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愁前路(散文)

2018-06-04 09:35梁盼
民族文学 2018年5期

梁盼(土家族)

1

刚刚过去的2017年,很奇怪,叫我有了“总结”的欲望,似为平生头一次,找到了思维与行文的突破口:说一说这365天,我作为第一书记,到底在石板房村“累计”干了哪些活儿。

更难得的是,今年正逢“改革开放”四十周年,将我的农村工作与四十周年“嫁接”到一块来怀念,或许能“结”出一个好果子。不对,岂止是“或许”,应为幸甚至哉,必须歌以咏志,一如我在石板房的盘山小道上,总是忍不住唱一段遥远浪漫的民谣。

我喜欢民歌,我喜欢石板房,我喜欢在石板房“鬼哭神嚎”乱喊一气。在村委会的办公室,一个人自得其乐,面对窗外云卷云舒的山峦时,我会站起来走一走,活动一下筋骨,然后,一边幻想着自己拥有了全世界最大的舞台,一边高歌吟唱。必须强调,这是石板房无与伦比的荒凉的夜,我如此般自娱自乐,仿佛是为了排遣那种被狠狠放逐的孤独。

好在,歌不负我,夜不负我,我亦不负天地之间的所有生灵。午夜无法安睡的时刻,即便不练“唱功”,也会有村委会门前那座大山抱着我,轻轻耳语曰:不要紧,你有我们,你怎么会孤独呢,你要想一想,李白、杜甫、柳宗元、苏东坡等等诸位先生,当初“下放”的条件或许还不如你呢,汝安敢妄自菲薄?

他说完,便真的云卷云舒,缭然遁去,宛如千年前一个春光明媚的中午,或者秋蝉嘶鸣的傍晚,有桃花,有潭水,有长亭,有兰舟。反正不是冷冷的夜。

有“暮霭沉沉楚天阔”,在石板房的午夜时分,我常“享受”失眠的苦涩,忍不住会想起湖北老家“楚国”。某夜,我将挂职的消息告知儿时的一位玩伴。

他却不以为然,骂曰:我们湖北老家还有很多贫困村,很穷很落后很可怜,很需要你,你为何要到北京的山区去挂职?

我无言以对。他说的在理。又完全是“泄私愤”,不值一驳。我原来所在的高校是市属单位,这种行政隶属关系上的“刚性”,使我有幸就近“挂”于北京郊区的“山崖”上;再者,我们大学的主校区本就立于房山的地界内,于是在市、区两级“属地管理”的指导原则之下,我必须“悬”于房山区的石板房村,我倒是奢望“全国漫游”,岂止老家湖北,滇黔疆藏我皆愿意一试,愈远愈香。

正如前几天,《光明日报》社的一位老大哥进山给我出谋划策——还未进村,只是在108国道上“蛇行”的时候,老大哥在车上说道:“真是不容易,让我想起当年在青海挂职副县长的日子了。”

我一边握着方向盘,一边感慨道:“想不到,您居然也有这样的经历,那我们的共同语言就更多了。”他挂职的那个县,隶属于玉树藏族自治州,此州乃北京市对口援建地区。三年前,曾有一个玉树州的乡镇干部培训班在我们学校举办,我刚好“客串”了一下班主任。

那会儿,我与这帮藏族兄弟姐妹建立了不错的私人关系,结业离去后,他们还老在微信里邀请我玉树一周游,可至今未能成行。

挂职第一书记,我只能被分配到京西南太行山余脉的石板房,至于湖北楚国也好,青海玉树也罢,皆是我的梦,而石板房则很实惠,很现实,很具体,乃吾之缘。一个人,命中注定,要在一个地方,呆很长一段时间。正如我当年误打误撞来北京工作;不好好做大学教师,误打误撞地搞了行政;来石板房挂职期间,误打误撞,遇到改革开放四十周年。

再说,我那位湖北老家的小伙伴是一个纯“理工男”,目前正在“IT界”创业赚大钱,他不太清楚一个概念:北京没有贫困村和贫困户,只有“低收入村、低收入户”,相对于外省市,相对于湖北与青海,相对于环绕着北京的泱泱华北地区,北京早已消除“贫困”,只是某一部分农民,比例也不高,还处于“低收入”状态。

从这个角度来讲,老家小玩伴的观点乃明察秋毫,甚至略带嘲讽。可各地的经济社会发展水平是一个“长时段”积累发酵的结果,当然不能搞一刀切。正如改革开放已然四十年,有的地区,譬如我弟弟开厂的深圳小村,即便离深圳市中心还很漫长,亦得风气之先,连其村级公路都不时堵车:争分夺秒、谋生求富的势头,令我叹为观止。

而中国广大的农村,包括湖北,包括那个地名上空留大海烙印的“青海”,无海,无港,亦无港澳台等“大虾小龙”的强力辐射,便姗姗然,走得有点慢。

不说它们,在什么山头唱什么歌,只说石板房的山。

2

一个地方有青山,自是天大的美事,光只想着,便叫城市人蠢蠢欲动。可如果一个地方只有青山,别的一概“省略”,那便有些不妙,即便城里人還能心向往之,亦只恐沦为一个很文艺、很玄幻的“乡愁”:您多待两天试试,“乡愁”要变“质”,掉价为纯粹的“愁”。

石板房就是如此,白天都安静得可怕,几无人间之烟火味。上周末,王树和在村里调研时再度说道:“梁书记,还是您概括得到位,真是安静得可怕。”树和君,俭朴实诚,乃北京城内某个乡建组织的负责人,他常来石板房,与我精诚合作,几为最佳拍档。

听树和这么一叹息,我便再次朝远方眺望:群山如罚站一般,孤傲耸立着,山下面,山头上,山里山外尽为蛮荒。也难怪,此时是寒冬腊月,石板房披着枯黄焦虑的外衣。如果“穿越”到孟春盛夏之季,绿色的浓郁,至少会叫人的眼睛舒服许多。

只不过,我俩皆心知肚明,即便大地山峦换了容颜,得了生机,也颇为难堪:现在村里只有40口人,待到夏热之时,人口能达到峰值,但亦区区百余人,还尽属老者。

我曾专门写过一本古代“孝与养老”的专著,深知子女尽孝,第一要务是在现场,“父母在,不远游”可不是白说的,可石板房的这些父老,子女皆“远游”矣。不过,孔夫子做这个“硬性规定”时,倒是开了一个小口子,可以“游”,但要做到“游必有方”,石板房稍微年轻一点的人,倒是皆有方向:流向城市,活命于石板房外的花花世界。

当然,我绝非责备村里的年轻人,他们乃典型意义上的“游必有方”。不走出大山,如何为生,如何共享那“移动网联网”与“物质大爆炸”相结合的良辰美景。

叫他们如何不出走,村里没有任何规模化的产业,可耕种的田亩也贫瘠到令人发指,它们稀稀疏疏,洒落于山坡与峭壁,僵硬,芜乱,哀草横飞,可即便如此不堪,亦区区50亩不足。

村里的户籍人口300出头,100来户,即便全部“入户”到位、点燃炊烟,也只是杯水车薪,撑不起石板房“阔绰”的空间:11个平方公里的村域面积,足有五六个燕园,北京大学本部校区那么大。在石板房,难有乡愁,只有愁,大伙都指望着搬迁,过上“正常”的生活,村里的冬天根本没法呆,冷倒无所谓,可生炉子,关键是吃水困难:水管子冰冻,只能在阴冷的劲风中独行,远赴水窖取水、挑水、运水。

如同此刻,我在村委会都不敢怎么上厕所,马桶早已丧失功能,只好拎水冲之。

很多人来过后都说,此地不适合人类居住,赶紧搬迁。

我对曰:政府财力有限,慢慢来呗。

慢慢来,也即意味着慢慢消亡。我心不忍,亦不甘,我挂职第一书记,难道只为“搬迁”吗?

树和小兄弟亦有同感,他与我绞尽脑汁,欲在石板房有点作为。去年夏秋,已初现成果:二十分钟的纪录片《守望石板房》,通过视频网站与微信等传播渠道,成功“上线”。今年,我们欲持之以恒,继续以各种形式,对村里的老人予以关爱、温暖、援助,也同时敲定在石板房拍摄一个“故事片”。剧本我来统筹,其他的,则由树和与我一起协调解决,树和诸人笑曰,“男主角”可由我亲自上阵。

真好。

群策群力,有钱出钱,有人出人,无钱也无人的,亦可捧个场,石板房的办公室热烈如酷暑。更值得一喜的是,在场的杜东凯——乡建志愿者之一,亦为纪录片《守望石板房》的主创者,盯着我与树和,坚定了他自己之前提出的设想:完全以我第一书记工作生活为中心,疯狂“跟踪”我一年,再拍一个“春夏秋冬”皆齐备的大型纪录片。

其实,那天还未入山、只是“在路上”时,东凯便迫不及待,开始大动“干戈”:他坐在副驾驶室,手举摄像机,痴痴然将镜头对准我;我则一边开车,一边慷慨激昂,回答他任何问题。车后座上,树和亦偶开“金口”,恰到好处地予以补充。

我们都“在路上”:一路上,108国道闪着光,两侧的群山憋着笑,再崎岖磨人、再考验人的驾驶技术,也都处处是美、点点是情。

很多时候,尤其一个人驾车来往于石板房时,我总是很不合时宜地想到美国“垮掉派”作家杰克·凯鲁亚克——这位69年便早早死去的叛逆者,本与我的第一书记身份毫不相干,但他那种毅然决绝,永远在路上的态度,令我动容。

在农村工作,要有情怀,在石板房这样的小山村工作,更要有情怀。此情怀当然不是凯鲁亚克那般的“在路上”,但亦有某种可以“互通有无”的可能性。

人类是一样的,只要“在路上”,只要为着理想,只要倍感孤独,那么“情怀”便汹涌袭来——我们乡的党委书记杨生军同志,便屡屡跟我说起这“情怀”二字,他也是老文青,在房山区的乡镇鼓捣多年,比我早之又早,便“在路上”矣。

3

去年,我第一时间将《守望石板房》的微信链接发给杨书记。他后来私下跟我说:还不错。

我点点头,乐开花。

杨书记也许重在鼓励,保留其意见,但我渴望被人肯定,一如石板房的大山正渴望有人来观摩仰望。山啦,永远一副腼腆的模样;山腰上的老宅,总是在失落苦闷中跃跃欲试;老宅下面的小河沟,虽干涸无光,但沉稳执拗:万一暴雨来袭,它可尽情喝饱,露出小姑娘一般红扑扑的脸颊。

缺水,让石板房的每一寸土地都显得格外呆滞。虽然村里有几个人工水库,但太小、太懵懂、太死板,起不到丰满的点缀效果,反将整个石板房“衬托”得更为干燥与烦闷。当然,这是心烦沮丧之时。

虽然一切皆以人为“本”,人在水来,人好一切跟着好。但说到底,环境也好,风物也罢,甚至连人,皆有其局限性。就譬如小纪录片《守望石板房》,实乃“急就章”一篇,较粗,较简,连“画外音”都付诸阙如,只有潦草随意,甚至滥竽充数的“轻音乐”。乡里的组织部长很尖锐地提出这个“建议”,只可惜,财力有限,这个片子只能“点到为止”,无法经受“严标准、高要求”的检验。

不过,我倒是很喜欢那视频中的音乐,有一丝哀怨和不平。常言道,物不平则鸣,石板房山谷里常吹来不平的风,那风急促硬朗,尤其在此刻这个无雨无雪的干冷寒冬,它讲故事的冲动万分高涨,无以复加。

是的,就是它,呼啸啸而来,愤愤然而逝,强烈暗示着某种“不平衡”:仅仅七十公里之外的北京四九城,也有同样的一阵风“飄”过,但其所到之处,红墙碧瓦,巍巍巨桥,可荡起双桨,可高屋品茗。不不不,不是暗示,简直就在耳边狂轰滥炸。

风,从春到冬,从南到北,从山巅到山谷,我常驻足静候。它倒无所谓,从不按常理出牌,或狡诈,或尖酸,但我不苛求它,也不敢苛求。

风如此,人却莫仿之。能不能在石板房待得住,能否一以贯之,保持“屡战屡败”、但依旧“盲目自大”的热情,才是对我最大的考验。其他,风与山,一件又一件村民着急的大小事,皆因此或腾达,或消沉。

好在此刻,我心是舒坦的。东凯欲再接再厉,拍出一个更能引发大众关注的纪录长片,可参与国内外各种电影节、争取获一两个小奖的那种。

纪录片不能给老百姓飞速带来“真金白银”,但正如我再三向村民和党员干部“灌输”的那样:不要只看到眼前的“仨瓜俩枣”,一旦有一天我们石板房广为外人所知,那便获益无穷,几代人都不愁吃喝。

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但绿水青山不能马上变现为金山银山,更不能直接等于金山银山。这其中有过程;有巨大的前期投入;有当地干部百姓无法理解的“苦心”;有纪录片这样的“花拳绣腿”。我必须比石板房最磨叽的大娘还要执着,还要苦口婆心——必要的时候,甚至口无遮拦,横加指责,讲这番“高深莫测”的大道理。

东凯与树和一样,皆为九零年生人。东凯的本职工作是编辑,谋生于一家国字头的出版社。东凯是电影专业科班出身,有爱心,喜农村,怀抱大志向:以乡村纪录片向自己的专长致敬。

我不懂纪录片,但我知:养在深闺中的石板房亟需此等宣传,它太低调,太老实,太从容,必须折腾,必须“放肆”,必须叫人刮目相看,闻“声光电”而来。

只可惜,不管东凯如何“蒙太奇”,都无法从历史纵向的角度来予以深挖,石板房可资利用的“老影像资料”太少,我倒是常想象:四十年前,刚改革开放那会儿,这儿的一山一屋,一坡一沟,究竟何种风情?

前几天,村民陈兴奎倒是叫我脑洞大开。他说,以前搞集体时,可不是这个样子。

我笑曰:那时候肯定比现在人多?

陈兴奎说:当然呐,那时候我们一队200多人,二队100人,三队也有80口人,加起来400号人,热闹得很,坡上、山间、沟里、田边,只要出门,都能碰到人。

他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地看着窗外。我站在一旁,倍感温暖,充分“享受”着他的好客之情。他家的温度也不高,但相较于远方那个透凉空辽的山野,亦可谓有春色盎然起舞。

可室内即便再暖,我也闻出他有言外之意:今不如昔。改革开放前,石板房还有人,现在难觅其踪影,空余凋败的“石板房”。石板房村的房子,墙是石板垒建的,屋顶也覆盖着或长或方的阔石板。尤其屋顶,仿佛有一条深海巨鱼藏于其间,那青黑色的鳞片,灼灼然,怀旧的很。

屋顶乍一看薄晃晃,实则硬邦邦,以至于房主离去多年后,它亦能飘于山腰,稳当当、美滋滋,幻化为一天到晚游水的鱼。我喜欢在山巅俯瞰这些人去楼空的“石板房”,似乎它们正苦等主人的归来,同时闲着没事,也顺便召唤我几声。

陈兴奎讲的是大实话。虽然放眼全中国,改革开放的气象辉煌闪耀,但他是就事论事,就村论村。北京城里的繁华,他还不至于充耳不闻,只不过他不说,他只愿意提他的石板房。

陈兴奎大爷,近八十岁,爱提意见,不依不饶,只要上面的领导入村,他逮住就不放。我亦常被他眷顾。这一次到他家,算是“回访”——早些时候,我和村委会一干人“慰问”过他:五百元人民币,一台智能电饭煲。

慰问品是我们学校“友情赞助”的,共有四户百姓受益,标准与陈兴奎大爷一样。既然大爷谈到“今昔之别”,那我就索性问下去:“您觉得是现在好,还是搞集体的时候好。”

大爷快速反应:当然还是现在好,至少有饭吃,过去多苦,你看看我们这山,看看我们这地,搞集体的时候,你不知道吃点饭有多不容易——苦啊。

大爷说完,我抬头瞅了瞅他脸上的皱纹,千沟万壑,深浅错落,比石板房的山脉更值得琢磨:一半是喜,一半是累。

4

在陈兴奎大爷家中,我还问了一个“必答题”,您目前最大的希望是什么,我本排斥“综艺节目”式的谈话“策略”,但这是杜东凯“强行要求”的:他正在摄像,赫赫然立于我与大爷的对面。东凯雷厉风行,刚刚在村委会办公室敲定的“大动作”,跟拍我一年已然趁机深入开展。

对于我很幼稚的问题,陈兴奎大爷一如既往,脱口而出曰:当然是搬迁走。

如泣如诉的“现状”就摆在那,不用问,愈问愈显矫情。此乃老生常谈。总不过“政府要帮着他们离开”这几个字。

搬迁一事,颇有故事。

2012年夏,北京有个“7.21”大暴雨,那段时间,京西南山区亦未能幸免,在瓢泼大雨中惶惶不可终日。当时,石板村二队“危在旦夕”,泥石流随时可能“倾巢出动”,从山巅翻滚下来,将位置“恰到好处”的二队房屋摧毁殆尽。

如此“恐吓”之下,政府将二队百姓整体迁往平原地区——房山区的中心地带“良乡”,已可远观矣。只不过,村民入住的是“简易房”,类似于建筑工地上的临建房屋。

临时安置点我亦去过,虽无山棱丘壑,但周边荒凉,人稀稀,鸟疏疏,目之所及,全都是一排又一排的简易房,显得极为困顿。我们村二队的那些临时搬迁户都跟我说,太不方便了,买个小东西都难,还不如在村里。

这简易房,他们一待就是五六年,直到最近这个冬天才正式要上“楼”,正儿八经、设备齐全、不用在户外上厕所的安置房。正因二队这群人终于即将实现其祖宗八代的百年梦想,搬迁上楼,才叫此时依旧“残留”在石板房的其他百姓眼红、恼怒,甚至恨。

陈兴奎大爷便是如此,他常说:凭什么二队能搬走,我们就不行。

我闻之,不做任何回答。如果要答,那就只能是:谁叫你们的房子没有二队那么危险,谁叫你们在“7.21”大暴雨的时候未能引起各级政府的高度关注?

可这话能说吗。至少我作为第一书记不能说,说了伤人。的确,他们没有像二队那样,遭受泥石流的巨大威胁,但这绝对不是他们不能搬迁上楼的理由。他们一样享有搬离山区、便捷购物、快速就医的权利——无人能剥夺。

二队临时搬迁后,空留百余间老房。村民司空见惯,仿佛那些房子自开天辟地以来,就那么惨兮兮、孤零零、鬼森森、乱糟糟地杵在那片山坡上。我却怦然心动,发现了“商机”。刚一入村,偶见二队的老宅子,我便心想,此乃上天的恩赐,是搞民宿旅游的绝佳妙处。

更何况,我曾在大学里教了五年的“旅游管理”,“二队”若能开发一下,做出几套民宿精品住宅,那亦可谓“专业对口”了。

一不做二不休,我开始做“整体项目规划”,然后找各级政府,引入各种民间投资者。多少人看过,多少人走过,多少人离开,我已忘却。印象最深的是,去年三月份,我弟弟梁洋从深圳飞来,也欲投资二队这片老宅。

那几天,三月初春还只是一个时间上的概念,石板房的大山依旧萎靡无趣,梁洋帶着五六个老板,正式考察石板房。这些生意人,包括梁洋,全都不是做旅游的,他们之所以“驾到”,皆因响应我的呼唤,助我一臂之力。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在梁洋的全力游说之下,“考察团”才得以成行,千里迢迢,奔赴京西南的小山村,而非其心向往之的故宫长城天安门。

他们高兴,不觉疲惫,谈了很多,可结果却令我极其失望——倒不是深圳这些企业家有无投资的意愿,而是他们走后,随着工作的深入开展,我发现二队的民宿项目几乎没有操作的可能性:二队当年之所以迁走,皆因其所在的山腰被国土部门划定为严重的“地质灾害易发区”,既如此,那么任何利用其原有宅基地与空房屋“谋建设”的做法,都早已丧失“稳固”的基础。

简而言之,这块山坡不适合人类居住,更遑论盖民宿,叫城里人“下榻”——万一老天不开眼,头上有巨石砸下,谁来负此安全责任?

不过,二队原有的“建筑群”层层叠叠、野蛮挺立于山腰。是否真的无时无刻不面临着山洪与落石,是一个“谜”。我问过村里好多老人,他们都很肯定:没那么邪乎,从来就没有发生过山洪,祖宗们当年选择住在这里,那是有他们的道理的,否则他们傻啊,专门跑到这个危险的地方等山洪来呀?

这应该是事实,至少2012年“7.21”大暴雨亦奈它不何——二队的房屋,虽然住户都提前搬走,但没有一间遭山洪“兴师问罪”,全部安然“苟活”于我来石板房,顽强屹立至此时此刻。

但是,此地乃千真万确、在国土部门备案、“挂号”的地质灾害易发区。这到哪儿说理去。我吃当头一棒,苦闷很久,欲快速看到石板房发生较大变化,舍民宿旅游开发一途,别无他法。

难道之前的种种努力都是做无用功?难道真的是多少人看过,多少人走过,最终多少人离开?

更难堪的是,不仅最有条件的二队不能动,石板房其他所有“空地”都不能建房立屋:整个村都是地质灾害易发区,现存的绝大多数宅院,从某种意义上说,皆为“危房”,但它们是“老黄历”,乃历史遗留问题,不得已如此,再立新房就等于“顶风作案”了。

在几乎对“二队”死心之后,去年夏天,城里一家文化企业的老总兴致颇浓,他慧眼识珠,看中了村里最大一块地质条件不错的山坡地,打算弄几套民宿。我欣喜若狂,大有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的快意。可结果依旧不忍回首——好不容易,从初夏到初秋,拖了三个多月,谈判多次,讲好了土地出租的价格,正待签订协议之时,国土部门却来人认定:这块地是农业用地,不能建房,否则卫星地图上会显现无遗,相关人员将被追责。

好不容易找到一块经过加固、能够让投资者瞧得上的空地。好不容易,也好气馁,甚至好生气。不说也罢,一说犹如怨妇。

5

其实,即便民宿能够建起来,也只是叫石板房有个“看相”而已,至于大投入之后的民宿旅游经营,乃更为巨大的难题:没有人知道你石板房啦,客源在何处,石板房不像房山南部的那条沟峪,因有十渡的天然好风光而声名在外啊。

综合考量之下,我坚定了一个思路:写文章、出书、拍纪录片,予以宣传,待来日再图,待能力比我强的人图之。或者,好高骛远一些:引发关注之后,让“原汁原味”的石板房成为综艺节目和影视剧的外景拍摄基地。

前段时间,《光明日报》那位老大哥随我在寒风中步行,当他抬头仰望二队那片老宅时,大声说:多好,可以拍电影,拍解放之前的都行,几乎不用做什么布景。

英雄所见略同,不只他,还有很多人,包括树和与东凯,皆意欲如此。我曾笑曰:八十年代的电视剧《聊斋》,难道就是在这个地方完成的吗?

老大哥姓孙,是他们报社“融媒体”部门的领导。所谓融媒体,初闻之还很玄乎,实则为“综合媒体”:视频、音频、图片、文字融为一体的“新闻内容”。盼着他能利用自己的资源,助石板房的明天,能如融媒体那般“丰满”,给石板房影视基地的“构想”,带来春天般的生机。此刻,腊月十六,春之声渐近,但愿石板房开春后更亮堂,但愿我开春后更有活力。

是啊,一晃腊月十六了,昨晚还有人在微信中提醒我看看月亮,我真的无心观月,我怕月亮只会带给我忧愁:我来石板房已经十四个月了,月儿阴晴圆缺十四回,我究竟干了什么,究竟还能干什么,月亮能告诉我吗?

其实我太矫情,在石板房,在村委会,在形单影只的深夜,即便月儿还残缺不全,亦引我举头凝望,更叫我扪心自问:当初,我是怎么来的呢?

我居然忘了第一次进村时的感觉,连石板房或浓或淡的整体面貌都懒得一看,太荒凉,又太普通,或曰一切皆不起眼,但又還不至于“满目疮痍”。村情便是如此:如果彻底不妙,反倒让人印象深刻,恰恰最不堪的是,它那远近高低各相同、冷冰冰悬在头顶的岩石,比想象中的可能只坏那么一点点,以至于枯树、哀草、小道、山谷、旧房,皆不疼不痒,泛泛而谈。

甚至,它痴痴呆呆的表情,早已被之前一波接着一波的想象所囊括殆尽。我为自己有这样的想象力而惊讶。在几乎害人又“害己”的浪漫情怀中,我却始终对自己的选择保留着一丝半缕的务实态度——虽很少踏足于北京山区星罗棋布的村庄,但尽量做好了心理准备:既梦幻着它们极具诱惑的怀抱,又深明“大义”。理想愈发丰满,现实便愈发“现实”。

不得不如此。我虽冲动,第一时间主动报名、申请下基层,但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同事与领导的不解叫我稍稍清醒一二,家人与朋友的担忧使我略微“聪明”几分。我这个人,文艺气太盛,时常遭到“愚蠢”的指责,好在很多时候,别人更多的是关爱,是可惜,是期待。

依稀记得,我初次踏入石板房,是在2016年的公历12月,天气甚好;心情完美;初生牛犊不怕虎;豪情壮志。但这里诚如我再三所言:安静得可怕,即便是在大白天。

所有外面世界的车水马龙顿失踪影,我只能确定,比任何时候都确定,我已“在路上”。

我“在路上”,虽跌跌撞撞、山可怜见,但心有所属,心有所得,一如我们的改革开放。四十年来,几多风云,几多慰藉。我在路上,石板房也在路上。不知再过四十年,这里会有怎样的“石板”,怎样的“房”,怎样的“基地”,怎样的“月”。我执着地相信,在路上,石板房一定会遇见更多的贵人,就像我这般:莫愁前路无知己。

责任编辑 郭金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