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辽宁省丹东市晓辰中文写作培训学校校长
您在山巅之上,俯下身子,用心血去抚慰一棵蜷缩于山脚下的小草……
——题记
恩师王克仲先生,1938年生人。20世纪80年代,出任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古汉语研究室主任。他团结国内外古汉语界上下学人,共舞科学的春天,业绩卓著,功标青史。
令人痛惜的是,2017年6月29日8时45分,先生因患胰头癌,长辞于世。
30几年前,身为电大毕业生的我只用一封求教信,就敲开了素不相识的先生家门,从此心中刻录下先生无数动人的故事……
1985年,我电大毕业,照猫画虎写了一篇毕业论文,贸然提出了一个古汉语语法新概念——介动用法。虽然当时丹东语言学界的师长、前辈给了我很高的评价,但最终能否面世,我心里没有数。
一日,见《中国语文天地》上,刊载了一篇文章——《近年来古汉语研究动向》,作者便是我后来的恩师王克仲先生。读罢,我发现我的文章确有些价值,于是,便将先生的文章复印下来,为拙文拉起一面大旗,寄将出去。很快获得了《宁夏大学学报》刊用的回音,后发表在该校学报社科版上。
当时,我隐隐地感觉到,这位王克仲先生一定会支持我的观点,于是下决心给先生写了一封信。
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我“奇迹”般地收到了先生的回信。
亲切的问候之后,我分明看到了这样一句话:“今读大作,颇受启发。”刹那间,一种满满的平易近人的馨香,一种满满的奖掖后学的暖意扑面而来。
我似乎看到先生推开手头重要的研究工作,搁置了自己的论著题目,铺开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所的信笺,将他的大爱、仁德铺写在纸上,传递给一个素不相识的喜欢一点学术研究的仅仅是一位电大毕业的年轻人。
贪得无厌的我,又红着脸致信先生,说明自己想看看先生文章中提及的特殊动宾研究的三家专家学者的代表作。很快收到先生的回复,信封是一个十六开的大大的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的公函信封,鼓鼓囊囊装了一大摞复印资料。身居学术陋巷的我一下子眼界大开。于是一个个新的想法从脑子里蹦出,又轻轻地降落在我自己制作的简易卡片上。《对古汉语介动用法的研究》之二、之三的轮廓浮现在脑中……
从此,一个电大毕业生,便和一位顶尖专家有了一段平平淡淡却又感天动地的师生浓情。在先生的指导下,我,一个电大毕业生,论文顺利登上了《中国语文天地》《古汉语研究》等核心刊物;我的这项研究也被誉为“特殊动宾研究”的国内四家代表之一。三十多年来,在先生的引领下,我发表论文百余篇,出版教科研著作三十余部,并且年近古稀,欲罢不能。在这个很多师生关系扭曲了的当下,先生的平易之风令人仰之弥高,钻之弥坚。
这是一个普通的日子,原本不坐班的先生,早早地起了床,为大脑开颅手术留下后遗症的师母草草地准备了早餐后,便匆匆上路来到建国门内大街5号的中国社会科学院图书馆。这只是因为先生听说我的一本小书中引用《升菴集》的一段文字无从查考。
时针指向了8点,先生硬是从《四库全书》中寻出杨慎的《升菴集》81卷来一篇篇翻阅。岁月染黄的线装书上,端庄地站立着一个个活版印刷的宋体字,如同先生端庄方正的品格。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先生走在昏暗的时空隧道之中,一个字一个字,一句话一句话,迈着一丝不苟的步伐,跋涉在文化的长河中;卷一、卷二、卷三……终于翻到卷八十一,又越过四千九百六十四字,先生在《相马经》中找到了“伯乐相马经有隆颡跌目蹄如累曲之语其子执马经以求马出见大蟾蜍谓其父曰得一马……”
时钟敲响了傍晚四点的时空,此时,五千年的历史长河中,回响着无数轰鸣历史的暮鼓。是的,先生从晨钟回荡时走来,直至暮鼓轰鸣时结束,浩瀚的历史长河会记住这一闪亮的浪花——那是一位大师级的学人,为了扶植一棵注定要枯萎的小草,呕尽了心血……
此时,我突然想起唐弢先生笔下的鲁迅:“他经常为青年们改稿,作序,介绍出书,资助金钱,甚至一些生活上琐碎的事情也乐于代劳。有一次,我从别处听来一点掌故,据说在北京的时候,有个并不太熟的青年,靴子破了,跑到鲁迅先生住着的绍兴县馆,光着脚往床上一躺,却让鲁迅先生提着靴子上街,给他去找人修补。他睡了一觉醒来,还埋怨补得太慢,劳他久等呢。”
我突然觉得,我就是那令人憎恶的,让鲁迅先生提着靴子满街跑的青年。
2016年暑期,我应中国少年儿童出版总社邀请,为北京大兴区的部分老师做写作教学方面的讲座。晚上,我从住处新景家园小区步行到崇文门西大街,中国社会科学院很老旧的寓所——305室去看先生。
事情要回到2012年春节,我携全家去探望先生和师母。先生知道我要给孩子们写讲解《说文》540小篆部首的讲义,又知道我当时没有朱骏声的《说文通训定声》,于是先生执意从书架上拿出此书送我。我知道这是先生必备的案头书,其珍爱程度上面四枚篆刻印章足以说明。我带回了丹东,可深知先生也离不开此书的,于是又买了一本新的送先生……
那夜,先生随手将我敬还的《说文通训定声》推到我面前,笑吟吟地看着我,很郑重地说:“写几个字吧。”我真的觉得我不配,于是推了回去:“我还是不写吧。”先生没勉强,可倘若我知道,这是你我师生的最后一面,我一定斗胆写上一段“永不忘却的纪念”……
那个夜晚,先生与我促膝至深夜,我恋恋地起身告辞,先生执意拄着棍子,下楼送我,我争执不过,只好扶着先生一起下楼,先生爽朗地笑着拨开我的手:“没事儿,我硬朗着呢……”可我们并不知道,癌细胞已在先生充满学术智慧的头脑中潜滋暗长……
还是在楼下的崇文门大街上。三十年前,先生就在这个街头,告诉我如何坐地铁,如何抵达“现代汉语高级讲习所”。今日,与先生站在这川流不息的大街上,忘记了流淌的大街,流淌的人世,流淌的有限生命,依依不舍地执手相对,没有泪眼,只有超越亲情的师生依恋。终于,我松开手,狠下心转身离开——因为先生您实在该休息了——我果决地断然转身离去,走了好久,回头,依然见先生拄着棍儿,立于流淌的崇文门西大街街头,远远地目送着他的学生——我却怎么也想不到那就是先生最后的目送,那就是我们最后的诀别。如今,崇文门西大街依然浩浩流淌,我的耳边依然回响着先生的嘱托—— “你很了不起,提出的问题,没有不是问题的问题……”“你可以把你的想法写成十万八万字的东西……”“(所写的东西)要对得起学生,对得起家长,对得起社会,对得起自己……”“你这是看今图识古字,是一大创造……”“你还可以将《说文》540部首谱上曲教孩子歌唱……”
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