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蛮人”的平等

枫月

耶鲁大学的政治学教授詹姆斯·斯科特在他的论文《违反常规：最早国家的深刻历史》中提出了人类历程中一个最为重要的技术—火。火对于人类有两个非常关键的定义，第一个最为明显的定义就是做饭。斯科特在他的书中已经论证了，“做饭的能力允许人类能够从食物中获得更多的能量，同时也扩大了食物的种类范围。”和人类最为接近的黑猩猩，其消化系统的肠胃是人类的三倍，因为它们需要消化大量的生食。而人类额外获得的能量允许我们给大脑提供更多的补给，大脑每次会从食物中获取20%的能量。而大多数哺乳动物的大脑每次只能获得不到10%的能量供给，这种差异使得人类在地球上占据主导物种的地位。

火对人类另外一个重要定义是—眼睛，这在人类的历史中则显得不是那么明显，因为人类利用火光来观察周边的地形和景观。每当原始人到达一个新的地区时，都会用火建立自己的邻里，一边观察周遭并且驱赶野兽。按照斯科特的说法，“人类世代的开始应该是我们的祖先在掌握了如何使用火之后。”

为什么火的出现如此重要？斯科特认为“在95%的人类历史中，我们都属于野蛮人;而火让我们的种族在最后的5%的历史中成为了狩猎者，脱离了野蛮人的地步。”考古学家在非洲南部早期的洞穴里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最早时洞穴中除了很多动物骨架的碎片还有人类骨架的碎片，这意味着洞穴的主人无论是谁，“它”什么都会吃。而后期在洞穴中有炭火的痕迹之后，人类的骨架是完整的，而动物的骨架则是碎片化的，这意味着人类成了洞穴的主人，火也让人类从“午餐”变为了“吃午餐”。

人类已经存在了大约20万年的时间了，而在1.2万年前的人类进入了一个新的时代，新石器时代。用斯科特的话讲就是“一个拥有农业创新的时代到来了。”人类从原始的狩猎生活开始向种植农作物，驯养家畜转变。这些农作物包括小麦，大麦以及水稻，驯养的动物例如猪牛等，都成为了人类的主要食物。无论是古巴比伦、古埃及还是中国黄河长江流域的古文明，几乎都依靠种植谷物立国。文明进步的史观认为，从狩猎采集迈入农耕社会，人类才从史前跨入了历史，从野蛮变得文明。而种植的谷物因为产量丰富，使得人类的人口开始向城市化发展，再后来，就出现了国家以及复杂的现代社会。

人类为何“定居”是未解之谜

我们的祖先基于农业的发展，从千百年来的经验看到了“定居生活”的可能性。对人类来说这是一个宏大的愿景，相比以往人类熟悉的捕鱼和狩猎，人们要先熟悉的是哪里有洪水之后留下的肥沃土壤，不仅如此这里还有更多猎物的迁徙路线，这样能够为他们提供更多样化的食物来源。如果一年间某项食物来源失败了，他们可以从另外一项食物来源中继续生存。

也就是说我们的先祖在彻底决定大力加强农业发展之前，他们的食物来源是很丰富的，为什么我们的祖先从这个复杂的食品供应网中选了生产风险较大的单一农作物？ 远古的先民用了4000多年的时间，才从采集狩猎，发展到农耕生活。这背后的原因又是什么？“没人知道，也许这是一个世界未解之谜。”斯科特说。

历史學家和考古学家对于新石器时代的发展一直存在争论，但有两点是可以确定的。第一，农耕生活要远超狩猎生活的难度。从古人类化石可以看出，他们的骨骼因为农耕生活而变得更弱小。因为农耕文明的人口密度大，和家畜的近距离接触等原因，使得疾病的发病率增高，死亡率加大。“你可以把那时的‘城市想象成为人畜混杂的集中营，有谁愿意住在那里？”

另外一个疑点则是农耕文明的种植物。我们都知道先民种植的谷物是比较单一的小麦，水稻等，但是这些谷物并不是人类仅有的农作物。那么为什么我们在历史中，从来没有听说过土豆国，香蕉国或者红薯国呢？

也许你会首先想到这是国家发展的基础，因为它让国家可以方便地收取税赋。其他的农作物，例如红薯，都是长在地表之下，这样税收官很难去评估产量，而且其他农作物的成熟期也不是固定的。而小麦，水稻却集合了所有的优点，它们果实小、品质均等，同时它的成熟季节固定，储存和运输方便，而且存储时间长，不易腐烂还分配方便。“但是这些理由就能够说得通吗？”斯科特这样反问。

因为税收的能力，以及农业技术的成熟，农业生产才得到了加强，这也导致了国家的诞生。从而创建了更为复杂的社会分工，因为国家需要大量的劳动力去耕种弄作为，也使得人类为自己戴上了奴隶那样的“战争枷锁”。谷物的广泛种植也间接催生了文字，因为田地和人口是农耕文明最重要的财富，需要用文字来记录。大量的农耕者也保证了谷物种植所需的劳役，和保护农业地区所需要的国防。

然而文字的出现也为统治者带来了一种新的控制手段，文字记录了所有美好的事物，例如文明，娱乐，交流，以及记忆，但是历史所保留下来的往往只有胜利者的宣言。德国犹太文化评论员瓦尔特·本雅明说“出现所有记录文明档案的同时，绝对不会有记录野蛮的档案。”这似乎是一个事实。

“也许我们需要重新思考，所谓狩猎的野蛮时代。是谁比较野蛮？在哪里野蛮了？”斯科特提出了这样一个尖锐的问题。当国家倒塌了，没有标志性建筑，没有统治者掌权，没有文案记录的时候，人类不再过“定居”生活了，是不是人类就回归野蛮了？“要知道人类在国家成立之前，都还不知道什么是税收官呢。”

狩猎文明的“野蛮”

如果要回答狩猎的自由式生活是什么样子的，那么就必须脱离人类的历史评估才能回答这个问题。用英国政治哲学家托马斯·霍布斯的话来说就是“肮脏，粗野，充满缺陷”。但事实上人类的历史本来就是一个在悲惨中不断前进的文明故事。如果人类最终没有选择“定居”的农耕文明，那我们的世界会是什么样的？一种假设是我们会过上更加繁荣复杂的物质生活，现代科学和艺术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灿烂。而另一种假设则是，社会将会更加混乱，被战争，瘟疫，奴隶制度所统治。

想体验人类历史中自由的狩猎生活方式，你首先需要找到一个还是以狩猎为习俗的地方，然后花费你的时间和精力去确实体会这种生活的本质，确保看到的不是一个生活快照。理想状态中你既要接受这种狩猎式生活，还要科学地与定居式生活做出对比。幸运的是，人类学家詹姆斯·苏茨曼花费了20年的时间，在喀拉哈里沙漠和布须曼人体验了这种自由的生活方式。他的故事也被出版为图书《正在消失的布须曼人》。

大约在15万年前，布须曼人就生活在非洲南部的平原上了，直到现在他们依然生活在那里。他们算是人类历史上最为古老的家族后代了，因为他们的基因显示，布须曼人算是当时人口数量最为众多的“文明”之一。布须曼人直到现在一直沿用自己的语言，这种语言有点类似舌头敲打上颚时吸气所发出的声音。这种语言也许是现存最为古老的语言之一了。

苏茨曼第一次接触布须曼人是在1992年，他为了自己的哲学博士学位与他们同处了两年，一个名叫“茨哈尼斯”的部族接待了他。如今这个部族生活在纳米比亚与博茨瓦纳的交界处，总人口是布须曼人的十分之一，大约有8000人。这个部族原本生活在非洲南部，但是因为战争而被迫迁向北方，因而融入了现代人的生活，但是他们依然保留着原始狩猎生活的方式。

在很大程度上苏茨曼的研究和斯科特的说法一致，两个人的著作几乎是相互辉映。也就是现代定居式的文明，对保留着原始狩猎生活方式的布须曼人来说简直就是灾难。“每当我去一个农场耕种的时候，一个使用文字记载的本子，上面记载着我过去10年的粮食收入。这东西有种力量决定了我没有自己的空闲时间。”苏茨曼在部族中的一位朋友说到。

狩猎的自由式生活在“茨哈尼斯”部族得到了印证。苏茨曼列举了1996年这个部族的一个数据，布须曼人一周平均仅工作17个小时来找寻足够的食物，一周花费19个小时在家务和闲杂工作上。这种狩猎式生活平均每日摄入2300热量的卡路里，这也是现代医学所推荐的一个标准。而相比现在生活在美国的人类来说，他们每周会工作40个小时，花费36个小时在家务上。布须曼人从来不获取多余的食物，就是不会储存食物，他们仅取其所需，然后就是休息。这种看似懒散的态度被苏茨曼称为“不屈的自信”，因为他们相信环境会给予他们所有的需求。

这些狩猎者的食物来源极为丰富，也正如斯科特所说的那样复杂。他们会摄取不同种类动物的蛋白质，包括豪猪，非洲羚羊，大象等等。而摄取的植物种类则高达125种可食用植物，這些植物都有着各自的季节周期，随着天气的波动交替更迭。“布须曼人没有成文的知识图鉴，但是这些知识却不亚于图书馆年间。”苏茨曼解释说。

这些故事告诉我们，也许我们的祖先活得要比我们现在更好。也许因为我们生活在自己的方式里，就会莫名认为其他的生活方式多么糟糕，自我选择又是多么优越。我们还会怀疑这种野蛮懒散的狩猎生活对于现在的我们真的会有所启发吗？苏茨曼也有这样的疑问，他引用了约翰·凯恩斯在1930年发表的著名论文“我们孙子经济的可能性”。

“如果世界一直不断变得更加富有，财富的积累将不再是社会的重要标准，随之而来道德规范也将有着巨大的变化。也许如今被人类厌恶的本性在将来会变为最崇高的美德。衡量金钱的动机也将有所转变，钱财不再是财产，而将变为一种享乐的生活方式。这是一种病态的社会心理。”世界确实富足了，但是道德和价值观的转变却难以衡量。金钱还是金钱，贪婪依旧贪婪。

对于狩猎式生活的研究也许告诉我们，即使我们不积累食物，人类依然可以活得很好。对一个猎人来说，重要的是在狩猎之后能够带回猎物，而不是因为某个草案必须带回来足够分配的肉。“如果一个猎人狩猎了过多肉，回到部族会被族人辱骂。因为这个猎人也许会自认为比其他猎人优秀，而将其他猎人视为仆人。布须曼人无法接受这种态度。”苏茨曼说。这种做法是为了让这位猎人看清自己，追求集体的利益，同时监察部族内部嫉妒之情的办法。有利可图的交易以及层级制度在这个平等的社会都是不被容忍的。

平等主义是这种狩猎生活的核心价值观，在这样的价值观下，这种生活方式遵循着自己的形式和富足。这种富足不是金钱，不是过剩的食物，同样也没有攀比心。这种价值观足够给充满嫉妒心理的现代人带来宝贵的一课。“如果人类在为走向‘定居生活的时候能够拥有这种平等主义，我想如今的社会将会减少很多纷争。还有很多我们可以从人类最古老的历史中学习，但这并不意味着要去否定我们现在的生活，就像人类学会了如何使用火一样。”斯科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