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朝 潮
一天从中午开始。
午后,坐在窗前的沙发上涂抹着一天的愿景,然后喝茶、抽烟——那会儿是最清明的时光,感觉如此多娇;天气晴好或绵绵阴雨,都不能妨碍一颗头颅的踌躇满志。可以坐在沙发上做会儿白日梦,想多美好就多美好;不过瘾的话还可以润色、重来。
美好的时光很短暂。下午的大部分时光用来阅读来稿、回复作者。文学双月刊的来稿,每篇字数的“起步价”是万字左右,邮箱里每页显示二十五个邮件,一天平均两页多,最少要读十万字。一天的愿望远远不够邮件的翻阅。每月大概选两三个稿子,有时一整月选不出一个稿子;出于职业道德必须阅读所有,而每天的最好时光我大多在阅读来稿中荒芜着,天天如此。这项日常的、甚至有些无用功的工作,是其他职业无法想象的。
哀我惮人,完全没有办法原宥自己在时光中的苍老。
最可怕的是,大部分(来稿)邮件是冰冷的。古人收到别人寄信问候,回称“辱承华翰”之类;今人电子邮件能称一声“你好”已属不易,通常只是发信人的电子文稿,没有半点理会收信人的意思。我若回复“蒙兄赐稿,惠泽敝刊”会怎么样呢;若不回复,对方还会在心里说我态度冰凉——这是对和错的另一种普遍方式。另一个可怕是,人人觉得自己写得很棒,编辑不采用是有眼无珠。相反,越知名、优秀的作家,来信越是卑谦、有礼。
阳光好的日子,我会在窗口的沙发上晒几分钟太阳,让身心补充一下“阳光维生素”。喜欢沙发,房间里有一个长沙发,房间外也有一个长沙发,房间外的沙发,几乎只是摆设,最近在边上配置了两株绿植,好看多了。窗外的树有一片,一片也嫌少;我只有一个,一个也嫌多。要让一个自己活得有价值,太难了;最要命的是,价值是人人可以自我定量取义的东西。莳弄花草,卫生房间,也是日常的一小部分。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再装上一堵墙的书架。面对一件事不知道对或错时,通常是错了;(你认定的)对,通常是一往无前的——
比如写作。写作是一种直觉,也是你的价值观的体现。写作中的自我认同(自我欣赏)和惯性,是两个内部的叛徒,极不光彩;你写作时,叛徒们也开始工作。读者收到的情报可能并不清晰,也足够判断。在读来稿时,通常能猜对作者的年龄阶层、成长环境、个性情趣等。
白天的职业阅读之余,使人差不多丧失正常阅读的兴致。晚饭前(有时是起床后),会玩小会儿钢琴,饭后做一些适量的户外运动。我的理想是:体重始终控制在六十五千克之内,外形始终小于年龄起码十岁。活着的体面,从表面开始;内在的体面,像我这种“唯心主义”的人,坚持认为天数占一半。比如我住城里那几年,差不多每年要生病;现在住乡下,一点病没有。这就是天数。一些写得很深沉的作家,很难得到浮世的尊重,这也是天数。
晚上会看电视和手机上的新闻,也看娱乐节目、体育赛事。在房间里继续做一些身体拉伸运动。我极少出门,除了在住处周围跑步、去超市之类。让我出门是一件困难重重之事,去陌生地旅行除外。喜欢陌生;讨厌应酬,不善款曲,害怕跟人合影,这也是几乎不参与笔会、座谈会、讲座之类的原因。我喜欢儒道之术,也另眼相看于“共性”这种东西。一个民族需要共性和凝聚力,个人的价值观里还是要尊重个体的立场和意志。期刊上、邮箱里的小说,语言可能受性格之类调控而有些个人色彩,文本意识和价值倾向差不多是公共的东西。听作家、编辑讲课,大多也是公共的部分,没有人可以指教你的个人性。
一个文学编辑,不会有大块的时光是自己的。电脑、手机里的联系是日常性的,吃饭和洗澡时,手机也放在旁边。尤其晚上,是作家们最喜欢打电话的时段,有时通话时间还很长。杂志、公众号上的作品,有好的、坏的牵涉,联系更密集。曾在自己的日记中说:我一整天在自己的房间里流亡。
一天之中另一段美好时光,从零点左右开始。不会有人打扰。譬如此时,我正在电脑前写一篇叫《一个文学编辑的日常》的小文,荣践好朋友的约稿。我已经很少有时间写自己的文字了。时间挤一挤也是有的;只是整天浸泡在这样的文学环境里,倦了,没了动力。最近一次用心写字,是五年前某刊的头题专栏——不想辜负友人的信任。午夜不写字的日子,就是在几本伟大的著作、电脑笔记文档之间发呆。我经常说自己整天在发呆。这个呆,是调控和自律,有点接近“中庸”了,跟孔子的孙子写的《中庸》没有直接的关系(子思的思想没有个人的道德和认知取向,介于孔孟思想之间,是一种继承)。
一天之中两小段美好时光,我用来做白日梦和发呆。这是我的溃败,抑或一场个人的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