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

题记：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四十多年过去了，我至今都不明白前一天傍晚写在墙上的“一出勤两送饭，起早贪黑地里干”这样一条标语，第二天上午怎么会变成了“一出勤两送饭，没明没黑往死里干”。内容变了，味道也变了。更让人受不了的是这条变了味儿的标语被骑着自行车路过我们村的公社书记看到了，他当即找了村里下乡干部老李和村支书老陈，让无论如何把那条标语涂了！人民当家作主的时代，怎么会没明没黑的往死里干呢？难道比地主老财还不如吗？下乡干部老李让人把我找来问我究竟怎么回事？我急赤白脸地告訴老李，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昨天傍晚我写的是“起早贪黑地里干”啊。我说这是咱们修建高灌站时大家一起想出来的口号，我怎么会记不得，又怎么会写错呢！我说我写的时候好多人都在看呢，我举出学校的刘先生，他还夸我标语越刷越漂亮了！还有全村受人尊敬的老书生泰山爷，泰山爷大声地朗读后还为我举了大拇指。老李让人找来刘先生和泰山爷核实后不耐烦地挥挥手说，快，快彻底涂了，重新写吧。然后通知全村党员干部开了个会，把这件事定性为阶级斗争新动向，让大家提高警惕，密切注意。

我他妈的几乎要憋屈得死过去了，实在想不通是谁为什么要这样的恶作剧呢？或许真是有阶级敌人捣乱，可改个标语又能捣个啥乱？如若真的被抓住了，还不得被揪住批斗劳教个没完没了。父亲看着我在忧愁，不停地抽烟又不停地叹气，二哥说以后做事悠着点儿小心点儿，人心难测啊！想想二哥说的也是，是不是自己前些日子干得有些太猛，扎了谁的眼，惹起人们的讨厌？

高中毕业刚回村的时候，我和另外两个同学到大队部报到并汇报思想时，下乡干部老李说听他儿子说我的文章写得好，一篇用鲁迅笔法写的批林批孔的批判稿在全校传颂呢。他说他喜欢能写文章的年轻人，并说你就留在大队搞理论宣传吧！然后支书老陈从办公桌子的抽屉里给我取出两瓶墨汁，几支秃头毛笔，还扔出两个破笤帚疙瘩，说墙上的标语就用它刷吧！队里没钱买刷子，墨汁也只两瓶，自己刮些锅底黑、烟囱灰掺和着用吧。老李还告诉我上午十点下午四点轮流到各队去组织地头学习。就这样其他两位同学到队里跟着下地干活的时候，我就忙着到处收刮锅底黑在全村所有的墙壁上刷标语，一直喜欢颜体的我还特别买了一本书，一笔一画地学开了标语体那有棱有角的方块字。到了上午十点和下午四点，就放下笤帚疙瘩急匆匆地跑到地头给社员同志们读报纸，有的时候上边有了新的政策还要早晚两次在高音喇叭里宣读文件。工作很忙很累却很高兴。就是读报读的时间长了，社员们便不耐烦了，有的小声嚷嚷着骂人呢！二哥说你就少念几句，大家还得留点儿时间给羊拔草呢，要不羊吃啥呢？我一听有道理，就写了一封地头学习时间不宜太长的群众来信寄给地区日报社，没几天竟然给登出来了，我心里那个激动啊！谁知老李黑着脸找我了，问这是你写的？明知故问，我嗯了一声。老李说以后往报社寄稿子得先让我看看。说完头也没回走了，从此看到我就不再笑嘻嘻的和蔼可亲了，严肃得让人发怵。我至今都不明白我写了群众来信后老李为何就变得那样严肃，就像我至今都不明白究竟是谁非要修改我刷好的标语一样。

标语事件不久，支书老陈找我，说最近大队也没啥事了，你就到菜园子里帮他们照料菜去吧！那活儿没多苦，拔拔草浇浇水，是个省力气的营生！然后支书老陈亲自把我送到菜园子，并告诉那几个种菜的园头要好好照顾我，读书人，太重的活儿就别让他干了，而后拍拍我的肩膀走了！

村里的菜园子在村子北边的堡墙下。不知道为什么方圆几十里就我们村子还残留着一截几十米长的堡墙，黄土筑就的堡墙已然颓塌了不少，最低处只有一米多高，最高处却有六七米，墙体已经风化，有许许多多的风洞满布在上面，高处的风洞住满了麻燕，一到天阴的时候，麻燕就围绕着堡墙飞，老年人还说堡墙的风洞里还住着什么仙家，保护着全村人的安危呢！堡墙西边还有两棵几个人都合抱不了的老树，树皮已经脱落了一半，却年年都发新芽，村子里人都崇敬着，谁也不敢攀爬。这截神秘的堡墙和两棵老树能够经历“文革”而保存下来就足以见得他们在村子里人心中的分量了！

堡墙下边是平展展的一百多亩良田，被东西南北四眼深井分割成四个方块，分属一二三四四个生产队，是供应全村人吃菜的菜地。菜地的外圈儿种着圆白菜、大白菜、玉蔓菁等大秋菜，里圈儿是茄子、尖椒、西红柿、西葫芦、芹菜、莴笋、香菜等细菜，隔几天就给社员们分一次。我去菜园子上工的时候，是七月时节，各色菜蔬正繁茂着，各色花儿开出一片灿烂。堡墙下边有一个人工掏开的洞，有三米方圆，里边铺了草，是园子里人们歇息和遮风避雨的地方，坐在洞里，透过洞口茂密的芨芨草望出去，远山青黛，庄稼墨绿，万紫千红开着花的菜蔬就如一件做工精美的地毯展现在眼前，一阵微风吹来，便觉得满面花香。到菜园子后，我竟然一时间忘记了那些烦心的事情，心情变得格外爽朗。

我们队的种菜人也叫园头的是一个叫老四的中年人，长得很奇特，也很和善，个子低矮，脑门和眼睛显得特别大，嘴上时时都带着一抹笑容，让人感到温暖舒服。听父亲说老四家弟兄多，却就数老四聪明好学，拿了中学毕业证后，就到内蒙古找了份会计工作，因为他从小就有哮喘病，受不住内蒙古冬天的寒冷跑回来了。也有的人说是老四和厂长的女儿好上了，厂长不同意，后来女儿威胁她父亲喝安眠药，没控制好药量死了，老四待不下去回来当了村子里的会计，日子倒也过得不错，娶了个年纪小他许多的小媳妇，生了一双儿女。“文革”的前奏是“四清”运动，工作组进村后。把村子里几年的收入和支出用白纸写了张贴在庙门前的墙上，让社员们看看还有哪些收入没上账，哪些支出是假的或者不合理的。那些天庙门前热闹得很，仿佛唱戏一样。热闹的地方总有人怕热闹不大。有个愣头青小子外号叫兔子的尖声叫了一声：每年都杀羊分肉，头蹄下水和皮子从来不分说是卖钱呢！这钱卖了多少，怎么账上没有？兔子和老四无冤无仇，甚至还沾亲带故呢！兔子一张嘴就喜欢出风头油嘴滑舌戏弄姑娘媳妇。偏偏这话让工作组的人听到了，连夜审查老四。其实村里人都知道这事，村子里每逢节日就将几只羊宰杀了，给社员们分了吃。一般都是端午节宰杀两只，中秋节宰杀三只。肉和骨头都剁碎了分成小堆，一户一堆。队长用纸扯成小条写上号码，人们排成队抓取号码，然后根据号码去拿和号码对应的那堆肉，而后就满心欢喜地回去炖肉过节去了，分了肉再分油，一样的套路一样的欢喜。羊头和下水皮子是不分的，一个不成文的规定那是宰羊人、大队看队房的以及队干部、会计、记工员等一干忙乱的人晚上的下酒菜，羊皮卖了钱换酒。每次分肉时，总有多嘴的人问下水咋不分，队长就回一声，卖钱队里用呢！老四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这事，那些吃了喝了的家伙没有一个站出来作证。工作组到最后大约也了解了实情了，所以最后这事也就不了了之，老四的会计却干不成了，就和我一样因为身体原因被照顾到菜园子里当园头来了！

老四和我投缘，很快就像老朋友一样了，他和我讨论《三国演义》《水浒传》《封神演义》等古书故事，他说如今的人没有古代人义气，我表示赞同，然后两个人低下头谁也不再言语，各自想各自不愉快的心思。有时候也讲《红岩》《青春之歌》《林海雪原》。老四的《林海雪原》借给我看的时候，我发现“白茹的心”那个章节有明显的眼泪滴落的痕迹，由此我便判定老四和厂长女儿的事绝非传闻，然而我始终都没有问他。老四的媳妇很漂亮也很贤惠，每天下午出工走的时候都给老四在锅里煮好半锅蒙古砖茶，休息的时候老四便叫我回家去一起享用。喝着不凉不热的枣红的茶水，慢慢讨论着书中的人和事，太阳在天上暖暖的照耀着，凉风顺着窗户吹进来，人生若此，倒也安然。

老四向我介绍了另外三个队的园头，都是有故事的人。那个瘦小精干如猴子一样的老头，一辈子在江湖的最底层滚打摸爬着，近几年儿子要娶媳妇了，嫌弃讨吃名声不好，才把他从内蒙的煤矿上叫回来。战争年代，他被抓去当过盘踞县城的匪徒乔军，乔匪撤退的前夜，他藏在菜窖里没出来，当了逃兵，也趁机在逃跑的有钱人家里窃取了好多不义之财，娶了老婆盖了房。解放后一直装病，自然灾害那几年，村里的人饿得的死伤无数，他却撇下老婆孩子，一个人跑到内蒙古的煤矿去讨吃，一讨就是十几年。每当几个园头在堡墙下的洞里歇息时，他就讲他那些年的讨吃生涯，那份得意留恋让他的那双昏花的老鼠眼瞬间就冒出火花，面色也一阵潮红。说到情绪饱满时，便自顾自地唱了起来：

进了大门进二门，二门里边火彤彤，对子贴得红通通，窗子糊得花生生，玻璃擦得亮晶晶，炕上坐了个福老人，头上梳的龙蟠凤，下地一走水卧云……

全都是吉利话，唱得人高兴了，就给挖一碗半碗面，所以，那时候的讨吃又叫挖面。他靠挖面养活了一家人，还给儿子们娶了媳妇，自己也混吃混喝游手好闲一辈子。其实，在那样的年代，这也算是能走出去的本事人呢！人啊！其实丢下尊严和面子，每个人都可以是自己的皇上。

他也有一个响亮的名字，叫程英。

那天上午，突然发现西天出现一片火烧云，正风驰电掣般地飞奔而来，把堡墙下边我们歇息的洞口照的透亮，芨芨草尖上也染上一抹红晕。大半晌的，天气晴朗，出现这样奇异的天象，所有的人都来了精神，躺在那里哼哼着讨吃调回味着过去的日子的程英也坐起来，说起他当乔军的那天早上的事来。他说，吃饭的时候，天上的西南方向突然出现一片红云，正当大家稀奇地抬头翘望时，突然城外的解放军打来的一发炮弹嘶嘶响着飞过来，刹那间正在吃饭的二班一个班被炸飞了，胳膊腿脑袋瓜子飞了一地。他说他吓得拔腿就跑，找了一个菜窖躲了三天，饿得实在不行跑出来时，乔军早跑了，他也捡了条命。

不怎么喜欢说话的金大爷也开口讲了当年走西口割麦子的时候，一个下午突然火烧云翻滚着奔过来，割麦子的人都停下了镰刀。眼睛都睁不开，等睁开眼睛时，发现一队响马站在田垄上，让每个人都脱下衣服把所有的钱物都交出来才算了事。

金大爷的话音刚落地，只见菜地那头扭扭捏捏地走过一个女人来，上身白半袖衫子，脚踩一双洗刷得干干净净的小白鞋，冲着洞这边招手，招了半天没人理，就袅袅娜娜地走过来，边走边喊金大爷，说是家里来客人了，队长让金大爷给准备些菜让她拿回去，金大爷没起身更没吱声，谁都知道她是队长的相好，没人敢惹。可谁也知道金大爷的火爆脾气，见不得这号人。程英老汉哈哈笑着说，老金，你累了，就歇会儿吧，我去帮你给她拿菜好吗？金大爷还是没吱声，程英却领着小白鞋嘻嘻哈哈地走了！

金大爷其实不姓金，和我一家，姓伊，是我的堂伯。说起金大爷那在我们村也算是一号人物。高挑的个子，显得格外精神，好像浑身上下就没有多余的半两赘肉。金大爷的两只眼睛特别大，大而亮，就如两只灯泡。从里到外都透出一种精明能干。金大爷从小跟随父兄多次出西口割莜麦也割鸦片，出去一季就赚不少钱回来。金大爷在道上也混得脸熟，一套十二节鞭杆耍得很有名气。那一年金大爷在道上交了个姓翟的南方朋友，俩人相跟着从西口回家，过杀虎口时，那个南方姓翟的朋友说你把包给我拿着走吧，我去方便一下，请在关口那边等我。过关的时候，金大爷被缉毒队拦住了，包袱打开是鸦片，任凭金大爷如何分说，如何挣扎，兜头一阵乱棒之后被带回了大同，金大爷这才明白他被那个姓翟的南方侉子算计了，过了几次大堂，金大爷都一口咬定那包鸦片不是自己的，到最后就抬出那句口头禅：站着尿的爷们儿说话算话，不是我的就不是我的，打死也不是。金大爺的案子就那样悬着没个定夺，却也不放他出去。金大爷说，他们白天被押出去挖城壕做防御工事，晚上就被铁索锁在一根大木头上，一个木头锁着十几个人。和金大爷紧挨着的据说是一个秀才，因为得罪了县太爷也被锁在了这里。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就和金大爷拉闲呱，老秀才装了一肚子故事，没事就讲给金大爷听。别的故事没上心，一部《三国演义》金大爷记得滚瓜乱熟，小时候经常听金大爷在街上给人们说《三国演义》，而且说的都是之乎者也的文言文，比如我们经常听他讲关老爷被曹操困住的那一节，关老爷问张辽：战乎？非也！张辽乎莫非来当说客乎？一个私塾坊混过两个冬天的人能之乎者也的说书，不是亲眼所见打死都不会相信的。

金大爷坐到第二个年头，案件还悬着没有落下。其时，日本人已经占据了东北三省，全国上下人心惶惶，像金大爷这样的案子更不会有人理会了！春天到了，大同城又赶上一场瘟疫，街头走着走着就有人跌倒再起不了了。金大爷他们经常被押出去埋死人。金大爷发现每次回来，老秀才望着他就长叹一口气。他觉得奇怪就问，老秀才笑笑不说什么，却告诉他大同三监狱这个设计者估计要断子绝孙了，他告诉金大爷，所有的生门都成死门了，要想活着出去只能靠自己。几次三番的点拨，金大爷终于开窍了，有一次和另一名犯人出去埋死人时，用铁锹将押解的警察打翻逃跑了！后来监狱也来村里捉拿过几次，由于金大爷躲在山上刨黄芪不在村里，自然躲过去了。再后来日本人就打过来了，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金大爷在村里家族中都很有威望，全在于他的传奇经历和正直的品格。金大爷挂在嘴边的一句骂人话就是：站着尿的老爷们儿就得有个爷们儿样子，说话做事都不能像个女人一样。金大爷也从来都看不起女人，特别是作风不正气的女人。从队长的相好来要菜金大爷不说话你就可以理解这一点了！

谁知道队长的相好走了不到一袋烟的工夫，一个人气呼呼地跑过来了，上来就要拉着金大爷到大队说事去。原因是金大爷私自给了队长的相好小白鞋菜，要找驻村工作组说理去。金大爷气呼呼地告诉他自己没给，那人说你没给谁给的呢？难道是菜自己跑到他篮子里去的吗？一副无赖的语气，并且手紧紧地揪着金大爷的领子，好几个人都拉不开。金大爷不耐烦了！大喝一声：放开你的手，站着尿的爷们儿说话算话呢，没给就是没给。说着手一抖，那人噔噔噔退出去好几步，看着金大爷再也不敢动手动脚了。说一声你等着就扬长而去。

来的这个找事的叫小六蛋，是个猪嫌狗不爱的主儿，父亲被他活活气死了，留下一个多病的母亲，其余五个蛋也都懒得理他，在村子里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是个人见人躲的祸害，就连小白鞋那样的货色都看不起他，这不刚刚勾搭小白鞋吃了瘪，就说小白鞋偷菜要告她去。小白鞋得意地说是园头给的，不服气你也要去。村子里有这样两尊宝贝，还真够人受的。

小六蛋走后，金大爷气得依旧呼呼喘气。众人为息事宁人，决定让另一个园头大扇子给小六蛋的妈妈送一份菜去，让他妈妈拦住小六蛋别把事情闹大了，对谁都不好。大扇子不作聲，显然不愿意去，虽然小六蛋的妈妈和大扇子是姊弟却也不来往多年了。见大扇子面有难色，程英说，唉！还是我去吧！程英回来说菜被他妈妈收下了，也答应劝住小六蛋别去大队告，还说要请金大爷担待，都是她没教育好儿子。但小六蛋终究还是到大队告了。村支书老陈找我了解情况后长叹一声说，这个龟孙子没事净找事呢！

就在大家忘却了这事之后，突然金大爷他们队的茄子、青椒一片一片地枯死，队里的人吃不到菜就骂金大爷，金大爷也纳闷，为啥其他队的菜都好好的，自己队的菜偏偏一片一片地死呢！那天一晚上郁闷着没睡好的金大爷一大早就起身去了菜地，影影绰绰中发现有一个人蹲在菜地里鬼鬼祟祟地在干什么，过去一看是小六蛋，正用铁片插进茄子的根部割茄子根呢！金大爷发怒了，过去就是一脚，踢得小六蛋满地打滚。后来小六蛋被工作组派人抓了游街劳教去了！金大爷却和队长打招呼说这菜没办法种了，他要到兰州儿子家去了！其年，金大爷已经七十五岁了，队长绝对无道理阻拦的，只好答应了他！

金大爷说离开就离开了，依他的性格断然不会来个告别仪式的。但他的离开，在这样一种状况下离开，总让大家觉得心中有几丝不舒服。那几天大家忙着一如既往地浇水下菜之外，很少有人说话，就连程英老汉这个乐天派也有好几天没听到他唱讨吃调了。有一次在大家沉闷许久时候，程英老汉突然说金大爷那事全怪他，要不是他非要给小白鞋摘菜也不至于成了最后这样。众人说谁也不怪，该来的事情终究会来的。

一天下午，一辆绿皮吉普车停在堡墙下，车上的来人把大扇子接走了。来人自称是大扇子的表外甥，大扇子表姐的儿子，在部队当营长！营长说一声表舅多亏大家照顾了，家母想念表舅，想让他过去做个伴呢！大扇子依旧不说一句话，只和众人作了个揖就转身走了，我发现他破天荒地和我笑了笑，那笑容很温暖。汽车拖着一股烟尘走远了，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着那个平日里很少说话的叫大扇子的老人。听说他年轻时候是县里当红饭店恒园的二厨，做得几样拿手好菜，老婆死后，留下一个女儿，老婆死后第二年，他就带着女儿入赘另外一家死了丈夫的人家“拉旱船”，旱地拉船何其费劲，谁拉谁知道，等到那人家儿成女大之后，正好大扇子因为得了严重的疝气没办法在厨房干了就被解雇了，那家人看他没有油水了就将他赶出来，而亲生女儿也因为恨他而不肯接纳他。谁知道在大扇子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时候竟然出现了个表外甥接走了他。程英老汉说，大扇子和他表妹订过娃娃亲，后来大扇子的父亲和姐姐闹意见就把亲事给取消了！可表兄妹俩的情分在，那几年大扇子发达时也没少周济日子过得不舒坦的表妹。唉！真不知道天上哪一块云带雨呢！但总归好人会有好报的。

接二连三的几件事让容易动感情的我心里总觉得很沉闷，就像一个劲地充气的鼓总想找一个出口爆发。我和老四说，我想出去走走，太憋闷了！老四说去哪儿呢？走吧！盘量来盘量去觉得应该去晋东南走一趟，看看一直未见过面的舅舅姨姨，也要看看母亲长大的地方究竟怎么样，如果比这里好，留在那儿落户过日子未尝不可？村里的年轻人到晋南晋东南投亲拜友在那儿招亲成家的也很多。即使不行干脆就流浪江湖算了。程英老汉说过，即使被按盲流抓住了，像自己这样有文化会读报组织学习的人也是可以吃饱饭，不用像程英老汉那样饿肚子。学习半个月后遣返回来，一转身再上车离开，如此循环往复，江湖的路真的是又宽又长，一辈子都走不完的。主意拿定就开始筹措路费，奶奶给了我五元，老四借给我五元，而后我又到煤矿大姐家帮着盖了三天小房子，损伤了一个手指头，最后大姐给了我十元钱，送我上了到火车站的车，一路上大姐啰唆着两句话，一是别瞎花钱，省着点儿用，一是到了舅舅家要听话别任性。我几乎要哭出来了，姐姐，我兜里千辛万苦才筹措了二十元钱，我又如何能瞎花呢？买了到太原的火车票花去八元钱，一看还有十二元就拿了半天主意买了一双两元钱的老人圆口鞋，脱下自己脚上那双脚趾头有窟窿的奶奶做的鞋，看了半天最后还是没舍得扔，插在裤腰带上，姐姐呀，兄弟我连一双破鞋都不舍的扔又如何会瞎花那可怜的几元钱呢！想起这些，上车后，我又一次流下了眼泪！

第一次坐火车出门的我，没有半点儿新鲜和激动。花一元钱买的一盒快餐下肚之后倒觉得更加饿了。更要命的是口渴得厉害，看着别人在喝水，才知道自己没有喝水的器皿，实在熬不住的时候，就到洗漱的水管子前弯下腰去牛饮了一顿，第一次觉察出那水真他妈的难喝，有一股尿臊气，远不如我们长年喝的井水清凉甘甜。打开窗玻璃，夜色黑漆漆的，不时地闪过星星点点鬼火一样的东西，心便感到一阵透骨的悲凉。隔一会儿就停一次车，有人下去又有人上来。夜深了，上来下去的人都静悄悄地走路，压低嗓子说话，在睡意朦胧的我眼里更显出一种别样的神秘。我们外出是要请假的，当我和支书老陈说要到姐姐家去几天的时候，老陈说去吧！弟兄三个都够可怜的，姐姐是你的最亲的人呀！老陈这几句话说得我心里酸酸的。工作组的老李突然哼哼着说，到姐姐家去？不会吧？我无语，脑子里想的是该如何用攥紧的拳头打在他油光可鉴的红脸上。我想我虽然没有说话，支书老陈肯定看到我喷着火的仇恨的目光，推我一把说走吧！顺便到你二叔家一趟，代村里问个好，感谢他帮助咱村的马车揽活儿干。我的二叔在矿上当管账的副矿长，村里的马车想赚点儿钱，老陈就带着我去二叔家走了一回，马车就在矿上搞运输，每月给村里赚些零花钱。或许老陈是有意提醒，斗鸡一样满脸充血的工作组老李才像泄气的皮球一样又重新躺在了铺得舒舒服服的炕上。真佩服人的生存能力，人们出一次门请一次假真不知道有多难。可再难也难不倒热爱生活的人们。我们村的一些年轻人，下工后每天都走家串户收鸡蛋，收到一百多斤就装满篓子连夜骑自行车到百里外的矿上的黑市上卖了，连夜再赶回来，不耽误第二天上工，老李称他们是投机倒把分子，经常开会谩骂，但他们也要生存，所以他骂他的，投机倒把照旧偷偷摸摸进行着。有一次邻村的一个孩子卖鸡蛋时被汽车撞死了，血肉模糊地拉回来后，家属还被工作组批斗了！让人提气的是由于经常被矿上的无赖欺负，村子里的年轻人纠集了几十号骑车到矿上每人一截锹柄将矿上的无赖们打得鬼哭狼嚎，再也不敢随便欺负这些投机倒把的农村汉子了。

有一阵子似睡非睡中我仿佛看到了雪儿——那个头上戴蝴蝶结的女生，想不到依旧和原来一样穿着一件天蓝色的连衣裙，我们仿佛在去林子里找麻姑花的时候迷路了，她说别怕，我们就照着太阳走好了！身子猛然摇晃了一下醒过来了，火车正过山洞，乘务员走过来关上我旁边的车窗玻璃，还用异样的目光看了我一眼。那目光清澈见底，有丝丝温暖，我的心一颤，好熟悉的目光好熟悉的脸盘。我几乎就要喊出雪儿了。可是我没有喊出来，车窗透过一阵冷风，我打了一个冷战，清醒后我才想起雪儿她们从村子里搬回城里去将近十年了，她现在该是一个漂亮的大姑娘了，就像那个乘务员一样。

那天早上我深刻领教了当头一棒六神无主不知所措几个成语。我想象到省城后所有可能发生的事情，可能遇到的困难。就是没有想到当我花两毛钱坐着三路电车怀着满心热切的期盼跑到大营盘找到长途汽车售票处时，被一张黄纸黑字写着的通知一下子打击得差点儿昏了过去。我定定神揉揉眼睛，再次仔细看看，没错。通知上的字是用秃毛笔涂抹的，比我写的差远了，可意思表达的还算清楚：由于下雨，太原到长治的路段被冲断，正在抢修，预计半个月后方可通车。怎么办？我的脑子里反反复复就是这样三个字来来回回折腾着。看到售票窗口前走过一个穿制服的人，絮叨着问，是真的吗？是真的吗？什么时候可以通车呢？我记得我慌乱间似乎还揪拽了人家的衣袖，那人狠狠地甩开我，指着通知大声说，自己睁开眼好好看，而后扬长而去。我他妈是真的走上前去瞪大眼珠子看了又看，而后心逐渐凉了，就如一坨烂泥倒塌下去——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逐渐有了知觉的，透过眼帘看到西斜的太阳就如一个火球烤着我，恍然间觉得自己仿佛成了一件补丁摞补丁的破旧的棉主腰正被奶奶举着在烧得通红的火盖上边烘烤着，仿佛听到奶奶叫我，起床吧，吃饭了！而后我就又失去了知觉。我被一个穿制服的家伙用脚尖踢醒了，我睁眼一看太阳即将落山，人家要下班了关门窗呢！远处有一个摆书摊的老头，正眯着眼睛一口一口的喝茶，一个推车的老太太有气无力地叫卖着饼子油条。马路上人稀少得很，一辆电车哐当着过来又哐当着过去了，突然看到一条瘦弱的脱毛的老狗快速冲过马路穿过电车道跑过来，蹲在那里和卖饼子的老太太眈眈相向。肚子在咕咕地叫着，我这才意识到自己从早上六点下火车到现在还水米未进呢！我下意识地靠近了那个卖饼子的老人。吃饼子吗？她问，样子特别和蔼，就如我的奶奶一样。我点点头，把她递过来的一张饼子半分钟的时间就下了肚。老人说，饿坏了吧，接着递饼子给我，并拿出一瓶汽水说，喝口水别噎着。我不知道我一口气吃了几张饼，只记得我踌躇一阵后，把最后一张饼子扔给了那只一直都蹲着的瘦弱的老狗，我更清楚地记得打完饼子的钱后，我身上只有不到五块钱，连买一张回去的车票都不够了，一顿酣畅淋漓的饱餐外加一点儿施舍，我算彻底把自己抛弃在这个举目无亲的城市了！

回不去了。当我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的处境后，心反而平静下来了！我打个饱嗝，整整破旧而皱巴巴的衣衫，仿佛唐吉诃德一样向书摊走去，看书摊的老人抬眼看看我就又继续喝茶了，那只狗依旧蹲在那里，满心欢悦地望着我，有一个瞬间，我有一种想和狗说说话的冲动，就像在树林子里我经常和小鸟青蛙说话一样。

我从来都没有像那天那样觉得高尔基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作家，有一瞬间他把我心中最神圣的鲁迅先生都超越了！我被他的《童年》迷住了，泪水和信心交替着在心中挣扎闪现。

等书摊要收摊的时候，和书摊老头讨价还价之后，以一元六角的价格我买了它，这是我第一次大手笔买书，这书陪伴我四十多年，如今还在我的书架上，不，在我心灵最深处。

我晃荡在省城的大街上，身后跟着自己沉重的影子，街上人很少，所以路灯就特别眷顾我。我发现除了影子外，还有那条我施舍了一张饼的老狗跟着我不离不弃，我突然觉得在这样一座空旷的城市里我并不孤单，而且我的境遇比那个高尔基不知道要好到哪里去。我他妈极为奢侈地第一次花五毛钱进了电影院，看了场扯淡的电影《李双双》。那是我一生看的第一场也是最后一场电影。电影散场后，我他妈又走进了人民旅店，花两元钱买了一个床位，而后又到洗漱室用冷水彻彻底底地把我自己清洗干净，躺在那个有十张床铺的房间靠窗户的那张床铺上。十张床铺就我一个人，我没有感觉到清冷，只觉得浑身火一样燃烧着，那些过往的酸甜苦辣，那些于我有恩有仇或者什么都没有的人走马灯一样在火光中闪现扭曲而后熄灭消失。我在火光映照中看到了奶奶忧愁的面容，我流了眼泪，而后用被子蒙住了头。我准备好好睡一觉，精神饱满地去迎接第二天无法确定的事情。

鸡米的到来让一切都发生了彻底的变化，事情并没有能按着我根据程英老汉的剧本编排的故事往下发展，我这才相信江湖瞬息万变，从来就没有固定的模板。

鸡米，瘦瘦弱弱的，有一条细长细长的脖子，小眼睛，经常闪着狡黠的光，那个时代这样的长相人不待见，如若到现在或许就是个星，屁股后肯定跟着一群群要死要活的女粉丝。

怎么没人啊！咦。有一个呢？他一进门就不停地说话，而后发现了我就说，睡你旁边说说话可以吗？

我看了他一眼，觉得人还算喜气，就笑了笑。再看他两手空空，领子上却插了一支竹笛，我也喜欢过乐器，鼓捣过笛子、唢呐、箫，没少挨村里人的骂。缘分就这样突然产生了！我们一晚上无所不谈，越谈越对路。他父亲死后招了个继父，由于他不听话，和继父的关系紧张，于是他妈妈就托在新疆石河子开铁匠铺的弟弟招呼他去看随便学点儿什么将来养家过日子的本事。鸡米其实叫季米，鸡米是我给他起的绰号或者也叫昵称。知道我的境遇后，鸡米怂恿我和他一起去新疆石河子，他说他舅舅是天下第一号好人，还说舅妈没有儿子，特别喜欢他。我无可选择，便决定和鸡米一起去石河子，鸡米拿出一叠钞票说，票钱不成问题的。他爸爸死时留他的五百元钱妈妈全交给他了。鸡米说，就算舅舅不认我，也够咱们吃喝一阵子的了！

陌路相逢，一拍即合，这在当今社会是不可理解的。但在那个年代里，畅谈了一夜的两个苦命的孩子，就这样手拉手上了去新疆石河子的火车，两个猴子一样瘦弱的少年一个脖子上插了一支竹笛，一个腋下夹着一本高尔基的《童年》。

一晃就是四十二年过去了，瘦弱的鸡米作为鸡米进出口公司的老板大腹便便地正在俄罗斯进行商贸谈判呢！

我在写这篇《江湖》的前两个月也是第一次回了老家，跟着鸡米去新疆时，给奶奶写过一封信，不久二哥发电报过来告诉我奶奶去世了，我哭了一天一夜之后，便覺得老家再也没有任何牵挂了，从此，江湖就是我的家。

老家的堡墙被夷为平地了，菜地也盖了工厂，碎嘴大娘、三叔三婶都成记忆了。听说工作组老李在打倒“四人帮”后突然疯掉死了，支书老陈住进老干部之家活得红光满面。程英再一次出口外走江湖时出了车祸走了！老四终于被哮喘早早夺了性命，终于没逃过一劫。媳妇领了儿女改嫁到城里去了。老四的死我是知道的，二哥来信告诉了我，我惦记着老四借给我的五元钱，惦记着我临走时，他送我出村口，说你这一走不知道能不能再见上，说着要把那本《林海雪原》送给我，硬是被我推辞了，我知道那本书在老四心中的分量，我更懂得君子不夺人之所爱。我写了一篇悼文，用鲁迅先生的笔调写的，一直珍藏到这一次回老家和二哥到他的坟前烧了，了却了一直压在心中的一个愿望。

和二哥一起在村子里到到处处地走，越来越觉得家乡没有能牵挂的东西了。第三天二哥驾着一辆电动三轮将我送到了县城。就如四十二年前，他赶着一辆老红牛拉的小平车送我上火车一样。

笔直的柏油路飞速向后退去，村子越来越远。风驰电掣中突然想起不知从哪儿听到过的一句歌词，我的所爱在天边。

忽然就想起小时候滩上满满当当长着的毛毛草，秋季刮大风的时候，毛毛草随风乱飞，那时我就想过，这些可怜的草儿究竟要飘到哪儿呢？哪儿才是它的家呢？

哦！江湖。江湖。

伊安兴：同煤集团作协会员。当过老师、报社编辑、文办主任，现退休居家。创作大量的诗歌、散文、回忆录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