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秦福军
(作者系河南省测绘地理信息局退休干部 )
写下这个标题后,我的心情异常沉重,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语言来回忆——46年前我应征入伍遇到的第一个最基层的首长。
那年,临近高中毕业,激情澎湃的我们,面临着艰难抉择。大学不招应届高中毕业生,“上山下乡”当“知青”似乎成了必然出路。恰在这时,部队两年不招兵的禁令被打破,四个军兵种的部队来学校招兵了,其中就有测绘兵。鬼使神差,也许天生与测绘有缘,我义无反顾地报名参军到了测绘部队。
那年冬天,我激情满怀地来到了新兵连集训地——武汉师范学院。因学校放假,部队占用了学生宿舍楼和足球场。足球场对面是著名的武汉沙湖,那时湖域面积很大。我被分到新兵连三排八班,班长是1969年入伍的赵姓老兵。我担任副班长与几名新兵住在一间宿舍,本想着离开班长的视线我们会更自由一些,谁想到排长住了进来,更大的金箍咒罩在我们头上。
排长姓沈,湖北咸宁人,30多岁,有十多年军龄,穿着四个兜军装,个头中等偏下,嗓门大,不苟言笑,军事素质很好,立如松,行如风,坐如钟。每当在足球场列队训练时,他就在旁边盯着我们。谁要是军姿不标准,他就冷不丁地照着后腿猛踹一下,如果没有绷直腿站立,必被他踹得踉跄。等站直收臀了,肚子又不由自主地撅了起来,他又会往你肚子上狠拍一掌,吼道:“收腹!”
更令人心悸的是,他常常喜欢半夜三更搞突然袭击——紧急集合。当我们洗去一天的疲劳,刚进入梦乡时,他就突然吹起哨子,称“有敌情”。于是我们在不准开灯的情况下,急忙摸黑穿衣服,打被包,三分钟内从二楼跑到操场上列队站好,最后一个到的人将被罚到沙湖岸边或操场跑几圈。看看我们的狼狈相吧:有被包跑散的,有鞋子穿错的,有把裤子穿反的,扎不上腰带,只好用手抓着裤子跑……有时,他一夜竟然搞两次紧急集合,把大家折腾得疲惫不堪。后来我悄悄观察,凡是晚上沈排长带着背包去别屋查铺时,便是又要搞突然袭击了。我把消息传递给战友们,大家就趁他不在屋里迅速穿好衣服,和衣躺在被窝里。当哨子吹响,我们班总是第一个又快又好地冲出宿舍楼。沈排长很是奇怪,便把新兵战友一个个“审问过堂”,在他的“逼迫”下,还没上“老虎凳”“辣椒水”,就有人“招了”,我被“出卖”了。于是我被罚到操场全副武装跑几圈。因我是新兵连团支部宣传委员,指导员通知我去出黑板报和墙报,方逃过一劫。
新兵连结束后,沈排长回制图二中队继续担任分队长。1974年春节过后,部队从武汉的东湖之滨迁防到谷城县的大山沟里,不久我又被调回武汉,在军区作战部的标图分队工作,其后一直未与沈队长有交集。再往后,由于出色的工作表现和优秀的军事素质,沈队长被提拔到由一百多名女兵组成的制图三中队当队长,全队只有他和司务长是男兵,标准的“洪常青”。全队上下,谁都知道沈队长是一个能力超强的名人,在他的精心领导下,三中队的各项工作井然有序。但时间久了,不幸的事情发生了。枯燥的山里生活,艰苦的工作环境和粗劣的伙食下,那青春靓丽的女兵成了唯一一道美丽的风景线。沈队长终于把控不住自己,失去了底线,于是,他受到了最严厉的处理,被开除了党籍、军籍,押送回原籍当了一名有污点的农民。
得知消息,我震惊了。一个有才干、令我崇拜的优秀军人,就这样在河沟里翻了船,断送了前程,断送了政治生命,同时也给部队、给家庭蒙了羞。
忘了是哪一年,我正在作战部标图室工作时,在门岗值勤的警卫
营哨兵打电话给我,说有一个农民模样的人找我,自称是我的老排长。我吃了一惊,便急匆匆地赶到传达室,果然是沈排长。沈排长风尘仆仆,头戴一顶破旧的大草帽,上衣破旧不堪,还掉了两颗扣子,裤腿上满是干涸的泥巴,脚穿一双破烂的解放鞋,晒得古铜色的脸上布满了沧桑,胡子拉碴,一副穷愁潦倒的邋遢样。
想当年他那一副踌躇满志、春风得意的形象,再看今天这副日暮西山、萎靡不振的老农形象,反差太大了!我不禁鼻子一酸,强忍着没让眼泪落下来。我带他到军人服务社的浴池洗了澡,理了发,又拿出我的军装把红领章去掉给他暂时换上。晚上,我从食堂打来饭菜,在宿舍里跟他对酒聊天,天南地北地瞎侃。他那愁云密布的脸上写满了迷惑、自责和沮丧。就这样,他在我那儿住了几天,临走时我问他有什么打算,他称先回乡下老家。想给他点儿钱和粮票,他坚持不收。但看得出来,他心情好了很多。
时光荏苒,白驹过隙。我依旧忙碌地工作着,老排长依旧为艰难的生活而奔波。不久,我得到一条震惊又悲怆的消息:老排长死了!
人怎么就突然没了呢?据说是老排长骑着自行车为生计奔波时,一阵风吹来,路旁的电线杆轰然倒下,不偏不倚正砸中了老排长。怎么这么倒霉呢?不久前我俩还对酒长谈,现在却阴阳两隔。
一失足成千古恨!当初报着侥幸心理,以为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突破道德底线。谁知东窗事发,葬送了一切。不值啊,真不值!一花一世界,一木一浮生;一草一天堂,一笑一尘缘。这个结局,也许就是老排长的宿命和尘缘。
今年清明节期间,我去泌阳县参加了老战友入伍50周年庆典活动,还去武汉看望了老政委,拜望了老部长,会见了许多老战友。我们为逝去的战友默默地敬上三杯酒,以寄托我们的哀思。当我经过洪山大院时,又仿佛看到了老排长那凄然的影子,内心不免凄凄然,促使我写下这篇不知算什么的往事文章。
当然,可以说上这么一句:走好,老排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