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克·科里本 阿拉斯戴尔·福斯特 侯丽军
柯克·科里本(Kirk Crippens)
美国劳工统计局的数字显示,美国人最大的开销是在住房方面,仅这一项就使许多家庭的预算捉襟见肘。80%的美国家庭住的是独栋楼房,每栋房屋是家庭的领地,但这些独立的私人空间连起来又形成大的社区。美国社会是在殖民和移民历史中逐步形成的,因此,社区往往因族裔划分,各具特色,但每个社区内部的人员构成则相对整齐划一。然而,随着人口增长和城市发展,有钱人逐渐迁入,穷人被迫迁出,社区也处在分崩离析和不断变革之中。
在我们的想象中,家是稳固的生活中心,是我们的避风港,然而现实并非总是如此。变化袭来时,如何面对和承受可以说颇具挑战。心理学家认为,搬家是生活中最让人备感压力的五件事之一,和离婚不相上下。它考验我们的抗压能力,但同时也让我们的人生经历更为丰富。和一帆风顺相比,压力面前我们可以更好地了解他人、认识自己。对美国摄影师柯克·科里本(Kirk Crippens)来说,变故来临时,人们的表现也为他提供了绝好的拍摄素材。
柯克·科里本先后在德克萨斯大学和斯坦福大学学习摄影,他的作品曾在美国、比利时、中国、德国、危地马拉、荷兰、韩国和英国等各国广泛展出,一些照片被著名博物馆收藏,包括比利时摄影博物馆、俄亥俄州克利夫兰艺术学院、德克萨斯州休斯敦美术博物馆等。他目前生活在旧金山。
(阿拉斯戴尔福斯特是策展人、作家和墨尔本皇家理工大学兼职教授,现居于悉尼,工作范围遍及全球各地,你可以在www.culturaldeveLopmentconsulting.com上了解更多。)
你是何時开始拍照的?
柯克·科里本:从小就开始了。我的祖父曾是军队的摄影师,他在家中建了一个暗房。我还记得第一次被允许入内的情景,安全灯的红色光芒看起来简直太神奇了。在我第一次做暑期工并攒够了钱后,就买了一台135画幅相机。
《猎人角》(The Point)项目是如何开始的?(图01~04)
柯克·科里本:我是受另一位摄影师的邀请参与该项目的,不过他自己后来退出了。旧金山湾景猎人角区是一个传统的非洲裔美国人社区。多年来,它一直与城市其他地方隔绝,被认为是城市边缘化的一个重要案例。然而,随着新建的轻轨将连接郊区和市中心,湾景猎人角正迅速成为旧金山的地标新宠。随着大型重建项目的陆续实施,非裔族群的社区正在发生转变,并被“高贵化”,不过,这可能会破坏其原有的社区生活。
你曾谈到很重视图像的真实性,这是什么意思?
柯克·科里本:这是《猎人角》项目创作中一个特别重要的问题。去其他地方拍摄时,我很看重与生活在这个社区的人们建立联系,倾听他们的声音,并向他们学习。反过来,他们也会给我引路,并在很多方面指导我的创作。我不想简单地以一个外来者的身份徘徊在社区边缘,以这种视角拍摄的照片不是我想要的。我想成为该社区的一员,与在此长大的人们合作,和他们建立关系和友谊。我希望被邀请到他们的家里,融入他们的生活。我认为这是对他们和他们的社区表示尊重的最佳方式。
你是如何建立起这种关系和信任,从而实现你所追求的真实性的?
柯克·科里本:我在德克萨斯州长大,每个礼拜天早上我们全家都会去教堂。我决定从拜访社区附近的教堂入手,来建立与这个社区的联系。2011年初的一个周日,我走进位于湾景猎人角核心区的普罗维登斯浸信会教堂(Providence Baptist Church)。从那个早上开始,我的生活发生了改变,我被这里的黑人教会接纳了,教会成为我了解整个社区并与之发生联系的一个入口。我以访客身份在这个教堂待了一年,然后作为会众正式加入。那是七年前的事了,从那以后我就一直在这个教堂做礼拜,即使这个摄影项目结束很久了,也依然如此。
可以描述一下你拍摄图01这幅肖像的过程吗?
柯克·科里本:多丽丝·文森特(Dorris Vincent)女士和我约好在她家中拍一组肖像照。那天,她穿了一件漂亮的衣裙,还戴着一顶帽子。拍完肖像后,她让我在房子里随便转转,看看是否有我想拍的室内场景。我回来的时候,她正和女儿坐在一起聊天,我摆好三脚架,在房间的另一头对她进行抓拍。当时聊天接近尾声,文森特女士斜躺在椅子里,帽子放在腿上,一剐若有所思的神情。我立刻把这个镜头拍摄下来,当然,我问过她是否介意使用这张图像,因为她的长袜顶部露出来了。她友好地同意了。
在《猎人角》系列里,你把人物肖像和家庭环境有机融合在了一起,而在《玛丽·伊丽莎白搬家》(Mary Elizabeth Moves)系列中,你却专注于家庭陈设以构建个人家居空间的场景。那么,玛丽·伊丽莎白是什么人?她为什么要搬家?(图05~08)
柯克·科里本:我想做一个有关老龄化的课题,并和同事提出这个想法。于是,她向我引荐了她男朋友的祖母,玛丽·伊丽莎白。玛丽90多岁了,正打算搬离住了几十年的老房子,住进有辅助生活设施的老年公寓。
在这个系列中,你为什么选择聚焦家居装饰细节,而不是人物本身呢?
柯克·科里本:这不是关于玛丽·伊丽莎白的个人故事,我想探讨的是每个人在年老时都不可避免要面对的那些决定和改变。很多人担心的一个大问题是,当他们的健康状况恶化时,该去哪里生活?在我的照片中,玛丽搬离的是住了几十年,从上到下精心布置的大房子,而搬去的是一个狭小而没有任何个人历史的老年公寓,我想将二者做一个对比。
玛丽在忙着搬家时,准许我在她的家里四处晃悠拍照。我在阁楼的壁橱里发现了一个薄荷绿色的包,解开来,里面一只“狐狸”正紧盯着我,那是一个披肩。我把披肩拉出来,拍了一张照片。(图05)
前两个系列探索的还是相对传统的家庭环境和生活方式,而《波特兰肖像》(Portraitlandia)描述的是具有强烈个人色彩的角色和场景。这些照片在哪里拍摄的,图片中的主角是什么人?(图09~12)
柯克·科里本:这个系列是我在美国俄勒冈州波特兰做驻留艺术家期间拍摄的。我用了近一年时间构思并筹备拍摄,但拍摄只有一个月。我想多了解这座城市,以创造出更具真实性的东西。波特兰这座城市因包容各类人群而闻名,尤其是那些“反文化”的人。我决定专注于那些“标志性”的波特兰人,要求每人选择一个他们认为特别的地方作为肖像的拍摄地。通过这种方式,我希望我拍摄的人能够向我介绍这座城市,并確保捕捉到我想要的真实性。
你是如何去拍摄的?
柯克·科里本:那是我第一次使用4×5大画幅相机,想体验一下使用大幅面设备的感受。接收我做驻留艺术家的图片中心有扫描仪、电脑和打印机,所以我可以用胶片拍摄,然后再扫描成数字图像。但这是技术方面的事情,最重要的是,我想探索波特兰和生活在这里的人们。
你是如何决定每幅肖像的姿势和拍摄地点的?
柯克·科里本:这个项目是我和波特兰人,以及他们的城市共同协作的成果。每个人、每个地点、每个图像背后都有一个故事,所有图片都是通过这个协作过程完成的。我尽可能多地与每个我要拍摄的人交谈,了解他们,但同时我也想捕捉一些出其不意的偶发性状况。
随着你对拍摄对象了解的深入,你是否发现他们对生活的态度是怎样的,他们是如何理解“家”这个概念的?
柯克·科里本:这个问题很有意思。当然,每个人都有自己对生活的态度,这一点可以从他们的家里反映出来。总体来说,他们都很喜欢俄勒冈,对住在波特兰尤感自豪。然而,他们对家乡的热爱和归属感也在经受着挑战。随着城市日益膨胀,他们越来越担心随之而来的各种变化,人们的归属感也变得越来越不确定。我能感觉到,这种不稳定感正对波特兰人“家”的概念产生影响。
可以向我们介绍一下《次贷危机下的美国房产》(Foreclosure,USA)这个系列的背景吗?(图13~16)
柯克·科里本:这个项目受到经济大萧条时期“干旱尘暴区”(Dust Bowl)照片的启发而开始创作。1930年代,美国的大草原遭遇连年干旱,加上农业管理不善,导致肥沃的表土在大范围的沙尘暴中被吹走,随后的水土流失导致了一段时期的农业经济崩溃和大规模国内人口迁徙。许多摄影师,如Dorothea Lange和Walker Evans记录了当时的沙尘现象,及其对佃农的严重影响,这些照片如今已成为20世纪美国史上的标志性图像。
我的项目是在美国次贷危机和随后的金融危机背景下拍摄的,许多经济学家认为,这是1930年代大萧条以来最严重的一次经济危机,项目聚焦在加利福尼亚州的斯托克顿镇,随着贷款人放弃了因金融危机而无法保持还款的房主,大量房屋被遗弃。
而仅仅几年前,斯托克顿还以其无限的可能性和开放的商业,被看成“美国梦”的一个缩影。可悲的是,它现在更以受次贷危机影响最严重的城镇而闻名。2009年第一季度,该地区每27个家庭中就有一个收到止赎通知,住户被迫搬离。全美范围内,这个比例为159:1。
地产项目一开始只是商业行为,但最终会成为家庭住房和社区。然而,这里的建筑物却被铸造成一座冷宫,虽建成却无人居住。你是如何在斯托克顿捕捉这种时代面貌的?
柯克·科里本:我住在旧金山湾区,斯托克顿市在我东面,也就几个小时的车程。我开车在这个城镇里到处转悠,希望能找到一些感觉。第一年,我的目标很简单,即拍摄次贷危机下那些人去楼空的房屋内部,并通过这些影像讲述经济衰退对家和家庭生活的影响。
但是你没拍摄那些受到影响的人……
柯克·科里本:没有。如同《玛丽·伊丽莎白搬家》系列一样,我不是要讲述某个人的故事,而是试图反映一个更为宏大的、与我们每个人息息相关的时代图景。与拍摄具体的房屋主人相比,只拍摄场景和家居物品,可能更有助于唤起观众对自己失去家园的记忆。我希望,当观众看到照片中被遗弃儿童卧室色彩鲜艳的墙壁(图15),或看到房主在盛怒之下对曾经爱巢的破坏时,可以在某种程度上联想到自己在经济危机下个人和家庭方面的遭遇。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项目也在逐渐增加新的内容。2012年,斯托克顿市成为当时美国历史上宣布破产的最大城市(底特律市直到2013年才申请破产)。总之,2009年到2014年,我一直在斯托克顿拍摄,亲眼见证了经济危机对这座城市的巨大影响,时至今日,其自豪感仍未得到恢复。
你的作品对各种背景下的家庭空间和社区话题都进行了深入探讨。这些经历有没有改变你对当代美国“家”的意义的理解?
柯克·科里本:我们讨论过的每个项目其实都深深地影响着我。比如那位老人,为了搬进有辅助设施的老年公寓,而不得不和住了一辈子的家道别;在某些城市,民众们可以自由展示他们的另类生活方式,无需担心歧视或惩罚;有的城市,光鲜亮丽了几十年却转瞬宣布破产。所有这一切都深刻影响着我对世界的看法。我想说,这么多年来,这些经历让我越发珍惜我的家和家人,珍惜青春和健康,珍惜自主选择生活方式的权利。它们让我明白,没有什么是理所当然该属于你的。
你把每个项目都当成不同的、独立的项目,还是在有意识地让它们一起展现某种更宏大的主题?
柯克·科里本:我认为每个项目都是不同的、独立的,至少理论上如此吧。但它们又潜在地表达着相同的主题,我且称之为“牡蛎中的砂砾”吧。比如,经济衰退,或由于适应年老生活而必须搬家等现象,它们犹如侵入牡蛎的砂砾,侵入我们的生活,使我们不得不面对,并做出改变,在动态的重新调整中,尽量减少这些负面事物带来的伤害,最终把它们变成我们生命中最闪亮的珍珠。
我曾说过,我不会对拍摄那些古老的红杉树感兴趣,因为别人早已拍过无数次了。但当我听说小偷正从3000年树龄的红杉上盗砍瘿木时,我非常想去拍那些树,记录它们留下的伤疤。这种“砂砾”或不安,或内心碰撞,就是我工作的意义所在。
在拍摄这些照片的过程中,你学到了什么?
柯克·科里本:我意识到生命的短暂,我应该利用所有精力,尽我所能,拍摄好的作品。尽管我拍摄的主题很残酷,尽管我付出了很多努力才完成其中一个项目,但如果我能集中精力拍摄我认为好的主题,那么,我的人生将充满目标和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