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幕

2018-06-04 09:35杨衍瑶
民族文学 2018年5期

杨衍瑶

1

那天上午,我没有像往常一样早走的原因是,头天晚上喝了太多的酒。虽说经过一整夜的消化,可残存在体内的酒精依然在发挥作用,如果开车上路,也许还算是酒驾。这种状态下,我的话头就多了,就和陈媚在办公室聊天,就是那种天南地北没有笼头野马似的瞎聊。其实大多时间是我一人在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地说。有点儿像个疯子,不管别人听与不听,就把话匣子打开了。陈媚已习惯微笑着听我讲话,只是偶尔插上几句。

我们聊着的时候,突然就有个声音喊我,而且叫的是小名。我一看,見凤姑笑着站在门口,便连忙招呼她进来。

坐定后,我从旁边的箱子里拿出一瓶矿泉水递给她喝。我问她怎么会到这里来呢?凤姑说,我来看你一下都不行吗?我说行行行。凤姑又问你们单位就两个人?我说是呀,一个负责人,一个办事员。凤姑说,人多好过年,人少好分钱。人少才好嘛!我说好不好都是这样,不过混日子罢了。凤姑说你也太小看自己了,你现在可是我们街上的名人呀。我开玩笑地说,可能是喝酒出名的吧?凤姑连忙说,不不不,是写文章出名的。

我们都笑了起来。

我知道,一般不会有人来找我们文联的。都是有事情才会来。不是因为我们的部门重要,而是太不起眼了。我没有想到的是,凤姑东扯西扯地聊开后,就没有边际了。说到我的童年,说到我们街上的典故,说到一些家长里短。但说得最多的还是唱戏方面的内容。好比火烧裤裆,却从棉花地说起。我不停地喝水,上了好几次卫生间后,她才把此行的目的说出来了。我打算中午请凤姑吃饭,可她推辞了。

凤姑临走时说:“小五,无论怎么样,你都要帮我的忙。我们一定要参加这次比赛。”

我点头答应嘴里保证后,她才恋恋不舍地离开,未了还甩出一句:“我还要再来找你的。”

我说一定会竭尽全力帮助她的,请她放心好了。

凤姑对我做了个调皮的鬼脸,挥挥手,说了声:“拜拜!”走了。

原来凤姑去县文化馆报名,想参加市里举办的“三区”人才培训“小戏小品成果展”。“三区”即:边远贫困地区、边疆民族地区和革命老区。她吃了闭门羹,那边说是名额满了,就想让我去帮忙说情。我说这个好办。因为现在的文化馆馆长和我都在县剧团待过。我们曾经是同事,而且关系不错。后来,她转到文化馆,而我则到了文联。我帮凤姑报个名,这种事情太小意思了。他们应该鼓励还来不及呢。

我问凤姑准备报什么剧目参赛。

凤姑说:“桂剧《小放牛》。因为比赛时间限制在十五分钟以内,我精减压缩一下,紧凑一点儿,十二三分钟可以演完。正好。”

我说:“好,肯定可以。”

凤姑走后,一直坐在办公室插不上话的陈媚说:“老师,这个阿姨好有气质,穿着打扮还挺潮的,一举手一投足有模有样,年轻时一定是个大美人。”

我说:“按现在的话说,她年轻时是很多男人的梦中情人。她那骨子里透露出来的东西,没有几十年的功夫,是无法修炼到这种地步的。”

“阿姨的皮肤保养得好好哟!”陈媚说。

“天生丽质嘛!”我说。

陈媚问我,阿姨怎么叫你小五呢?我说因为在家里排行第五的缘故,在老家街上大家都这么叫的。算小名吧。

我又和陈媚聊开了。

凤姑是我们街上的名人。我老家乡下小镇就两条街。生活在这个小镇上的人,大多数都相互认识。大凡见了面,总免不了要打声招呼。一般来说,以父母亲的年龄为参照。不是称作伯伯、叔叔、姑姑,就是姨妈、孃孃、舅舅。再年长一些就称为阿公阿婆了。凤姑家离我家老屋五六家远,她是看着我们长大的。我从小就一直叫她凤姑。她经常来我家,一边帮助我母亲包粽子,一边向母亲讨教腌酸的技术。因为我母亲也是摆摊的,以卖粽子、糍粑、油团、甜酒等小吃为生。凤姑会忙里偷闲过来协助母亲。母亲当然就会毫无保留地把腌酸技术传授给她了。到了晚上,我家就热闹起来了。父亲与剧团戏友们对戏,凤姑就跟着父亲他们一起学唱戏。她一学就会,很快就成为我们街上剧团的台柱了。凤姑中等身材,是个美人坯子。她的头发微微自然卷曲,面容姣好,扮相端庄俏丽。更难得的是她嗓音清脆明亮,表演起来细腻到位,优美动人。尤其是以目传情时,纤纤玉手做成兰花指的形象,一直刻在我的记忆里。她这样的条件,无疑是非常难得的。凤姑年轻时,县里的剧团也曾看中过她,无奈因为家庭成分问题未能如愿。等到不讲家庭成分时,她的年龄又过垄了。我看过她饰演的很多角色。有穆桂英、升平公主、萧桂英、张生、春草、许仙、白娘子、杨排风等,无论旦角还是生角,都能出演,而且把握得非常准确。我最喜欢的是她在《拾玉镯》里扮演的孙玉姣,把一个少女的春心演得活灵活现。她的眼睛似乎会说话,有些男人只要被她看上一眼,似乎魂魄都被勾走了。正因如此,不知害得我们街上的多少男人咽下单相思的苦水。她平时就靠摆摊卖酸养活一家,生意非常红火,天天门庭若市。大多数人是因为她的酸确实好吃而去买,可也有不少人只是为了看她一眼,或者是能与她说上两句话而已。所以,她的摊位一天到晚都有些男男女女陪着。他们不是帮忙看摊,就是在一旁打毛衣和她聊天。有时不摆摊的话,凤姑就专心唱戏、耍文场。只要她在场,都是人挤人地围观。看她演戏,大饱眼福和耳福。几十年就这么过来,眼下一把年纪了,只要谈起演戏谈起文场,马上变得容光焕发、精神抖擞,仿佛换了个人似的。

2

文化馆在文化大院内办公。文化大院包括了剧团、图书馆、文物所以及新华书店的一些仓库。那里曾经是人们心目中神圣的地方,因为进进出出的不是美女帅哥就是有文艺细胞的人。多年前,我也曾住在文化大院内,调到文联后,才搬了出来。刚开始几年,我还经常去那边走走玩玩。后来,时过境迁,与我同事的人都差不多分流出来了,我到那边的次数就渐渐减少到几乎没有了。偶尔路过门口,想进去看一下,又觉得进去没有什么意思,便又掉头走了。现在掐指一算,我离开这个大院将近二十年,足够一代人的成长了。

当年,我还待在剧团时,文化馆仅有一座两层的办公楼,而今又添了两栋新楼房了。剧团的排练场也在原来的地方变成高楼大厦了。不过,一丝熟悉的气息还在,但又不是从前了。我像回到一个离开很久的村子,以为别人还认识我,可人家问我是来找谁的。上了楼,按照办公室的指示牌,我径直走到馆长办公室前,看见余馆长正在桌前的电脑上看着什么。

我故意叫了声:“余馆长好。”

馆长一惊,转头见是我,就笑了起来。“咦,什么风把你吹来的?你高升了也不回来看看,都忘记我们了。”

我说:“这不就回来了嘛!”

馆长给我倒茶。我坐下后就寒暄一些客套话。又问问馆里都增加了什么新力量。这话题一扯就开了。我怕话题走得太远,就直接问了关于“三区”人才演出比賽的事宜,讲了凤姑的事情。

余馆长对我说:“讲老实话,不是我不让他们报名,实则是怕他们出事,就说名额满了。你想想,他们的年纪都那么大了,万一有个意外,我担不起这个责任。”

她的话,倒是提醒了我。我大概估计一下,凤姑至少有七十五岁了。我们街上剧团那几个,和她的年纪都是不相上下的,有的还更加年长。余馆长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可我在凤姑面前曾夸下口,她又是如此热心执拗,我总得给她讨个说法。

余馆长说:“其实你们文联也可以帮她报名。以你们的名义推荐不就得了嘛。我统一报上去。他们的各方面由你们负责就得了。”

我说:“好吧,就以我们文联的名义报吧。”

“这样就两全其美了。”馆长说。

“好。你把演出的方案给我。我好调配时间。”我说。

馆长把此次演出的方案复印一份给我。我就拿了回去研究。

从比赛的日期看,还有一个半月的时间,完全来得及。

我对陈媚说:“就当着是我们今年的一件工作任务来做吧。”

我在电话里通知凤姑,说已经帮她报名了。算我们文联推送的剧目。凤姑高兴得不得了。

她说:“其实你早就应该帮我了。”

我说:“有什么困难就讲吧。能支持的我们尽量支持。可你也晓得,我们文联是个清水衙门,但可以保证的是,你们去市里比赛往返的车费和住宿费我们一定负责。至于其他的问题,我们一起商量解决吧。”

凤姑在手机里笑得咳嗽起来了,连说了几个好好好。

3

凤姑可以说是我们街上剧团的象征。用行话说,就是名角效应。老百姓看戏,就是喜欢冲着某个角色去看的。哪怕是连续几个晚上同看一出戏也要看。然后研究比较每场戏的异同。铁杆戏迷会听出今晚哪句唱腔不如昨晚的好。生书熟戏嘛,越看越熟,就越有味道越有嚼头。那时候,逢年过节我们街上都要唱戏热闹,否则日子就太冷清了。因为当时电影很少,电视机几乎还没有见过。唱戏就成为我们街上最期待最隆重的事情了。尤其是春节期间,白天晚上都要唱戏,前前后后加起来,起码要唱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刚开始,舞台设在公社政府门口球场旁边,那里有一块高出地面一米多的几十平米空地。搭上一些土架子,挂上幕布后就变成舞台。舞台两边,还扎有松门。松门里是两条红色的条幅对联,都是结合时下形势写的。未开演之前,幕布将舞台遮挡得严严实实的,很是神秘。球场及空地上自然成了观众区。只要演戏的海报一张贴出来,各家各户早早就摆起凳子做记号,以便看戏。而周围则是鳞次栉比的水果摊和杂货摊。卖糖饼的、卖水果的、卖瓜子的、卖花生的、卖马蹄的、卖酸的、卖糖水的、卖甘蔗的、卖气球的、卖鞭炮的,应有尽有。一天下来,地上积下一层厚厚的垃圾,尤其以甘蔗渣和瓜子壳居多。踩在上面,好比走在地毯上一样,有一种松松软软的感觉。我对当时的场面记忆犹新,可对传统的戏剧兴趣不是太大,主要是因为正处于青春期,荷尔蒙分泌旺盛,成天老是想怎么去撩妹,看戏只是一个由头而已。我们在人群中钻来钻去,实则是为了撩那些村上来的女孩子。事实上,那种地方也的确是年轻人谈情说爱的好场所。平时村与村的青年忙于干活,难得见上一面,此时闲下来了,又逢上年节,只要谈妥中意了,他们或许成双成对,或许是三五成群地去另一个地方对歌,以加深彼此的了解。

几年以后,政府出面,按照三个一点(即政府出一点,民间集资一点,在外工作的乡人资助一点)的方式,在街中的小广场边建了一个文化中心。至此,街上就有了一个正式的戏台了。除了演出的地点变化外,那种十里八村涌来街上看戏的热闹氛围没有变。每到年节,好比来赶庙会一样,人山人海,摩肩接踵,将街中心的小广场挤得水泄不通。大家都要看凤姑的表演。那种场景,与时下的明星演唱会,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当时演戏,没有卖票,都是靠每家每户自觉捐款,有些村子也凑钱来看戏。演出的与看戏的,都是两厢情愿,都是出自内心的喜爱。有时,一些邻乡邻县的剧团也来交流演出。剧团人员就安排到各家各户接待。那个时候,我家总是人满为患,吃饭要摆好几大桌。因为我的叔叔回来演出,大家都来到家里和叔叔打招呼。可来了就得坐下来叙说一下。即使不吃饭喝酒,给来人上碗筷都是必须的。大家相互切磋技艺,颇有普天同庆的感觉。演出结束后,大家又聚在一边吃宵夜,总结演出的得失。有人就在私下里从扮相、嗓音、表演各方面进行比较,最后还是觉得其他地方的演出实力不如我们街上的剧团。他们的表演,和凤姑根本不是一个级别的。其他剧团的人看了凤姑的表演,也不得不佩服。那时的凤姑作为我们街上的一代名角,受着万人的崇拜仰慕。不过,这都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初的故事了,也是我们街上剧团最风光的时期。好景不长,到了九十年代,一则是电视、录像、卡拉OK等各种娱乐消遣的方式遍地开花,二则是年轻人都外出打工赚钱,剧团不知不觉间就风流云散了。当时想演一场戏,既没有团队,也没有观众。而凤姑已是奔天命的人了。街上的文化中心,一下子变成老年人的俱乐部。他们不是用来排练唱戏,而是当作打牌、搓麻将和下棋的最佳场所了。渐渐的,街上很久都不唱戏,也就没有人看戏了。凤姑和几个热爱唱戏的老友没戏可演,就在家里把演戏变成耍文场了。文场是我们本土的一种艺术样式。在前面加上一个“耍”字,就体现出它的娱乐性。后来那些九零后、零零后,几乎都不知道什么是桂剧,也别提什么是文场了。凤姑他们组建的文场队,只有在街上的白事中才登场亮相。刚开始,也还有些老年听众在一旁看他们耍文场。因为耍文场时,桌面上都要备一些水果、糖饼、香烟、茶水之类的东西,让大家边听边吃,也还蛮有些情调的。再后来,白事中赌风盛行,将人们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了。而年轻人,不懂凤姑他们耍文场时唱的是什么,感觉是老古板的东西,既不想听,也听不懂。最后,凤姑他们只落得个自娱自乐。凤姑也曾想培养一些年轻人,但毕竟现在各种各样的娱乐方式太多了,根本找不到人来学。她也曾打算培养自己的外孙女,可外孙女只对睡觉、打游戏感兴趣,就别提吊嗓、练功那些苦活了。当然,也并非所有的白事家都需要耍文场,这得看主家的喜好。经济实力强一点的,想把白事办得隆重些、体面些、文雅些,就请凤姑他们去耍文场。因为既要准备耍文场的地方和糖果、水果、糕点等,还要或多或少地打个封包(当作劳酬)给凤姑他们。这一算下来,起码也要多出一两千块钱。有时县城的一些白事,也请凤姑他们去耍文场。因为会耍文场又耍得如此专业的人太少了。因此,凤姑他们的文场队在县内也经常出现。前些年,凤姑成为这方面的“非遗”传承人了。每年可以从政府那里领取到一些津贴,这又大大激励凤姑的积极性。我经常看到凤姑他们在热闹的白事间,寂寞地耍文场。拉二弦的杨叔,一条腿有些毛病,与凤姑年纪相当。吹笛子的强哥是最年轻的,也差不多六十岁了。打板兼打鼓的秦伯老眼昏花了,有时一边打鼓一边打瞌睡,经常把板和鼓打错了。而李伯,一边带孙女一边打钹兼打锣,两头忙。只有弹扬琴的龙叔,认真而专注,还不时提醒大家,像个总导演。凤姑当然成为主唱,声音清脆响亮。耍文场前,大家就分配一下各人担当角色的唱段。如果哪个嗓子哑了,凤姑一个人就唱几个角色的唱段。也有一些人来跟凤姑学唱,可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成不了气候。凤姑他们轮番练习的大多是传统的桂剧剧目。为了方便前来学习的人,他们把戏文抄在那种白色的牛皮布上,挂在墙上,做成合页似的,方便一张张地翻开。《辕门斩子》《打金枝》《春草闯堂》《打渔杀家》《黄鹤楼饮宴》《断桥》《西厢记》《十五贯》《四郎探母》《打焦赞》等,应有尽有。很多年以后,我进了小时候梦寐以求的县剧团工作。不过,我不是演员,而是创作员。后来,我有机会到戏剧学院进修才发现,我们桂剧的大多传统剧目,都是从京剧和其他剧种移植的。故事的内容大同小异,生旦净丑样样全,唱念做打(舞)通通有,区别在于唱腔、念白、扮相等。这是后话了。

4

周末,我打算回一趟乡下老家。当然,主要是为了去看凤姑他们。陈媚跟我一同去,这也属于我们的工作。尽管老家离县城不到三十公里,由于正在修建二级路,到处挖得坑坑洼洼的,路边还堆放着不少的石头,很不好走。加上我拿到驾驶证不久,小车又是刚刚买的,技术不熟练加上心疼爱车,就开得很慢。会车时,我几乎是先停在一边,让别人的车子过后我才走。陈媚倒不在意我开得快还是慢。一路上,她不停地用手机发微信,在朋友圈晒出看到的风景。陈媚说她也准备去学车了,如果能拿到证就给我开车。我说,两个人轮流开才好,免得累。差不多一个半小时,我们才到老家。我把车子停放在镇政府里面。政府空荡荡的,也见不到人影。大概都下村工作去了。

陈媚问:“老师,我们去哪里?”

我说:“先去吃一碗我们街上的特色米粉——大头粉吧。”

陈媚是去年中文系毕业后来到我们文联的。本来我们文联有两个人。去年初,退休了一个。年中,陈媚就来到我们单位了。因为这几年,我被邻县一所高校聘请为校外兼职教师,曾经上过陈媚的课,所以她就一直以老师称呼我。我觉得这一切都是缘分。向别人介绍陈媚时,我都自豪地说她是我的学生。

我曾经对陈媚说:“文联是个穷单位,几乎不与其他单位打交道的,你不怕寂寞吗?”

她说:“只要能看书写作就够了。我就喜欢这份清静。符合我的性格。”

陈媚是那种阳光清秀的女孩,说话温柔甜美。戴着一副无框近视眼镜,正好衬托出文文静静的气质。

陈媚是第一次到我们乡下街上,感觉什么都新鲜。我就给她讲我们老家的故事。我们街上其实是一个“戏窝”。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全省戏校招生,全地区只有三人考上,而这三个人竟然全部是我们街上的。我的叔叔就是其中的一员。这个历史追溯起来就比较久远了。反正我们街上,爱唱戏和爱看戏的人实在是挺多的。平时人们讲话做事,都喜欢引用戏文、戏名或者戏中的人物来比喻。喝酒脸红了,叫红脸关公。脸脏脸黑了,就被形容成包公。还有什么煮粥烧水潽了叫“水漫金山”啰,到你家寻你不着,就问你唱哪出“空城计”,卖货不完就说“穆桂英大获全胜(剩)”等等。我们街上剧团的演员,都不是职业演员,有做糖的,有卖米粉的,有教书的,有刻章的,有阉鸡阉猪的,有补锅的,有弹棉花的,有干农活的,各种各样的人都有。闲来无事大家就以唱戏演戏为乐。我曾有个伯父,非常爱唱戏,可是嗓子不行。只要上台一唱,下面的观众就会发笑,喝倒彩。因此人家就老是不让他上台。但他演戏的欲望非常强烈,内心燃烧的唱戏之火一直没有熄灭,每当有演出时,就化妆等待。他希望有人因为意外的原因上不了舞台,自己就可以顶替上去。偶尔等到这样的机会,他就兴奋不已,所以就获得了一个外号,叫“萝卜团顶碗”。意思是办酒席时,猪肉不够了,就用萝卜顶替猪肉。这是一个延伸的比喻,可形容得很到位。

到了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刚刚搞改革开放,我们街上就恢复成立了民间的剧团,以唱桂剧为主。大家都推选我父亲为剧团负责人,因为我家有唱戏的传统,资料比较多,获取这方面的信息比别人方便。我祖父曾是这一带有名的唱戏师傅,而叔叔已经在省里的桂剧团工作。小时候的我,曾经有个梦想,就是像叔叔一样,当一名演员。为此,我也曾练过一阵子基本功。下腰、踢腿、倒立、一字马、翻筋斗等,我都学了一些。无奈,时运不济。一是我个头长得太矮,二是嗓子变声后就破了,三是最要命的,我是农业户口。这三合一加在一起,我连学校的宣传队都没有沾过边,做演员的梦想就完全泡汤了。我十分羡慕那些能上舞台表演的人,哪怕是学校文艺宣传队的同学。很多时候,看演出回来,我一个人在家里偷偷地模仿他们的一板一眼、一招一式。但也只能丰富我的内心情感罢了。不过,小时候练就的童子功,使我有一副好身体和坚韧毅力,加上或多或少的舞台经验与感觉,使后来的剧团工作成就了我。

小时候,凤姑经常到我家跟父亲他们聊戏。父亲翻出一本本手抄的戏文,一出出讲解并唱给凤姑他们听。凤姑悟性极高,天生就是块唱戏的料子,稍加点拨,就得要领,非常出彩。而且她的记忆力超常,那些戏文,只对过一遍,就落在心里生了根。虽说她文化不高,可几年下来,肚子里起码装有二三十出戏文。连别人的台词都记得清清楚楚。所以演出时,与她对戏,你用不着紧张。她会让你跟着她。哪怕对手忘记了台词,她都会小声地提示。而她不在台上,一些角色常常忘记台词,剧团就会事先在舞台上的桌下藏着一个人。这个人手拿剧本和手电筒,如果哪个因为排练的时间仓促,记不了台词,他就会在桌底下提示。有次,一位在上面演着演着就卡壳了。一时憋得脸都红了。他的耳朵又有些背,老是听不到桌下提词人的声音。那个提词人就大声念,连台下的观众都听见了,引起了哄堂大笑。当时的演出条件非常简陋,大都是露天的,背景是一块幕布,舞台基本上是一桌二椅。这就需要演员的真功夫。如果观众不喜欢这个角色,就会喝倒彩。整个演出就会失控,变成乱哄哄吵闹的场所。而有本事的演员,总是能压住场面,让台上和台下形成互动,真正体现了戏剧的娱乐功能。凤姑就是这样的演员。这种从瓦市勾栏中走出来的名角,才是有真本领的戏剧行家。与时下某些把舞台弄得花里胡哨,过度依赖灯光、音响、效果等,过分强调演出的环境,而忽略演员自身功底的做法大相径庭。

吃过大头粉,我又带着陈媚去看老戏台。那个曾经有过辉煌演出的地方,静静地在岁月里变得斑驳了。像个老人一样,显出一种寂寞中的苍凉。

陈媚说:“老师,听你讲起这些故事,我耳朵都快醉了。”

我说:“如果你想听,还有呢。”

5

凤姑还有一项在我们街上出名的是她的酸摊。她腌酸的技术是跟我母亲学的。我們现在看到的酸大多是用醋精腌制而成的。这种方法是靠醋精将食材催熟,与用酸坛腌制的酸是不能相提并论的。好比关在鸡笼里靠饲料喂大的鸡,肯定比不了吃虫子、稻谷,在野外放养的鸡肉好吃。凤姑所有的酸都是用酸坛腌制的。这种方法是让食材在酸坛里发酵后,自然熟透,含有时间的本钱在里面。这是手艺活,有些方面只可意会不可言传,靠一个悟字。还要求掌握不同食材的特性。第一选料,要求食材新鲜,老嫩不同,大小各异。比如菜梗,老了不行,容易有丝,吃起来嵌入牙缝;太嫩的话,经不起酸水的浸泡,容易烂掉。其次是刀功,就说这个萝卜酸,有时切片,有时切丝,有时切条,有时切成龙——一个萝卜不要切断,都相连在一起,拉起来像条长龙一样。应该切成什么样子,这得看萝卜的大小形状而定,也全凭自己对食材的感觉。当白色的萝卜酸出坛后,撒上红色的辣椒粉,只要看见,口水就在喉咙里打转了。吃起来时,酸中有甜,甜里带辣,脆香爽口,简直是怎么吃也吃不够,吃了还要想吃。最后是腌制的秘笈,其中的关键步骤连我也不知道了。我只能说,一般家庭用酸坛腌酸,不是酸坛发白,就是酸度不够,或者腌过了头,而且不能久留。凤姑则不同。她的酸坛大大小小有好几十个,整整齐齐地排列在家里的不同地方。而且不同的季节腌制不同的酸料。有萝卜酸、黄瓜酸、辣椒酸、藠头酸、姜酸、莴苣酸、豆角酸、芹菜酸,还有各种菜梗腌制的酸。而她摆在摊面上的,则是透明的玻璃瓶。那些酸料浸泡在酸水里,挨挨挤挤地排列着。似乎隔着玻璃瓶都能闻到那种田园的蔬菜气息。白色的萝卜、绿色的莴苣,间杂着红色的辣椒,从外面看,清清楚楚,一目了然,让人馋涎欲滴。尤其是大酒大肉吃多以后,就想吃些酸味解腻。因此,几十年来,凤姑的酸摊是老少咸宜,很有市场。眼下,凤姑和她的酸摊一样,也慢慢地变老了。我们街上人喜欢吃凤姑做的酸,好比爱看凤姑演的戏一样。因为凤姑是得到母亲的腌酸真传秘诀,所以,我去吃酸基本上都是免费的。可我也不好意思经常去白吃。每次拿走酸的时候,我会把钱扔在摊面上就跑。身后不断传来凤姑“把钱拿走把钱拿走”的叫喊声。

过去,凤姑的酸摊要到街市摆。后来,品牌打响后就用不着去街上摆摊了。酸好不怕巷子深嘛!随着岁月的流逝,凤姑经营的酸摊先是由小变大,再由大变小。品种也是由少变多,再由多变少。现在,她只在家里卖。一般是三五个品种的酸,来买的都是熟人,也勉强过得日子了。凤姑家依旧在我老家的那条老街。因为我们家兄弟姐妹都在外谋生,我家的老屋前几年就卖掉了。小镇发展后,市场往外扩张。原来的老街变成了一条死胡同。昔日的繁华热闹不再,渐渐变成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

初夏的阳光静静地铺在街面上,一些狗和老人在家门口的街边,闲悠悠地或躺或坐。我叫了几个认识的老人,他们眯缝着眼睛,手搭凉棚想看看我是谁。我报出自己的名字,他们都有些惊讶地说,你回来了呀!好久没见你了!此时此刻,我感受到,植物有根,人也是有根的。你的童年在哪里度过,哪里就是你的根源。不论你走到哪里,有一天你回到童年生活过的地方,你才能感受到,这里是你生命的起点,是你梦中经常出现的场景,是你的家!我一边向陈媚介绍老街的前世今生,一边感受那种熟悉的陌生感。走着走着,仿佛进了时光隧道,恍惚间发生错觉,忘记了时间的存在。

当我们突然出现在凤姑家门口时,她惊喜交集。仿佛我们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样。我看见凤姑睁着依然明亮的眼睛,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了。过了一会儿,凤姑抓住我的手,眼泪就掉下来了。也许是过于激动吧。我不断安慰凤姑。好久,她才恢复了平静。

凤姑说:“你有多久不回来了?”

“只要街上有什么红白喜事,我也经常回来的。”我说,“有时我回来没有见到你而已。”

“我们去参加演出比赛的事定了吧?”凤姑问。

“肯定的呀,就下个月。”我说,“时间蛮紧的,你们要加紧排练啊!”

凤姑说:“这个你放心。只要能参加,我们一定要拿出最好的水平来。”

“回来就是想看你们还需要我做些什么。”我说。

随后,我们又聊开了。

凤姑说:“《小放牛》里,那个演村姑的是我的好友,她在邻县,我要请她来和我一起登台。其他的,都是我们的文场队。现成的了。”

“那就好。”我说,“你们彩排时,我会回来看的。”

凤姑高兴地说:“你一定要回来啊!”

“放心,一定回来。”我对凤姑说,“我去看一下龙叔。”

凤姑的脸上像被阳光照亮了一刹。

她笑着说:“去吧。你和他特别有聊头。”又对陈媚说,“小陈,我的酸好吃吧。”

“真是百闻不如一见。”陈媚说,“太好吃了。我已经发进微信朋友圈,一下获得几十个点赞了。”

6

我对陈媚说:“看过凤姑,我们一定要去看看龙叔的。”

陈媚说:“老师,你去哪,我就去哪。反正我跟着你。”

陈媚眼里流露出对我的依恋和信任,让我感觉心里有某个地方热了一下。

龙叔和我是忘年交。我们曾经是同事。那时,我师范毕业,分配在老家的中心小学任教。龙叔也同在学校。这个五十年代的师范毕业生,是乡间纯粹的读书人。吹拉弹唱写,样样都拿得起放得下。如果不是因为家庭成分不好,早已不知飞向哪里了。正是因为家庭成分问题,他毕业后不是去学校教书,而是被放回家乡,做起了老实巴交的农民。改革开放后,家庭成分已经不是问题了。乡下教师一时极度短缺,遂招聘他登上讲台教书。因为都爱好文学,我们负责学校所有墙报的编写工作。还办了个文学社,但只出了两期社刊,我就离开学校了。龙叔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常常让我自愧不如。我们经常在一起交流,讨论,喝些小酒。接触多了,过去的故事渐渐浮出水面。我才知道我们之间还存在着好几层的关系。龙叔家与我的外祖父家都曾是街上的旺族。他与我的一个小孃可以说是青梅竹马。可是毕业在即,我的小孃去到了城市工作。而他则放下教鞭,拿起锄头当了一个农民。这巨大的反差把姻缘也扯烂了。但龙叔是个性情中人,几十年了,依然珍藏着与我小孃的美好记忆。他把我当成侄儿看待,所思所想,所行所为都与我分享。可以说,我与他之间几乎没有什么秘密可言。因为有很多东西,他不可能也不便对他儿子讲。他比较看好我的潜力,期待我有一天能在文学的道路上走出自己的一片天地。多年以后,文学艺术确实成为我安身立命之本,成为了我的衣食来源。

龙叔家就在下街的末尾,靠近水码头的地方。那里有点远离街上的中心,房屋的建造不像街上的那么整齐有序。更像是街边的村落,倒也弥漫着一种田园的气息。我带着陈媚,穿过狭窄弯曲的老街前往龙叔家。龙叔家是庭院式的,周围是一片菜园。还未到他家门口,远远就听到有扬琴的声音传来,弹奏的是传统桂剧《四郎探母》的曲调。我对这个曲子非常熟悉,因为我父亲的拿手好戏就是《四郎探母》和《打渔杀家》,小时候耳濡目染,自然就记住了。我猜肯定是龙叔所为,因为现在我们街上会弹扬琴,而且弹得这么好的,几乎没有了。

陈媚一边走着,一边不忘在微信朋友圈发图。

龙叔在他家院子里摆着一张扬琴,正在很投入地弹着。我叫了声,他好像才从剧情里醒来一样,同样是一阵惊喜。连忙让座。我叫他别客气。

龙叔与龙叔娘素来有些矛盾。越到晚年,吵闹越多,鸿沟也就越大。最后,两人几乎都懒得睁眼瞧对方。龙叔娘索性搬出老屋,随儿子在上街那边住了。龙叔只有在过年过节时,才去儿子那里吃餐饭。每次都是吃完就走,否则,与龙叔娘马上就会争吵起来。儿子见怪不怪,只顾一边喝自己的小酒,一邊看电视节目,懒得理他们。龙叔毕竟有自己的退休金,也是个倔性子,一个人在老屋住相当自由。龙叔把老屋变成了他们文场队的活动中心。尽管我知道龙叔娘早就跟他们的儿子在一起住了,可我还是特意问了一下龙叔娘。

龙叔用手指了指上面,笑着说:“她还不是在上面嘛。”

“她不回来看看你?”我故意问。

“她回不回来无所谓的。我和她没有什么话可讲。”龙叔说,“道不同,不相谋嘛。”龙叔又指了指面前的扬琴,“这个她不懂,都嫌吵。除了去吃大二(打大字牌),她还能做什么?”

我也向龙叔介绍陈媚,又向陈媚说起龙叔。

我说:“龙叔是一个真正的乡间绅士。”

陈媚对扬琴非常好奇。拿起弹扬琴的小竹锤在琴弦上打了几下。

龙叔说:“你弹一曲吧。”

陈媚有点歉意地说:“我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扬琴呢?以前听说过,但从未真正见过。”

龙叔说:“现在眼神不好了,看书不行了。更多的是吹拉弹唱,解闷罢了。”

龙叔把我们引进家里,陈媚看到客厅的桌面上摆着好几种乐器。有三弦、琵琶、二胡、笛子等,又是一阵好奇。龙叔家整个客厅的墙上全部挂满了那种白色的牛皮布抄好的戏文唱词。都是传统的剧目。陈媚一边看一边赞叹。又拿出手机拍照。那些戏文像书一样,可以一页页地翻动。有些字迹模糊不清了,有的像刚刚抄写补上去的。我一看都是龙叔的笔迹。能想象得出,这里是他们弹琴说戏的地方。每当夜幕降临,他们把人生中的几多酸甜苦辣融进戏文里唱了出来。真是舞台小世界,人生大舞台哟。

龙叔说:“凤姑已经讲了,要去参加比赛。我们正在积极地做好准备。也许,这一生就这最后一次了。”龙叔又笑了笑。

我连忙对龙叔说:“怎么可能呢?你们还要唱下去。搞不好我们要进首府去演出。”

接下来,龙叔又和我说了好久的心里话。再三挽留我住一夜。

龙叔说:“我停很久不喝酒了。如果你住下来,我破例开戒。”

我说:“等到下次彩排回来,我一定住一晚。”

告别龙叔后,我们就打算回县城了。在车上,聊着聊着,我就向陈媚说起凤姑和龙叔的故事来了。

凤姑和龙叔的黄昏恋,成为街上公开的秘密。有一次,一个街坊假装不晓得龙叔和凤姑的事情,就故意逗龙叔娘。

他见了龙叔娘就说,龙嫂,昨晚的猪脚炖得好吃吧?

龙叔娘反问道,什么猪脚好吃不好吃?

那人说,昨天中午我看见龙叔买了两只猪脚,不是买回去的?

龙叔娘一脸茫然,但随即就明白此人话里有话了。

那人又说,哦,难怪我看见龙叔是走往凤姑家那里去了。

龙叔娘听后,气得心里冒火,可表面还是装出镇静的样子。

龙叔娘说,谁知道他拿去喂了哪只狗呢!

那人一边笑,一边跑走了。

龙叔退休后,就开始参加街上的剧团活动了。龙叔是个全才,剧团的所有乐器都会。抄写那些戏文也是龙叔的事情。凤姑从年轻时就开始守寡。作为一个家庭成分不好的寡妇,又带着两个女儿,条件好一点的,不敢娶她,条件差的,凤姑也未必就下嫁。因此,凤姑到老都没有再嫁。而龙叔的加入,让凤姑他们增添了新生力量,有一种靠山的感觉。龙叔也是个感情丰富、细腻体贴之人,对凤姑百依百顺。毕竟,两人都曾经因家庭成分而受株连过,有一种同病相怜、惺惺相惜的情分掺杂其中。我们街上是水浅地皮薄的地方,凡事没有不透风的墙。龙叔和凤姑就被编成许多段子传开了。当他们的故事传进龙叔娘的耳朵后,龙叔娘碍于面子,没有公开地挑明讲出来罢了。龙叔娘先是埋怨,经常对龙叔发闷气。后来,两人就公开争吵了。发展到最后,两人的矛盾是越闹越深,简直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地步了。那时,两人已到越过花甲、步入古稀的年纪。龙叔娘就搬出去随儿子生活了。两人的婚姻名存实亡。龙叔娘除了带孙子孙女外,就依靠打大字牌来消磨余生了。而龙叔则一心扑在唱戏耍文场上,技艺越来越精湛。我上县城工作后,只要回乡下老家,有时间的话,总要抽身去看望龙叔一下,听他讲讲心里话。我知道,有些事情也许未必像流言传说的那么肉麻、暧昧、功利、老不正经。只有真正接触了,才能解开真相。年轻时的龙叔,把大量的青春荒废在修理地球上了。到了晚年,遇上凤姑,更像是一种寄托。毕竟,他是读书人,或多或少带有一些理想主义的色彩。龙叔对我说过,事实是,有一次凤姑病了,浑身胀痛得难受。而龙叔在长期当农民的日子里,学会了针灸和拔火罐。龙叔让凤姑把衣服脱掉,为凤姑做了针灸和拔罐,凤姑的病就好了。

自从那次拔罐开始,凤姑的浑身胀痛好像有了规律,只有龙叔才能为她手到病除。而龙叔的感情却深深地陷入其中,无法自拔,只能让自己掉进这个感情的深渊。我能想象得出,在那些老房子里,两个寂寞的人,两颗孤独的心,碰撞在一起,绽放绚丽的火花,必定会熊熊燃烧。此后,关于他们爱情故事的流言蜚语也传开了。

龙叔感叹地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7

凤姑打了我的电话,说是到县城了。我一看手机,正是准备午餐的时间,就约在城中一家快餐店见面。这次凤姑是与龙叔一同来的,而且是刚刚下车不久。

我叫上陈媚与我一同前往快餐店。时间掐得正合适,没隔几分钟便先后到了那里。凤姑与龙叔上次见过陈媚,这次立马熟悉起来了。凤姑叫陈媚学戏,否则这么好的人才就浪费了。

陈媚说:“我喜欢看戏,可不会演戏。”

凤姑说:“学就会了的。像你的身段,最适合演青衣。”

“以后有机会就跟凤姑你学习吧。”陈媚说。

“好呀。我会把自己的看家本领全部传授给你。”凤姑说。

我们边吃边聊了起来。凤姑对这次参演非常看重。由于街上剧团的服装、道具没有专人管理,再加上年深月久,大多数早已烟消云散了。剩下的破破烂烂,根本上不了台面。如果重新做的話,这全身的行头少说也要好几千上万块。我说我们是无力承担这笔钱的。凤姑说,我知道你们不可能有钱,也不会让你们出这笔钱。所以凤姑想了个办法,去邻县宜州一个朋友那里借。这个朋友是凤姑的姐妹李孃孃,同样是老戏骨,现退休在家闲着没事。这次桂剧《小放牛》里的村姑,也是让她来演。我觉得这个主意也不错。

凤姑说:“我早就联系好了。下午我们就到她那里,住一晚,明天再回来。”

我问了一下:“李孃孃有多大?”

凤姑说:“还差两岁才七十,比我还小好几岁呢。”

我想了一下,凤姑演牧童,那位阿姨演村姑。两人去掉几十岁的年纪,装扮成十五六岁的少男少女,也是蛮有意思的。

凤姑把彩排的时间定在去参加比赛的前一个礼拜六,为的是让我们回去看一下。我们爽快地答应了。

时间真的过得很快,说到就到了。我带着陈媚,依然开着我的车子,又回老家了。这次,陈媚感觉自己属于我们家乡的半个人了。我们也见到了凤姑的搭档李孃孃。李孃孃保养得不错,根本看不出是将近七十岁的人了。倒像是不到六十。肤色很白。富态有余。一双大眼睛笑眯眯的。

我在县城事先买好一些肉菜,准备晚上就在龙叔家里煮。我想凤姑龙叔他们都是上了年纪的人了,牙齿不会很好,就以炖料食材为主。这个季节正是鸭子成熟肥美的时候,主菜我弄了个醉鸭。这也是我从朋友那里学来的,做法很简单易学,就是将宰杀好的鸭子洗净后放在压力锅里,加上我们本地自家酿造的米酒,将近没过鸭子,再放上酱油和胡椒粉。待压力锅上气几分钟后,关掉煤气闷上一阵子。出锅后鸭子依然是完整的。但那些米酒的香味已渗透进鸭子了,与胡椒混合起来非常有味。用筷子轻轻一夹,鸭肉就剥离了。放进嘴里,肥而不腻,入口即化。当晚,几位老人吃得非常香甜。我们聊着桂剧、文场,高兴时,就忍不住唱了起来。不过,凤姑和李孃孃只吃了一点点,就不吃了。我还以为是我煮得不好吃。凤姑解释说,她们不能吃得太多,太饱了就唱不了了。而吹笛子的强哥要多吃点。饱吹饿唱嘛。

彩排就在龙叔家院子里进行。我们还在慢慢吃的时候,凤姑她们就去化妆了。等到我们摆好乐器时,就准备开始彩排了。左邻右舍陆陆续续来了一些老人和孩子们看热闹。还未开演之前,那些老人都和我打招呼聊天,孩子们则在一旁跑来跑去。龙叔当晚特意把门前的灯换成雪白的大灯。锣鼓一响起来,让我一下回到了从前的感觉。

别看凤姑她们上了年纪,可化上妆,穿上服装,一下子就变成另一个人似的了。及至乐器响起,嗓音一亮,她们出来时,还真是一对少男少女的模样。也许,她们对此剧太熟悉了。驾轻就熟,一下子就将两个人物活灵活现地展现在舞台上。之前,凤姑曾与我商量,是否要改动剧中人物的对话,把他们的一问一答放在当下,展示我们本地的风貌特征、风土人情?我觉得有点左右为难,一下子也拿不定主意。凤姑就说,那我们就两个版本都演一下。我觉得这倒是个好的办法。第一次是先排演原汁原味的桂剧《小放牛》,第二次是排演改动了的《小放牛》。两个版本一比较,我还是觉得原汁原味的《小放牛》更好一点。因为这出小戏的剧情很简单,就是一男一女相互问答。它所展示的,是隐藏在这对少男少女身上那种朦胧的生命情愫。那种美好,是每个人成长过程中都经历过的。可以是过去、现在,也可以是将来。而改动问答,把当下放进去,就明显不对调。好比把一件西装穿在古人身上,生硬滑稽,反而有点可笑了。这出小戏的做功比较多,体现了戏曲的唱念做舞,如果没有一定的功底,是很难把握的。当我看到七十多岁的凤姑在那里蹦蹦跳跳,与李孃孃配合得相当默契,眼前出现了她过去塑造的一系列舞台形象。那些活在我们心里的美好,定格成温暖的画面,像走马灯似的从眼前飘过。大半辈子的人生风雨,依然没有磨灭她对演戏的热爱与痴迷。她真是为戏而生的人呀。

彩排过后,龙叔又重新摆桌吃宵夜,还邀了几位邻居。这时,凤姑和李孃孃才真正开始吃东西。我们边吃边聊,信心满满,期待下周能取得不俗的成绩。凤姑让我提点意见。

“我从小看你的戏长大,是来学习的。”我说,“凤姑,你是我心中永远不老的女神。”我这一说,把凤姑逗得乐开了怀。

“你父亲走得早,不然我还可以學很多戏的。”凤姑说,“可惜的是,你们家也没有哪个还继续唱戏了。”

“很多事情由不得我们呀。”我说,“生活还是最重要的。唱戏实在不能养家糊口。但我对戏还是很有情结的。”

“我们唱戏就是为了寻开心,可以忘掉很多的烦恼忧愁。”凤姑说,“你想,有些戏里的人都那么苦,我们遇到一点困难又算得了什么呢?”

“戏里的生死你莫当真。”龙叔对凤姑说后,又转向我说,“她就是这样,经常是戏里戏外分不清楚。唉!”

“人生如戏。”我说,“戏也如人生嘛!”

本来我们是打算住一晚的,可看看时间还不是很晚,我和陈媚就打算回县城。龙叔劝我住下,我再三推辞。其实,主要是我已经不习惯睡在那种老房子里面了。凤姑龙叔他们没有办法,就千叮咛万嘱咐我们要小心开车,慢慢开车。

我说:“你想我开快也没办法。反正今晚到达县城就给你们报平安吧。”

走出小巷,夜很安静。天上的月亮朦朦胧胧,我们的车子在溶溶的月色下,慢慢驶向县城。陈媚变得安静起来了,而且很美。如果说学生是老师的作品,我此刻感到有一种无言的幸福陪伴着。

8

凤姑是个苦命的人。她的丈夫早早就死了。她带着两个女儿,一个四岁,一个两岁,好不容易拉扯长大。她女儿年纪与我差不多。遗传凤姑的基因,长得非常漂亮。当年,她们三母女走在街上,好比三朵绽放的鲜花一样,成为我们街上一道美丽的风景。她的大女儿有一份工作,可嫁给了一个生意人,让我们觉得有点不可思议。这个生意人牛逼哄哄,风流成性,经常夜不归宿。大女儿生下一个女儿后,那人又跟另一个女人跑了。几年以后,大女儿检查出子宫癌,没过多久,就抛下六七岁的女儿,撒手归西了。凤姑既是外婆又是母亲地照看着外孙女。从小就想教她唱戏。可不知怎么搞的,外孙女对唱戏一点兴趣都没有。倒是喜欢流行音乐。长成少女后,非常叛逆,书也不读了,十七岁不到,就跟着街上的几个小青年出去闯世界了。凤姑急得到处寻找。可外孙女像风似的,今天这里,明天那里,后天就不知道去哪里了。凤姑无果而回,眼泪早已经哭干了。凤姑的二女儿就不用提了。只要想起来,就痛心疾首。二女儿嫁给一个裁缝,刚开始,小两口日子过得挺好挺顺的。可是,丈夫沾上了毒瘾,还带着她一起吸毒。这吸毒就是无底洞。很快,他们就把家产败光,还背上一屁股债务,过着寻早无夜的生活。每天就绞尽脑汁地想,怎么样才能够弄到毒资。为了能吸上一口,先借后骗,早已跌破做人的底线了。搞得亲朋好友见到他们,就远远地躲开,以免引火烧身,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她的丈夫,有一次因为注射过量,当场死亡,死的时候针筒还插在大腿根上。从此,二女儿干起了见不得人的勾当,靠卖身获取毒资。只要给钱,不论什么样的人都可以进屋,让凤姑老脸丢尽了。再到后来,二女儿不知跑去哪里了,是死是活也没有个音信,就相当于失踪了。从此,剩下凤姑一人守着自己的老房子,好在有龙叔相伴,有文场可唱。当有人问起女儿、孙女的情况时,凤姑都摇头不答。等过了很久,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红颜薄命!”

寒来暑往。凤姑渐渐感觉精力大不如前了,就把经营的酸摊减少、缩小。只要每日进几个钱,能够维持生活,就心满意足了。剩下的时间,就一心扑在唱戏和耍文场上,她把人生的际遇融进戏文之中,用以抵抗命运的打击。无论昼夜,她居住的那间老房子里,总会不时传出咿咿呀呀依然婉转的唱腔,像一缕缕青烟,袅袅娜娜地消散在我们小镇的上空。

那次回乡,吹笛子的强哥曾拉我到一边说过,小五,我是有辆车。可我不愿拉他们去演出。我自己开去,你嫂子也去。你晓得的,都这一把年纪了,我怕他们万一在半路出事,我就裤裆里的黄泥——不是屎也是屎了。你还是让他们坐班车去好了。也难为你来关心这件事了。其实,我早就想退出来了的。可凤姑硬是抓住我不放手。为了给她老人家一个面子,我才参加这个队伍的。现在还有多少人看你的文场呢?她就是死脑筋一条,没有人看也要耍文场。唉,有什么办法,就当娱乐解闷吧。反正我也没多少事情。有时我缺席了,被凤姑骂得狗血淋头。有什么办法呢?我们两家沾亲带故,我是小辈,她是长辈,我就硬着头皮吹吧。反正她也活不了多少年了。你不晓得,其实她浑身是病,都是年轻时练功练过头了留下的。别看她在人前笑得嘻嘻哈哈的,暗中却经常流泪。这个我最清楚了。我就跟她吹这一次吧。以后也许没有机会了。你不要对她讲啊!在她面前,要表现出十分高兴喜欢才行。

秦伯也曾偷偷对我说,凤姑做事过于较劲了。平时嘛,我们是奔着来玩的。可她做事太认真了。不来嘛,她会骂我们。来了嘛,做不对她也骂我们。我的年纪大了,经常会忘记一些事情。可她就老是打击我们。伤自尊呀!唉!

杨叔说,我和凤姑从小玩到老,我太了解她了。做人做戏都来不得半点假。我是非常配合她的。只要叫到我,我都会按时参加。

倒是龙叔的鼎力相助,默默支持,让凤姑感觉到生活有一抹明丽的亮色。眼下,龙叔和凤姑的故事,街上人习以为常,也不觉得有什么新鲜感了。在外人看来,无外乎是两个行将就木的人抱团取暖罢了。而支撑凤姑的是演戏和文场。如果这根支柱抽掉了,估计凤姑的天空会坍塌,她的世界也就灰暗了。

太阳依旧从山的这边转到山的那边,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

9

终于到了展演时间。本来我也打算去看凤姑他们演出的,无奈没有时间。

吹笛子的强哥提前去市里面,是不想跟他们一同走。凤姑他们只好自己坐班车去。而李孃孃则从她自己的家里去。他们等于是分成三拨人马向市里进发。

我是通过录像看到他们的演出的。因为这次比赛,有一个互动环节,就是通过网上投票,选出观众喜爱的剧目和演员。主办方把所有演出的录像放到网络平台,每台电脑一天只能投票一次。那段时间,各县都宣传发动大家为本土的节目投票。看着投票数在不停变化,有点像看股票一样,心里老是着急。我把凤姑的演出录像下载到手机里看了几遍。感觉情况不似想象中的好。首先,我感觉她的嗓子有点不对劲。后来我才知道,因为这一段时间太累了,他们去市里的当天晚上,凤姑就感冒发烧喉咙痛了。这对于演戏来说,实在是太不幸了。凤姑没有告诉任何人。他们也不知道凤姑病了。这等于说,她是带病参加演出比赛的。其次,她故意摔倒在台上,起来时站不稳了。也是后来我才知道,凤姑在台上的假跌变成了真的跌倒,她的股骨頭开裂了。所以,她爬起来很慢。接着忍着疼痛,又坚持把最后的几分钟戏演完。回到宾馆时,她连忙躺下休息了。可她没有告诉同伴们自己受伤了。其实,她也没有太在意自己的摔倒。但正是这次摔倒受伤,让她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这次演出比赛,凤姑他们的《小放牛》落出了名次之外。但通过观众的投票,还是收获了一个“最受观众喜爱的节目”奖项。毕竟,她们以这样一把年纪上台参赛,观众是由衷喜爱的。在那段在网上投票的日子里,我每天都关注得票的情况。当我们的票数远远地超过其他节目时,我松了一口气。总算有一个奖项来安慰凤姑了。可凤姑心里非常憋气,感觉是自己不争气而连累了大家。

她在电话里对我说:“我为什么偏偏在那个节骨眼上病了呢?我为什么在台上站不稳呢?我太不争气了!”凤姑说着就大哭起来。

我安慰说:“凤姑,你已经很争气了。你想想,还有哪个像你们这个岁数的人敢登台表演的。就凭这一点,他们就玩不过你了。从观众给你们投票看,大家是最喜欢你们的。金杯银杯,不如老百姓的口碑。观众的投票就是最有力的证明。你们的节目最有看头。你们是真正的赢家!”凤姑一下子又破涕为笑了。

跟着凤姑去演出参赛的人,没有把得奖与否太过于放在心上。大家觉得不过是参加一次演出,玩一玩,乐一乐而已。

但没有多久,就传来两个不好的消息。一个是演出回来二十多天,秦伯去世了。另一个是,凤姑躺在床上,起不来了。

10

秋末初冬,连绵的阴冷细雨,让人的心情压抑。终于有一天,太阳出来了,好个蓝天丽日,天空特别明净,没有一点杂质。但有风,而且很冷,昼夜的温差很大。早晚有霜冻了。我和陈媚回老家看望凤姑。

还是那条老街,还是有阳光的日子。我们来到凤姑的床边。她的股骨头受到了感染,开始坏死了。而且,肺部和体内的多个器官都出现了问题。与之前的几个月相比,凤姑突然变成另外一个人了。昔日光彩的脸蛋变得苍白、瘦削,眼睛凹陷。说话的声音也变细变弱了。见我们来了,她挣扎着坐起来,我连忙制止了。龙叔在一旁叫她不要动,躺着讲话就行了。我拿起凤姑的手,心里凉了半截。曾经迷倒多少人的兰花指,现在只剩下皮包骨头了。说句不尊重的话,就像鸡爪一样。凤姑躺在床上,薄得像张纸片,几乎是与被子连在一起,似乎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

陈媚叫了一声凤姑,就在一旁掉泪了。凤姑劝她不要哭,可她自己也不知不觉地流出了眼泪。

龙叔把我叫到堂屋,说了一些他对凤姑的感觉。龙叔还说了很多关于凤姑就医的情况。主要是年纪原因,想要康复,困难重重。可以说,凤姑是得了并发症,看来是凶多吉少了。

龙叔悄悄地说:“你看,连医院都劝回来等待了。”

尽管我心里也有些预感,可还是希望奇迹会出现。我把祝福带到凤姑身边,让她树立信心,振作精神,好好养病。春节我们再回来看她耍文场。

可凤姑说:“小五,下次你回来,我可能都不在人世了。”

凤姑笑了一下,很勉强。

我的眼泪一下子跳了出来,但我把脸转过一边,不让凤姑看到。

之后,我们还聊了些家长里短的事情,讲了一些安慰话,并送上些礼品礼金,就告辞回縣城了。

秋末的太阳依旧又白又亮,阵阵秋风将空气吹拂得相当干燥舒爽。

路上,陈媚说:“老师,凤姑真是太可怜了。”

我没有说什么,一直在想着凤姑的过去与现在,当然还有可能的将来。记得我第一次看凤姑耍文场,是在我家门前的街上。小时候,听说过文场,可从未见过。因为文场在当时还属于禁止的。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改革开放后,父亲写信给我的叔叔说,让他回家乡带头耍一次文场。那一年春节,叔叔回来了。他可是省桂剧团的演员哟。于是,在我家门前的街上,临时挂起了几盏雪亮雪亮的电灯,摆起了一排长桌。我们街上剧团的成员拿着扬琴、琵琶、三弦、二胡、笛子、云板、碟子、锣、鼓、钹等各种各样乐器围坐在桌边,由叔叔指点大家唱。桌面上摆放着形形色色的糖果、香烟、茶水,供参与耍文场和看热闹的人任意享用。半条街上的人,里三层外三层都来观看了。凤姑化了妆,穿了戏服,成为当晚的主唱,受到叔叔的夸奖。叔叔还纠正她如何用嗓、使眼、做兰花指,还教她如何收腹提气。只要方法对了,即使唱一个晚上嗓子也不会受影响。当时,确实整整唱了一个晚上,唱了好几出戏。及至天快亮了,大伙才恋恋不舍地收场。从此,凤姑也就越唱越好。不久,就在方圆百里内名声大振了。

年末,我有机会去北方参加一个培训班学习。下飞机后,我打开手机,有好几个未接电话和短信提示。其中一条是,凤姑已于昨晚去世,享年七十八岁,定于农历十一月二十二日出殡。当然是龙叔发来的。我的心咯噔了一下,好像被捏住了,有点酸酸的。我给龙叔回信说,正出差在外,让龙叔替我给凤姑多烧几炷香,回去我再给凤姑的坟上添点新土。

过了蛮久,有一段戏文一下子从我的脑海里跳了出来:

一悲一喜一抖袖,

一跪一拜一叩首。

一颦一笑一回眸,

一生一世一瞬休。

这用来形容凤姑,也许是最恰当不过了。

走出机场,天色晦暗,我才发现,这里早已下起漫天大雪来了。

纷纷扬扬的雪花,仿佛一张大幕,从天空飘落下来。到处是一片银装素裹,雪白雪白。

责任编辑 安殿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