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变了，一切也没变

李清君

2005年第一届超级女声之后，大陆粉丝文化研究逐渐兴起。作为一个相对新兴的研究领域，粉丝文化拥有巨大的发展活力和探索潜力，这些年获得的关注也越来越多。作为粉丝文化研究的经典著作，《文本盗猎者》的初版诞生于1992年，时间和空间的不同，社会环境的巨大变迁，使得读者从自身经验去观照书中粉丝社群的活动时，感受到很多不同，但更重要的还是其中启发性的观点和理论，对于今天的粉丝文化研究依然具有启示性。

在《文本盗猎者》中，詹金斯重新定义粉丝在公共领域的身份，展示粉丝圈作为一种亚文化社群，以及粉丝文化作为一种参与式文化的复杂性和多样性。这种多样性体现在五个方面：粉丝有其特定的接受模式；粉丝会进行批评和解读的实践；粉丝圈作为平台鼓励粉丝参与社会活动，为自己发声，争取自身利益；粉丝圈有其特定的文化生产形式和审美标准；粉丝圈是另类社群，在俗世之外，构建了一种另类的乌托邦共同体。在《文本盗猎者》第八章的最后一个小节，詹金斯讨论了美国电视粉丝同人音乐的转化。这体现在以下三点：

首先是同人音乐在粉丝社群中的地位的变化。虽然同人音乐是一个科幻粉丝社群中长期存在的传统，但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以前，它在同人展中的地位很低；到了八十年代，同人音乐开始在粉丝圈内扩大其影响力，并出现了专门的同人音乐展会。

其次，同人音乐逐步走上专业化、半职业化的道路。半职业的录音公司录下个人创作的同人音乐进行更广泛的传播；有能力的同人音乐创作者用录放机录制同人音乐专辑，并通过磁带翻录进行售卖；同人音乐的录制集中在半专业制造商手中，为粉丝提供同人音乐展会的现场版磁带，或者为更多同人音乐演唱中的佼佼者提供专业的录音环境。

最后是这种半职业化，给同人音乐带来了商业化的影响。比如半专业的制造商将同人音乐磁带与商业文本捆绑宣传；明星系统开始出现，个人表演者开始从群体中被抽出，成为更多人知道的“典型”；职业化推动同人音乐追求词曲技术上的完美，甚至加入一些炫技成分，同人音乐越来越接近流行音乐，需要专业的录音设备和录音环境；半职业化还带来了对于版权问题更加慎重的考虑，因此同人音乐要考虑更多的“原创”素质。同人音乐建立在媒体商品的基础上，但现在它却有成为另一种商品的危险。

同时，詹金斯也提出了另外一些观点，比如“在‘职业和‘业余同人歌曲演唱之间没有明显的分界”，“即便半职业的同人音乐公司会改变其经济基础，同人音乐也多少会一直坚持与……民俗文化联系在一起”，等等。但詹金斯仍然倾向于认为商品化使得同人音乐的未来变得很复杂，并用了“左右为难”和“抉择难下”这样的形容。

录放机、磁带这些工具对于互联网时代的粉丝群体来说，已经相对陌生了。但詹金斯对于同人音乐职业化和商业化的讨论，却依然能在当代大陆粉丝实践中看到影子。

大陆动漫游戏小说（ACGN）同人音乐大约兴起于二十一世纪初，早期的同人音乐创作者的作品主要发布在YYFC、分贝网等翻唱网站（现在主要是在5sing和网易云音乐），而作品宣传交流的平台则主要是论坛、贴吧等圈内人活跃的地方。这一时期同人音乐的原文本主要来源于日本动漫和国产古风动漫游戏（ACG）作品，其中影响较大的当属大宇资讯股份有限公司（简称大宇资讯）发行的系列角色扮演类（RPG）单机游戏《仙剑奇侠传》（1995）和《轩辕剑》（1990），以及台湾发行的电视偶动画《霹雳布袋戏》（1988）。

原文本的类型，奠定了大陆ACGN同人音乐生产的两大方向，一是对日本动漫音乐的翻唱，包括原曲翻唱（日文）和填词翻唱（中文），代表人物有祈Inory；一是对国产古风ACG音乐的翻唱，包括配乐翻录、主题歌翻唱、配乐及主题歌填词翻唱等，代表人物有心然、小狮子丢丢（丢子DIuz）、唐家大小姐、ediq等。

心然是早期国产古风ACG同人音乐的翻唱代表，也可以说是早期古风音乐歌手的代表。其第一首作品是翻唱RPG单机游戏《新绝代双骄3明月孤星》的主题歌《守候》，成名作则是一系列RPG单机游戏配乐填词的翻唱作品，如《天之痕·变奏》、《回梦游仙·千年缘·变奏》、《御剑江湖——传说的诗篇》、《冰煌雪舞》等等。

这一时期的同人音乐中，填词翻唱或者原曲翻唱很多，原创作品较少，但其中有才华的佼佼者已经受到大家关注。比如擅长作曲、编曲的丢子，他很早就开始在仙剑粉丝社群活跃，并且作品数量多，质量高，传播也很广泛。2004年，他发布了自己扒谱制作的《仙剑奇侠传》全系列背景音乐的MIDI文件，还对早年游戏音乐中的不足做了修复；同时他也进行了一些原创同人音乐的创作，比如为仙剑同人游戏《仙剑奇侠外传——殇之缘》创作的主题歌《蝴蝶文身》、配乐《山盟海誓》及《相逢》。另外在2006年左右，丢子已经开始进行古风原创音乐的创作，尤其是和ediq（作词）、zhucool（演唱）合作的《纪年·轩辕刺》（2006），在当时被称为强强联合，时至今日依然在古风音乐圈内流传。ediq也是当年活跃在分贝网的翻唱歌手，但他出名并不是因为唱歌，而是因为其高超的填词水平，其成名作《盛唐夜唱》（2005）是借用了《霹雳布袋戏》的配乐《五色妖姬》填词而成的新歌。

类似《纪年·轩辕刺》的原创古风音乐合作，最终促成了大陆第一个原创古风音乐社团“墨明棋妙”的诞生。2007年1月，丢子和ediq联合成立了“墨明棋妙原创音乐团队”，其口号是“万有引力向古风”和“流行相对论”，而它的第一批成员千草仙、猫饭等都是当年活跃在仙剑同人音乐创作中的粉丝。之后，大陆古风音乐开始逐步发展，从半专业走向专业（像丢子甚至放弃了原本的工作专职进行“墨明棋妙”的运营），从线上音乐交流到线下演唱会，古风音乐已经从同人音乐发展成为一种独特的亚文化形式，甚至受到大众文化的关注并被一定程度吸收。

而在日本动漫音乐的翻唱中，也有一些走上半职业化道路的例子。如祈Inory，她2006年開始在同人音乐领域活跃，因其唱功和音色都属上乘，在同人圈中比较有名；2012年前后，她因《最炫东方风》等翻唱知名度大幅提升，也接到很多ACGN制作方的邀请，比如2014年国产3D动画《纳米核心》请她演唱了片头曲《Glimmer》；2015年上海禾念信息科技有限公司以她作为音源，推出中文VOCALOID的第三位虚拟歌手乐正绫；2017年她为国产电影《闪光少女》演唱了插曲《出发吧！新世纪》并拍摄同名MV。虽然祈Inory并未成为专职歌手，但其在大陆ACGN圈内有很高知名度，已经具备类似“明星”的身份。

由同人音乐发展出的职业化和专业化倾向的例子，在中国语境下的独到之处在于，它从同人音乐及其原文本中演化出了一种新的亚文化形式。但需要注意的是，这些走上职业化的原创音乐道路的创作者，并没有脱离他们的粉丝身份，他们依然在进行同人音乐创作，比如墨明棋妙团队的《蝶恋四世缘》、《御剑千山梦》以及《刹那芳华曲》，祈Inory也基本每月都会发布二至三首翻唱歌曲。

大陆ACGN同人音乐的商业化，还主要体现在制作方对于同人音乐及同人音乐创作者的吸收甚至直接采用上。制作方对于同人音乐的吸收有很多种方式。比如国产系列3D动画《秦时明月》的制作方杭州玄机科技信息技术有限公司（简称玄机），在第五部动画《秦时明月之君临天下》便使用了粉丝原晞策划并作词的《月赋情长》。《月赋情长》是原晞2015年12月29日发布在5sing和微博上的一首《秦时明月》人物群像原创同人歌，玄机专门为其制作了相应的动画MV，并征集了同人歌曲主创和演唱者的新年祝福，在2016年1月21日的第三十集以及之后的第三十一集将其作为片尾曲播出。

制作方有时还会利用传唱度高的同人歌曲来宣传自己的产品，甚至接受优秀的同人音乐创作者的加盟。2014年，3D网络RPG游戏《剑侠情缘网络版叁》（简称剑三）的开发商西山居为在粉丝圈中广为流传的同人歌曲《眉间雪》量身打造了一部3D动画微电影，用来宣传游戏的新版本“苍雪龙城”以及新开发的正太体型。《眉间雪》是由网络社团“三个糙汉一个软妹组”创作的剑三同人歌曲，原曲来自香港歌手吳雨霏的《生命树》，由陆菱纱填词，忌廉、碗了个碗编剧创作而成。这首歌在剑三粉丝圈乃至整个古风音乐圈中都引起很大反响，被制作方征用并不出人意表。2017年为了纪念游戏八周年，制作方发售了首张音乐专辑《剑网3·剑歌江湖》，其中歌曲《如寄》就直接指明是《眉间雪》之后的故事，并且歌词作者依然是陆菱纱，作曲则由古风圈著名的职业音乐团队小旭音乐担当。如果从版权角度来说，《眉间雪》甚至都不是原创作品，却依然被制作方拿来用于宣传。当然在走上商业道路后，歌曲的“原创”素质就是必需的了。

同样的策略在仙剑系列也有体现。《仙剑问情》之后，大宇资讯对于游戏的主题歌日益重视，不过还是主要使用台湾班底，歌曲影响上也都不如《仙剑问情》。到了《仙剑奇侠传五前传》（2013），主题歌《有情燕》、《牵绊》分别由ediq和唐家大小姐作词，且都由《仙剑问情》的演唱者萧人凤演绎，在粉丝中反响很不错。《仙剑奇侠传六》（2015）则采用“广泛撒网”的方式，四首主题歌分别由大陆古风音乐人（歌曲《镜中人》）、台湾原班底音乐人（歌曲《剑客不能说》）、内地流行乐坛音乐人（歌曲《誓言成晖》）、台湾流行乐坛（歌曲《浪花》）打造，可以看出制作方试图在迎合ACGN粉丝和推进大众媒体宣传之间寻找一个共赢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