章大爷,你一个退休干部,不在家享清福,怎么做起小买卖来了?”林老师像领导干部那样背着双手,做出威严的样子,“志清有医保么?”
“搞不清。”章显贵说,“我挣一分是一分。”
“你大概也不知道社会形势,你儿子住院一天几千块,你挣这点小菜钱,还不够一天的床位费。”
“一天几千?哪个病得起喔?”
“砸锅卖铁、家破人亡的多了。”
“志清再住段时间就可以出院了。”章显贵说道。
“噢。”林老师踱了几步,“这个剧本我倒背如流,志清最终是死了的。上一次演出中,有人建议修改结尾,志清得到康复,让他在劳静和戴丽蓉之间,面临新的选择难题。当然,意见没有采纳,剧本照旧。我一直觉得章显贵这个人物值得深度挖掘,但剧本没给这个空间。不如咱们现在聊一聊这个人物?你觉得你理解他吗,他当真相信志清能治好?”
“志清住院这年,章显贵八十一岁,这个年纪的老人,脑子多少有些糊涂,加上农村封闭生活,受外界变化的影响不大,他的生活或者观念还停留在几十年前。家人怕章显贵受刺激,对他隐瞒了志清的真实病情,他一直相信志清能治好的。章显贵幼年丧母,父亲是个赌鬼加酒鬼,童年称得上凄惨。当然旧社会的人大多生活凄惨。”
“章显贵并非对子女冷漠,事实上,儿子的死亡,直接导致他后来的崩溃,简直像一场来自死者的报复……观众朋友们,对不起,我剧透了。”林老师挥挥手,“也无妨,本来就是探讨,想到哪就说到哪吧。章显贵疯傻那一幕,本是下一场在隔壁空间演,咱们索性挪到这一幕算了,还有了点诗歌的跳跃效果。是不是?”
“这样跳会不会显得突兀?”章显贵说道,“还是再铺垫铺垫崩溃的先兆。章显贵是头犟驴,温情软话他是不会说的,也不会说‘对不起,即便他觉得自己错了。这种人的情感,实则是非常浓烈,尖锐易折的。”
“剧本本来是副漂亮清晰的骨骼,硬是补些肉上去,也不相洽,该省略的省略,免得拖沓。你,章显贵,每天风雨无阻,去集市卖菜筹钱,其实已经有了老年痴呆症的前兆,要充当拯救儿子的英雄。章大爷,你最大的不幸,就是你从不了解自己。”
“我很想再演一演章显贵面对儿子尸体的那一幕……前几场我都没有演到位,要么过于夸张,要么过于拘束。有的观众不赞同当场晕厥,说那是中世纪欧洲女人的表现,所以她们总是带着扇子和嗅盐。当然,这是不能相提并论的。欧洲女人喜欢晕倒,多半是胸衣太紧的缘故。或者是传统中贵妇的苍白娇弱才能显示身份,身体健康的女人多被看作身份下流的象征。”
“甭管那些贵族妇女是真晕还是装晕,就章显贵的晕厥来说,我认为合乎实际。我在生活中见过这种场面,与滑稽剧中,晕厥者自掐人中醒过来的大为不同。章显贵重男轻女,更何况儿子还是大学生,他的世界是靠志清撑起来的。志清的死出乎预料,他难以接受。某种程度上,他认为是自己的失败……依我看,你只需要稍稍处理一下晕厥,倒地时尽量自然一点。”
“可不好掌握呢,不如现在练一练,你帮忙看着。”章显贵酝酿情绪。
一个怯生生的观众参与进来:“算了吧,彻骨的悲痛是没法表演的。最好是别安排章显贵见到儿子的尸体。”
章志清出院,一身皮包骨。肿瘤挤坏了支架,压迫气管,咳嗽、多痰、呕吐、发烧。食道空隙剩牙签般大小。医生打发他回家休养,就是等死的意思。
黑暗中传来剧烈的咳嗽声。聚光灯亮起。室内。章志清像一只大虾躺在床上,喘粗气。志梅坐在床边,用棉签蘸了水,涂在他发白的嘴皮子上。劳静平静地东擦擦,西抹抹,最后洗干净痰盂,放在床底。
没有人说话。屋里有股哀伤和肃穆的气氛。
劳静妈风风火火进了屋,径直抓住志清的手:“崽呀,这样子怎么能出院?不要担心钱的问题,娘骨头缝里剔出肉来都要给你治病。你自己也要乐观,听到没有?一定整得好的。”
章志清的嗓子已经烂得说不出话。
“劳静跟你说沒,她有个教友的老公,也是得了这个病,前年信了上帝,现在活弹弹的,上天揽得月,下海捉得鳖,一个月还能挣四五千呢。崽啊,上帝会保佑你的。”
章志清一阵猛咳,一口气上不来,脸都憋青了。
志梅替他捶背,眼泪落下来:“看看他的手,都扎烂了,针扎十几下都扎不进去……志清自己要回家,就让他待在家里吧,不要再受那份罪了……至于上帝,要是上帝管用,医院早就关门了。我读书少,不明白为什么以前这儿没有上帝,大家生活都还好,有了上帝之后,病痛倒越来越多了,村里的那些新坟,都是得癌死的,有的比志清还年轻……”
“病还是要治,无论如何都要治,哪个忍心看着他这样子,而不去医院治呢?志清当了我二十年女婿,我一直把他看作亲生儿子,跟自己的儿子没两样的。”劳静妈并不控制嗓门,“劳静,快打120叫救护车来。”
劳静像士兵听到指令,立刻执行。
“不行。”志梅咆哮了一声,“搬进搬出,病人受不了这么折腾。谁也别做主,听志清的意思,他说去医院就去,他要是想待在家里,就待在家里。”
劳静妈俯身倾向志清:“崽啊,我的好崽,听话,咱们去医院,好吗?你要有信心,一定会好的。娘绝不会丢下你不管。”
志清点了点头。
“我们章家人全都说不出这样漂亮肉麻的话,”志梅鼻孔里哼了一声,摸摸病人的额头,说,“志清,告诉姐,你真的想去医院吗?”
志清抓紧志梅的手,连连摇头。
“崽呀,你要听话呀,咱们去医院,好好整病,啊?”劳静妈语气有点逼迫。
“还整,整个鬼!”志梅霍地站直,“我知道,你们就是不想他死在家里。”
“章志梅,你讲话要凭良心。”劳静妈被烫了似的,“我是骨头缝里剔出肉来……”
“别说这些,我不爱听。志清像个上门女婿一样服侍你们一大家子,最后连在自己的床上落气的权利都没有?邪了门了!我看看谁敢动他。”志梅面红耳赤,短发几乎竖起。
劳静一直没吭声,这时呜呜地哭诉起来:“这么讲要不得呢,误解太深了啊。这几个月我日里夜里,寸步不离照顾他,天天祷告,我的教友也帮我祷告,就是希望他好起来……他要是走了,我也不想活了的啊……”
志清摆摆手制止她们,咳嗽,吐出一口血痰——事先含在嘴里的番茄汁。
这一幕似乎特别有吸引力,临近结束,才有一位女观众皱着眉头打断演出:
“这里不合常情,家属怎么会在病人面前发生这种赤裸裸的争论?我记得我大伯母住院时,一直不知道自己得的是绝症,更不知道自己会死。让病人知道他活不了几天,这是很残忍的。”
“章志清知道自己病情恶劣,他还反过来瞒家属,宽慰别人。”志梅说道,“志梅是故意当他的面和他岳母吵,就是想让志清看穿这个慈禧太后的虚假和伪善。”
“我还是不太理解。她们为什么会不让他死在家里呢?”
“死在家里会晦气的,知道不?她们连自己的亲人都会嫌弃,还有比这更自私无情的吗?不知道你看完全剧没有,章志清下葬时,劳静都没跟去坟地。”
“她为什么不跟去坟地下葬?”
“这是当地乡俗,女人如果还想再嫁人,是不能送死者去坟地的。”
“噢。可怜的章志清。”
“活着的更可怜。”
“剧中提到劳静报复志清,我不太理解。难道她存心要让自己成为寡妇,让儿子失去父亲?”
“这是一个报复的度,她没有掌握好。”志梅回答。
“我没有小地方亲戚,”女观众问劳静妈,“小地方的人都是这么市侩、斤斤计较的吗?……噢,真没想到,一个剽悍的岳母,也能成为悲剧人生中的偶发因素。”
病房。医生进出。章家大小围着病床。章显贵躺着,瘦得像骷髅,但精力旺盛,说话时唾液飞溅,枯枝般的手指在空中划动:
“哈哈,老子天下第一富豪,你们都莫上班了,都回来,我发钱……全家都登仙……天九,地八……拿八百万去,救活志清……中国银行还有一个亿的定期,快点给我去取了,摆一百桌……”
“知道了,爸,你这样喊了三天三夜了,快歇一阵,听话,吃完这点粥,我们就去银行取钱。”志梅端着碗勺。
“不吃!你们也不要吃。要登仙。”
“吃了才有劲飞起来,爸。”
“走开!莫碍我的事……你们都想害我。”
“喝口仙水吧。”
“妖精!你,哪里來的妖精。”
章家人在床边忍不住笑出了声。
画外音:二十天后,章显贵死在医院。
散场时观众默默走出场地,有人打哈欠,也有人就剧本好坏大声争执。剧场的灯都灭了,里面一片漆黑。
“站住——”忽然有人大叫一声。聚光灯重新亮起,劳静在那束黄光中,像一条被飞蛾包围的大虫挣扎。“你们就这样心安理得地走了?这不公平,整个剧对我这个人物都是不公平的。说真心话,我觉得它就是一坨狗屎。太主观了,刻意的导向,偏激的情绪……你们,从编剧、导演到观众,居然从头至尾剥夺了劳静的发言权,你们甚至蔑视她的眼泪。你们把章显贵的死算在她的头上。你们把她塑造成一个狠毒的女人。你们让大家误解她,仇恨她,把她丢进一个比坟墓还冰冷的世界……倘若你们对她多一点了解,你们会认为,她才是这场戏中最悲剧的人物。”
观众站在门口朝舞台张望。
“为什么这么说?”一个中年男子发问。
“最痛苦的不是死亡,而是活着。如果只有死能唤醒你们,我已经准备好了绳索。”
她站上凳子。
“不行,这样处理也太用力了。”导演的声音。
“我期待明天的观众。”
灯再次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