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哲学》:丹纳赠予傅雷的“玫瑰”

2018-06-01 00:42林颐
国际人才交流 2018年4期
关键词:雷先生哲学意大利

文/林颐

译事不易。“常凯申”(蒋介石之错译名)之类谬误固然低级,而大多数翻译的纰漏除译者本人学识不够,常肇因于译者对作者之陌生,或存在文化常识的隔膜。

翻译须谨慎,首先要选好对象。傅雷先生在《翻译经验点滴》里说道:“选择原作好比交朋友:有的人始终与我格格不入,那就不必勉强;有的人与我一见如故,甚至相见恨晚,但即使对一见如故的朋友,也非一朝一夕所能真切了解。倘若明天原作者的气质与我各走极端,那倒好办,不译就是了。无奈大多数的情形是双方的精神距离并不很明确,我的风格能否适应原作的风格,一时也摸不清……”翻译哪位作家的作品,傅雷先生是有原则的。

就文学作品,傅雷先生翻译最多、最好的是巴尔扎克和罗曼·罗兰的作品;就艺术推介,但凡有点兴趣的,大概都知道傅雷先生的佳译《艺术哲学》。伊波利特·阿道尔·丹纳(Hippolyte Adolphe Taine)的原作本就洋溢着饱满的热情,傅雷先生的斐然晓畅,让这部经典作品更添华彩。该书虽名“哲学”,实乃“文学”。它的体例不同于如今通行的学术逻辑,更在乎实证、直觉和共情。

《艺术哲学》 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7年7月出版

绘声绘色地叙述故事

1828年,丹纳出生在法国的一个律师家庭,从小博览群书,学业一帆风顺。1848年,他以第一名的成绩考进了巴黎高等师范学校。这是一所什么样的学校呢?罗曼·罗兰评价它是“人文主义修道院”,只要进入巴黎高等师范学校,就获得了在思想界生活的权利。1858年,丹纳毕业之后开始了长达13载的国外游历生活,遍访英国、比利时、荷兰、意大利、德国等地,与这些国家的文学艺术亲密接触。

旅行是一场场精进。丹纳掌握了很多语种,不仅擅长于古希腊语、拉丁文,而且精通英文、德文、意大利文。从1864年起,丹纳应巴黎美术学校之聘,担任美术史讲座的讲师。《艺术哲学》就是他编写的讲义,陆续成于1865—1869年。后来正式出版的《艺术哲学》分为五编,即“艺术品的本质及其产生”“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绘画”“尼德兰的绘画”“希腊的雕塑”和“艺术中的理想”。全书共计三十余万言,丹纳挥洒自如、侃谈畅言,尽展理论功底的深厚,以及对意大利、尼德兰、希腊艺术文化的熟悉。

这部书起初的功能是讲义,以平易亲切为要旨,所以抛弃了枯燥严肃的学究模式,转而加强叙述的故事性。“他用被单拧成索子,从极高的墙上挂下来,遇到一个巡兵,巡兵看了切利尼满面杀气心中害怕,假装没有发觉。”这是我截取的丹纳描绘16世纪意大利雕塑家贝韦努托·切利尼(Benvenuto Cellini)事迹的一个片段。事实上,这段故事长达五六千字,几乎可算是切利尼自传《致命的百合花》的梗概了。丹纳是一位故事达人,他让一个我行我素、个性张扬的切利尼跃然纸上。类似的叙事效果同见于他对阿里斯托芬、达·芬奇、米开朗琪罗、拉斐尔和丢勒等人的描述。

逸闻趣事如此之多,会不会湮没分析呢?展开切利尼的故事之前,丹纳说道:“我想把这些特性集中起来,让你们看到一个活生生的人物而非抽象的观念……凡是促成意大利文艺复兴,一面为害社会一面产生艺术的要素,可以说被贝韦努托·切利尼概括尽了。”这段话里的“这些特性”指的是意大利风声鹤唳的政治局势,以及杰出人物在这种高度紧张的状态下激发的各种潜能。显然,丹纳并非企图把这些人物、事件戏剧化,而是让它们充当了桥梁的角色,借此将读者引往他论述的实质内容。换言之,它们有助于提供论据、传达思想。这部著作中所有的故事都是为此目的而精心选择的。

艺术根植于独特的民族土壤

若欲分辨这种做法是否可取,需要仔细观察丹纳的叙述将会把我们引向何方。

第二编“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绘画”分成六章,第一章综述“意大利绘画的特征”;接着,丹纳说道,“按照我们的方法,现在需要认识产生作品的环境”,因此第二章就是对“基本形势”的分析,即考察意大利文艺复兴何以产生大批天才的要素;其余几章皆为“次要形势”,结合选取代表人物的特质去挖掘意大利艺术的特色,比如上述的切利尼。所谓“按照我们的方法”,即要了解一件艺术品,一个艺术家,一群艺术家,必须正确地设想他们所属的时代的精神和风俗概况。这是艺术品最后的解释,也是决定一切的基本原因。

以此观之,“意大利文艺复兴和它的环境同时出现,绝非偶然的巧合,而的确是环境的酝酿、发展、成熟、腐化、瓦解,通过人事的扰攘动荡,通过个人的独创与无法逆料的表现,决定艺术的酝酿、发展、成熟、腐化、瓦解”。丹纳把这种方法继续应用在他对尼德兰和希腊艺术的阐述之中。尼德兰的艺术之花与民族的生活相连,生根在民族性里面。对于希腊人来说,表现人体是一种全民性的艺术,凸显风俗习惯与民族精神。因为种族的不同,艺术品位也不同,日耳曼民族更浑朴,拉丁民族则更精致;因为自然环境的不同,意大利讴歌人体的力量或柔美,尼德兰画家的笔端则大多是丑陋的现实折射出的扭曲肉体;因为时代的不同,希腊雕塑显得端庄肃穆,而近代艺术却难以拥有如此纯净的气质。

以上论述,构成了丹纳艺术哲学的核心,也是奠定他学术地位的种族、时代、环境三要素说。19世纪是民族国家的世纪。现在很多历史学家都认为“民族国家”是19世纪的重大发明,民族主义意识的空前高涨让人们格外关注民族性,并倾向于将很多问题与之相系。每个国家的艺术必然根植于独特的民族土壤,丹纳比他人更清晰地认知了这一点。

艺术是人类共同的语言

傅雷先生在《翻译经验点滴》里还说过:“译事虽近舌人,要以艺术修养为根本;无敏感之心灵,无热烈之同情,无适当之鉴赏能力,无相当之社会经验,无充分之常识(即所谓杂学),势难彻底理解原作;即或理解,亦未必能深切领悟。”人与书的邂逅,人与人的相惜,冥冥中总有一线牵连。一见如故,相见恨晚,不但朝夕不曾更改,了解之真切更步步加深,终至于将对方的思想与理念融入自己的骨里。傅雷先生对丹纳的深切领悟不仅见于他悉心精准的译作,更进一步以反哺的形式预世界以大美。

20世纪初,中国赴欧攻读或者选修艺术史的人相当多,傅雷先生就是其中之一。想必就是在这段时间,丹纳进入他的视界。1931年,傅雷先生由法归返,受聘于上海美术专科学校,教授美术史课与法文课。傅雷先生授课的教材也是他自撰的讲稿,就是后来时隔半个世纪方才付梓问世的《世界美术名作二十讲》(以下简称《二十讲》)。

《二十讲》自序有言:“尝以为研究西洋美术,乃借触类旁通之功为创造中国新艺术之准备……”傅雷先生列举拉斐尔、莫里哀、陶潜、但丁,言其“形格势禁”,彼此“事理、环境、民族性之不容也”,“此研究西洋艺术所不可不知者一”。这个思想的源流,当取一瓢于丹纳无疑。细点《二十讲》之目录,大半阐述文艺复兴,尤对达·芬奇、米开朗琪罗、拉斐尔投注了明显的偏好,或亦与《艺术哲学》的意趣有涉。

展卷阅览《二十讲》,气息与《艺术哲学》相仿佛,笔触细腻,情感真挚,却又不尽相同。凡二十讲,虽以人物列题,绝不拘泥于一幅作品或一位艺术家,而是将之归于其产生的具体环境中加以分析,这就使得这本薄薄的册子显出宏阔的气象,涵纳了许多的社会、历史因素,意义更加丰富。傅雷先生点明《二十讲》之写作取向,曰:“亦有涉及时代与环境,明艺术发生之因果也,历史叙述,理论阐发,兼顾并重,示研究工作之重要也”,私以为,这或可看作傅雷先生推崇丹纳之最大缘由。

这是丹纳赠予傅雷先生的“玫瑰”,而我们在读他们时总能嗅到余香。更妙的是,傅雷先生灵活地摘除了玫瑰上的刺。他避免了丹纳理论的机械化,不去深究普遍的规律性,不以绝对化的口吻凌人。审美的愉悦,还艺术以最可人的面貌。我闻到了“富有朝气的、快乐的、天真的、活生生的,像行云流水一般自由自在,像清冽的空气一般新鲜”(《傅雷家书》)的希腊式的古典主义味道。尽管具有不同的时代背景、民族个性或地方色彩,人们对于美发乎本心的感知,终究会让艺术成为人类共同的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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