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煦
虽然不少地方不再触碰“撤点并校”红线,但受多重因素影响,乡镇一级的学校学生数量锐减,一两个学生的学校屡见不鲜。农村学生流失引发的一系列问题成为教育难啃的“硬骨头”。
从几年前开始,吉林省公主岭市三门李村小学只剩下两个老师、一个学生,成为一所“空巢小学”。此前,媒体在《中国最孤独的小学》的报道中,用了“罕有”来形容三门李村小学。
这并非孤例,重庆尚山小学、湖南沙塘乡小学、福建永泰赤锡乡荷溪小学……“一人学校”并不罕见。数据显示,仅2016年我国不足10人的乡村校点竟达3万多个。
如果唯一的学生离开,这些学校随时要关闭。教育部统计资料显示,1997年全国农村小学数为512993所,2009年为234157所,减少学校数合计278836所,总量减少了一半多,平均每天减少学校数为64所。
从张艺谋的电影《一个都不能少》到现在,中国教育经历了“一村一校”的大规模扩张到“一天消失60多所学校”的极速收缩。随着城镇化快速发展,越来越多的孩子随打工父母外出读书。
农村小规模学校是中国教育这个木桶中的最短板,但这也是中国教育的“神经末梢”,是偏远农村地区文化存在的一个重要标志,对乡村的意义不可低估,它们还被赋予“阻断贫困代际传递”的重要使命。北京理工大学教育学院教授、21世纪教育研究院院长杨东平曾说过:“对于教育公平而言,最简单的评价就是要对那些处于最不利地位的人群提供帮助,而现在的农村教育,最容易被遗忘、被忽视的是乡镇以下的农村小规模小学。”
2012年9月,我国提出坚决制止盲目撤并农村义务教育学校,采取多种措施办好村小和教学点,农村教育由此进入“后撤点并校”时代。记者近期调查发现,虽然不少地方不再触碰“撤点并校”红线,但受多重因素影响,乡镇一级的学校学生数量锐减,一两个学生的学校屡见不鲜。农村学生流失引发的一系列问题成为教育难啃的“硬骨头”。
此前,贵州省凯里市龙场镇一所35万元建成的希望小学,投入使用了仅一年半时间就被弃用,渐成垃圾站。凯里市龙场镇老山希望小学有两层教学楼共8间教室,教学楼内外均堆满了废品和垃圾。当地村民说,这所希望小学已弃用很久了,目前这里成为回收加工废品的地方。
流失 教育部统计资料显示,1997年全国农村小学数为512993所,2009年为234157所,减少学校数合计278836所,总量减少了一半多,平均每天减少学校数为64所。
根据学校的纪念碑文,老山希望小学由省外一家慈善基金会捐款20万元,凯里市政府配套15万元修建,占地3.5亩,建筑面积460平方米,2009年3月投入使用。“希望小学的建成可解决老山村、渔洞村等5个村200余名适龄儿童上学。”碑文写道。而村民称,希望小学学生最多时仅30余人,到2010年9月,只剩11人。
凯里市教育局相关负责人表示,2010年,贵州凯里至余庆高速公路规划又需通过此处,征用了学校占地,仅剩下的11名学生也全部转入龙场镇寄宿小学就讀。从建成使用到废弃,投入35万元的希望小学仅使用了一年半时间。
福建省仙游县西苑乡西苑学校是一所九年一贯制学校。这所山上的学校设施齐全、环境优美,不但有标准化的教学楼、宿舍楼、食堂,还有漂亮的塑胶跑道。“学校很漂亮,老师也很好,学校28名教师中一半以上具有本科学历,可就是没学生。”西苑学校校长陈文谋说,包括幼儿园的学生,整个学校学生不到100人,平均每班不足10人,最少的只有5人。
近年来,由于人口外流,像西苑学校一样,很多学校都面临学生数量锐减的局面。仙游县度尾镇中心小学负责人说,现在学生外流情况越到高年级越严重,今年全镇小学毕业生600多人,其中有200多人到县城读书,还有不少学生从小学甚至幼儿园就在县城或外地读书了。
除了这类办学条件好、师资力量不错的学校外,也有一些农村学校和教学点虽然保留了,但是教学条件却较为简陋,教学质量难以保证,有的教学点常年只有一名教师,甚至只有一名学生,直至自然消亡。
河北省平山县蛟潭庄镇桑元口小学太堡岭教学点教师吴丽英见证了她工作18年的西大地教学点自然消亡。她说:“西大地教学点从1996年20多名学生,减少到2013年1名学生,后来这名学生也去别处上学了。教学点没有学生,我就被调到太堡岭教学点,仍然是一名教师的教学点。”
据了解,平山县全县学校和教学点,从最多时700多所,减少到现在260多所,全县一名教师的教学点有60多个。
《农村教育布局调整十年评价报告》显示,2000年到2010年,在我国农村,平均每一天就要消失63所小学、30个教学点、3所初中,几乎每过一小时,就要消失4所农村学校。对十省农村中小学的抽样调查显示,农村小学生学校离家的平均距离为5.4公里,农村初中生离家的平均距离为17.47公里。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城镇化取得了巨大进展,全国城镇人口的比例从1982 年的21.1%增加到2015年的56.1%,与此同时,城镇儿童占全国儿童的比例从1982年的16.6%增加到2015年的 49.1%,全国近一半的儿童已经居住在城镇地区。
而农民工子女的随迁率达40%左右,留守率则达60%左右,农民工子女的随迁率,正在不断逼近留守率,也显示了农村生源转移正在加剧。
近些年,伴随着学龄人口的减少,学校适当调整是一个自然过程,但这个过程在其他力量的推动下,撤并速度之快、幅度之大超出想象。十年里,全国小学生减少了37%,学校减少了52%。可以说,许多地方学校撤并的规模幅度,远远大于学生减少的幅度。
2008年之后,许多地方撤点并校的动机逐渐复杂化。21世纪教育研究院的调查显示,有些地方明确通过撤并学校带动农村人口向城镇聚集,通过“学校进城”迫使学生进城;有的地方还总结出“小带大、大带小”、“以校扩城”的经验,大建“教育园区”和“教育城”,将教育当成拉动城市化的工具和手段。
多位受访专家和基层教育界人士认为,由于农村生源持续减少,引发一系列问题:教育资源闲置甚至浪费现象严重;影响农村学校正常教学;县城或流入地教育资源紧张。
即便“空巢学校”人数很少,也不能成为被忽视的理由。每一个孩子,都公平享有受教育的权利。因此,现在的问题不是怎样消灭“空巢学校”,而是怎样办好“空巢学校”。
随着城镇化进程的快速推进,城乡教育问题与矛盾愈发突出。最明显的当属城镇学校人满为患,而乡村学校则人去楼空。这些造成了乡村教育资源的浪费,更影响着教育的均衡问题。
在农村学校就读的学生越来越少,而大量涌入城市的教育“小移民”却让城里学校越来越不堪重负。
在河北省顺平县,为了让孩子进县城读书,顺平县的农村家长付出了很大的代价。
位于县城东部的顺平县实验学校小学部是该县办学条件和教学设施最好的小学,家长们习惯称之为实验小学。它和位于县城西部的逸夫小学,成为乡下进城小学生的主要就读地。
顺平县没有寄宿制小学,为了让孩子能到县城读书,家长们想尽了办法。有的在县城买了房子,有的租房子,有的借住在亲戚家,还有的把孩子托付给“小饭桌”。
“现在供一个小学生的花费,赶上供一个大学生了!”神北村刘女士的女儿在省会一所大学就读,每年学费4700元;儿子在县城读小学,每月要交给“小饭桌”450元。
而另一位家长高玉为了孩子上学,则花12万元在县城买了套房子。她庆幸自己早在2008年孩子刚上幼儿园时就举债买了房,不然现在买一套同样大小的房子得花近30万元。
记者了解到,围绕进城小学生当地已形成一条产业链:有负责学生吃住的,有专门开车接送的,还有将农村来的孩子聚在一起收费补课的。
一位该校的老师回忆,学校最初只是一所村办小学,七八个老师、200多名学生;而今,教师达到100人,学生已经达到了1000多人。另一位老师介绍,自己所带的班级,一年级时有70人,二年级时增加到80多人,无奈之下便在三年级的时候进行了分班,剩下60多人,结果寒暑假转来了一些学生,又增加到了80多人……
农村孩子涌向城镇求学,是社会发展、时代进步的产物。当然,肯定农村教育城镇化,绝不是说现在的农村教育城镇化没有问题。
首先,教育领域的公共服务均等化出现偏误。现在的教育均等化重物不重人,按传统乡镇、行政村的区划进行投入,导致农村地区校舍大量空置,而县城学校拥挤不堪,七八十人的大班额非常普遍,百人以上的巨型班也不稀奇。很多县市,农村学生进城现象已经持续多年并且愈演愈烈,但是一些地方宁肯搞房地产搞到库存严重的程度,也不肯根据学生数量建设学校。
其次,教育城镇化跟不上人口城镇化的步伐。县域城镇学校学生拥挤的一个重要原因,是相当多的农民工子女不能随父母流动,只能以留守儿童身份在老家城镇读书。
韓清林,这位河北省教育厅前副厅长,曾参与《国家中长期教育改革和发展规划纲要》小学义务教育、学前教育阶段的起草工作。如今他自我检讨:“只是提出了进行学校标准化建设,而没有提学校规模化和教学点的保留问题。在这个问题上,我是有责任的。”
杨东平也表示:“城镇地区的巨大班额、超大班额和超大规模学校,在一些地区已经达到了令人震惊的程度,例如在河南信阳、周口地区,有的小学、初中最大班额达到150人,所有空间全部填满,甚至有学生只能站着上课。这样的大班额其实已经没有教育质量可言,最突出的就是安全问题。”
与此同时,乡村地区的义务教育却持续凋敝。第一波“撤点并校”政策始于2001年。当时的初衷,是为了优化教育资源的配置,加速农村地区的城镇化;但该政策推行十余年的过程中问题丛生;最基层的村小、教学点被裁撤后,学生多须到位于乡镇中心地带的中心校就读。但是,诸如“学生上学路途遥远”、“中心校寄宿条件差”、“校车事故频发”及“辍学率反弹”等负面效应,已让“撤点并校”政策在2012年被国务院严格限制,但其后续影响仍在持续。
在此背景下,农村教育的政策该往何处去,学界和政策界均存在着不同声音。
杨东平担心,“这将使学校在农村消失”,同时还意味着新一轮更大规模的撤点并校将会启动,进一步推动农村学生进城。他认为,前十年推动的“撤点并校”主要撤的是村小学和教学点,把学生和教育资源向乡镇中心集中;但这一次,则有可能要进一步撤并位于乡镇中心的学校,把学生和教育资源向县城集中。
杨东平认为,加强镇一级学校的建设已有成功案例。他介绍,在山西晋中市,湖北的黄梅县、通榆县,“他们是反其道而行之,(通过镇级学校)吸引农村学生回流,解决了(城市学校)大班额的问题”,在那些地方,“学校硬件容易改善,也容易吸引教师”。
同济大学城市规划系副教授张立参与的一项调查显示,中西部地区的农村人口更倾向于去小城镇生活,在镇和城市之间,约40%的人会选择去小城镇。
国务院办公厅2015年6月发布《乡村教师支持计划(2015—2020年)》以来,各省级《乡村教师支持计划》相继出台,但政策的落实还有一个过程,还需要出台细化方案。
中国教育科学研究院研究员储朝晖认为,随着农村人口的不断减少,未来农村学龄儿童的总趋势是在减少,小规模办学是农村教育发展的方向。这需要中央在财政投入、教师专业发展、教育研究等方面采取措施,比如高等师范院校要加大小教专业全科教师的培养,在“国培计划”中加大全科教师和复式教学教师的培训,以提高乡村教师的全面教学能力。
2016年12月,李克强总理对东北师范大学邬志辉教授关于《加强农村教学点建设,推进城乡一体同步实现教育现代化》的报告做出重要批示。2018年,教育部印发《关于统筹加强乡村小规模学校和乡镇寄宿制学校建设的意见》,全面实施两类学校建设底部攻坚战。
《农村教育布局调整十年评价报告》建议,针对农村小规模学校公用经费普遍不足的现象,设立专门的学校建设资金,通过专项资金划拨的方式,调动地方政府保留和建设小规模学校的积极性。而对于农村教育普遍存在的师资短缺问题,报告则建议修改农村中小学教师编制标准,探索“班师比”或“校师比”的教师编制核定方式,或者出台农村小规模学校教师编制的专项政策。师资力量完备,才能留住更多的学生,学生多了,“空巢学校”自然也就不空了。
“就近入学”是《义务教育法》所确定的儿童的基本权利。小规模学校不仅是山区、牧区、农村地区不得已而为之的选择,它也是现代学校的基本面貌。在英国、德国、芬兰等国的城市,小学的规模通常也是一二百人,每个年级一个班,最多两个班,每个班20多个学生。因为教育的品质与学校规模密切相关。只有小班小校,才可能关注每一个学生,实行个性化的教学。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小班小校是教育现代化外在的形态,是实现高质量教育的基本追求。
农村小规模学校是否注定只能“小而弱”、“小而差”?在农村地区,建设好小规模学校不仅是阻断贫困代际传递,农村教育底部攻坚、精准扶贫的关键所在;也具有实现教育现代化的价值。由于小规模学校与社区、家庭的关系密切,有利于实行生活化、乡土化、社区化的教育,使学校成为农村的文化中心。
许多农村小规模学校的实践已经证明,“小而美”、“小而优”的目标是可实现的。
四川凉山泸沽湖达祖小学,是一个学生数不足一百人的乡村小规模学校,现任校长王木良有六个梦想:基础教育、扶贫助学、医疗救助、环境保护、文化保护、生态旅游。他认为“学校应是让学生向往且愿意主动参与学习的地方”,除了日常课程,学校开展多种素质教育活动课,如手工课、户外写生、农场活动、民族舞蹈、朗读比赛、运动会等。通过开设特色课程——东巴文课,让孩子和村民们学习民族文字、民族文化,民族歌舞,传承古老的东巴文化。学校租用村民100亩土地,种植生态农产品,饲养禽畜,再将农产品通过微店进行销售。不仅教育内容丰富多彩,达祖小学的考试成绩也可圈可点。在2015-2016学年,除一年级和六年级的数学,其它科目统考均居泸沽湖片区第一名。
在四川省广元市利州区、河北省邢台市、河南省濮阳县、甘肃省平凉市等地,目前有一大批农村小规模学校坚持“小班小校”的现代教育理念,用实践探索“小而美”的學校目标,校长和教师中不乏获得各类教育奖项,被社会广泛认可的“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