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不是费翔唱了首叫《冬天里的一把火》的歌儿,这个故事可能就不会发生了。
那是一九八七年,台湾歌手费翔在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上唱了首《冬天里的一把火》的歌曲,很快,这首歌就传遍了长城内外、大江南北。特别是追赶时尚、渴望爱情的年轻人,他们个个嘴里唱的都是一把火,你唱、我唱,好像要将一把火烧成了两把火,三把火,似乎要把爱情之火燃烧到世界的角角落落,把沉默的大山唤醒,把冰凉的海水烧得沸腾起来。
张平安就爱唱这首歌。除夕晚上,他们这些不能回家的职工早早吃过年夜饭,便去矿工会观看春节联欢晚会。矿工会二楼会议室有台十八英寸的大彩电,是专门给单身职工和热爱电视的人准备的,欢迎广大职工免费观看。他们几乎每天晚上都去看电视,似乎世界上最精彩的东西都在电视里,最漂亮的女人都集中在电视里。那天晚上,当看到来自台湾的歌手费翔唱《冬天里的一把火》的时候,张平安的心燃烧起来了。他觉得费翔手上举的不是话筒,而是一把熊熊燃烧的火炬,费翔嘴里唱的不是歌儿,而是喷出灼人的火焰,这首歌儿是给他们这个年龄段的人唱的,在为他们代言,唱出了他们的心声,表达了他们对意中人的一往情深。看着荧屏里蓝眼珠、卷头发的费翔手舞足蹈,唱得忘乎所以,唱得声情并茂,他和一些年轻人的屁股也不由自主地扭动,跟着唱了起来。有人还打起了口哨,发出嘘嘘的声音。总之,他们都沉浸在这首歌的意境中,被熊熊的火焰吞没了。
那个夜晩,张平安回到宿舍,到天亮也没闭上眼睛。
半个月后,张平安专门去了一次铜城,提回来一台录音机。矿区离铜城六十多公里,不算远也不算近,可矿工们平时很少去铜城。为什么?因为来回要花近二十元的车费,加之铜城该有的商品矿区几乎都有,矿区有个市场,市场上摆满了衣帽鞋袜等商品,随你挑任你选,价格和铜城的差不多,划不来专门跑一趟铜城。耽搁时间去铜城买东西是得不偿失的事。但有些人偏偏像丢了魂,有事没事都要往铜城跑,去铜城逛一圈儿,兜个风,似乎经见了大世面。铜城虽然和青龙山矿一样也在山沟里,是个大矿区,街上的煤尘积了一指厚,但它毕竟是这个地区的首府,是矿务局的所在地,是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离省城近,时尚的东西多。逛了铜城的人回来还要显摆显摆,吹嘘一番,什么铜城红旗街的新风百货大楼有什么商品,什么胳膊上长毛的洋男人搂着漂亮女人,在大庭广众前亲嘴等等。在他们的心目中,铜城的红旗街好像就是上海的南京路、北京的王府井,整个铜城就是繁华的香港。张平安参加工作后只去过两次铜城,一次是从铜城路过,走马观花式的看了城市的景致,一次是去红旗街的新风百货大楼买喇叭裤。可以说,这次他能专程去铜城买录音机,是鼓足了勇气的。
张平安提着录音机在矿部办公楼前的汽车站一下车,“你就像那冬天里的一把火”的歌声就传播开来,压住了过往汽车的声音,仿佛震撼了整个矿区,春寒料峭的矿区都燃烧起来了。其实,张平安在铜城的商店里就学着售货员的样子,把费翔的歌曲磁带插进录音机了,但他没有摁开键。他在铜城一口饭没吃,一口水没喝,心急火燎就往矿上赶,似乎赶得快,工友们就能早点儿听到费翔的歌声了,大家的心里就能早点儿热乎起来。一坐上开往青龙山矿的班车,他把录音机便打开了,费翔在车上一直唱,反复唱的都是《冬天里的一把火》。班车在曲里拐弯的山路上行驶,歌声在有限的空间里荡漾,等于把乘客的兴致调剂到了最佳状态,带进了梦幻之中。然而,歌声也让一位中年人蹙起眉头对他翻白眼。中年人似乎有些不明白,山崖上的迎春花开得黄灿灿的,难道冬天还迟迟过不去,要叫你点燃一把火,你这一把火,不知要把谁家姑娘的心烧化哩。
歌声透过窗户飞进区队办公楼,孟三和海亮几个年轻的工友忙跑去接站了。看见身着米黄色风衣的张平安满臉喜气,孟三忙上前接过张平安手中的录音机,好像谁提在手里,谁就和费翔有了零距离接触,就能立马感受到火的温暖。他们簇拥着张平安,走过澡堂子外面的灯光球场,乐颠颠地走进了单身楼张平安的宿舍。费翔的歌声似乎能穿墙打洞,把高大的六层楼都震得嗡嗡响,别的屋子里的人听见,都老鼠出洞般跑出门站在走廊里瞅:是谁把费翔请来了?!
和张平安同住一屋的老马刚下班,手拿搪瓷碗要去食堂就餐,猛然听到歌声传进来,那歌声激昂高亢,像电冲击他的耳膜,像有一股热浪扑面而来,他的脚仿佛被胶粘在了地上,半天缓不过神儿来。孟三把录音机放在张平安的床上,大家在它的面前站成了月牙形,目光齐刷刷扫向它,似乎它还要播出更加美妙的声音。老马见工友们这个把崭新发亮的录音机这个摸一下、那个摸一下,他也挤上前小心翼翼地摸一下,试探地问:这家伙得多少钱?
张平安答:一百八十六元。
老马吐了吐舌头,在心里算了笔账,张平安四级工,每月的工资加下井补贴才能领八十多块钱,等于把两个多月的工资一次花了。他不会花这笔钱,他把每月开的工资一分不少都存在折子上,等老婆来矿上和他亲热的时候,在被窝里让老婆瞅一眼,每次给老婆只取五百块钱。其中二百块让她逛市场,去买自己喜欢的东西,三百块带回家用,家里有父母孩子四五口子人,花钱的地方多。他知道,能娶到比自己高一头的漂亮老婆,全仗自己是大工人的招牌,还有他下井十年后,老婆和娃娃能享受农转非政策、吃商品粮的诱惑。
老马问:它就会唱这一首歌?
张平安轻轻拍了下录音机,说它能当收音机听新闻、听戏、听音乐,还能录音,放歌只是其一个功能。
老马感到惊奇,说它有这么神?怪不得要小二百元哩。
孟三说:老马,你睡觉千万别放屁,小心它录了音,在大喇叭里放出来。
大家轰的笑起来,笑得老马的面团子脸红得像鸡屁股。
老马揶揄说:这东西能叫人快活,可挣不来钱,没有钱,家里盖不了房,娶不了媳妇呀!光快活顶屁用。
年轻人没有接老马的话茬,都在摇头晃脑跟着费翔唱:
你就像那一把火
熊熊火焰温暖了我
你就像那一把火
熊熊火光照亮了我……
老马见他们神经兮兮的样子,把碗敲得当当响,下楼去了。
张平安买了个录音机,好像拥有了宝贝。他下井的时候,把录音机锁在床下面的棕箱子里,让录音机歇着;升井后,赶紧把它取出来放在床上,摁了开键让费翔唱。他似乎有些迫不及待,好像费翔不唱,屋子里是空虚的,整个单身楼都是冷清的、寂寞的。费翔唱起来,窩在屋子里睡觉的年轻人就撵过来了,外面的年轻人也觅声来了。他们在张平安的宿舍唱的唱,跳的跳,好像张平安的宿舍是免费的歌舞厅,不跳白不跳,只有连跳带唱,才能找到快乐。好在宿舍里住了四个人,两个休长假了,只留下张平安和老马,老马上的是白班,不影响。后来,来的人多了,他们嫌房子的空间小,索性将两张空钢丝床摞在了一起,把老马睡的钢丝床架在张平安的床上,腾出了一片地儿。
老马下班回来,见宿舍里闹成了一锅粥,很是不悦,但发现来这儿唱歌的不是卷毛就是穿喇叭裤的矿工子弟。他知道,对于这些人,跟他们说他们不会听,驱赶他们也不会走,只能气得你没脾气。他只好忍气吞声,先去工会楼上看了一会儿电视,又在灯光球场看打篮球,夜里十点多了,才回去睡觉。因为他给自己立有规矩:除过生疮害病休假,大月必须上够二十七个班,小月必须上够二十六个班(比矿上要求的多一天),多上班多挣钱。否则,他觉得就辜负了全家人的期望,辜负了妻子付出的温情。要上好班,就要睡好觉,睡足觉,养好精神。可回到宿舍,录音机仍在哇啦哇啦唱,他只好爬上床,用棉絮塞了耳朵睡觉。他不明白,来自台湾的一首歌,怎么就把年轻人唱得疯疯癫癫?
这天,张平安下了班,照例和他的那帮哥们儿在唱费翔的歌儿,跳得楼板咚咚响,楼下有人提出了抗议,那个长得丰满结实的女服务员来劝他们了。大家都知道她姓乔,称她乔大嫂。
矿上为了管理好单身宿舍,专门给宿舍楼每层配备了服务室,服务员是清一色的矿工家属。她们每班一人,和下井工一样实行三班倒,主要负责打扫本层走廊和厕所的卫生,保管每个房间的钥匙,给单身职工开门。后来日子久了,有些职工嫌半夜叫服务员麻烦,就私自配了钥匙挂在裤腰带上,图个进出门方便。她们见配钥匙的都是天天进出楼的熟面孔,也就睁只眼闭只眼认了。但她们忠于职守,对每个进单身楼的生面孔都一一盘查,似乎怕惹来麻烦。因为曾有矿工把当地女人引进来,派出所称在搞什么卖淫活动,曾给矿上提出警告,行政科长因此还公开作了检讨。所以服务员肩负着一人当关万妇莫进的重大责任,想和老婆在单身楼团聚的人都要巴结她们。老马就将老婆从农村带来的土特产常给服务员分一点儿,以此示好。
乔大嫂先用手掌在张平安屋子的门上拍,拍得嘭嘭嘭山响,门开了,她说:我的祖宗呀,你们咋能这样一把火一把火的唱,还踢踢腾腾跳,把楼下的人脑袋都跳炸了。
张平安嘿嘿一笑,忙把录音机的音量拧小了,说:对不起乔大嫂,对不起乔大嫂。
乔大嫂板着脸说:这不是对得起我对不起我的事,这是牵扯到安全生产的大事,你想想,白天他们休息不好,夜里下井出了事故咋办?
海亮把木椅子挪到门跟前,站在上面,放下了门上面的窗扇,窗扇上少了块玻璃,另一个小伙子递上去一张报纸,他用报纸把窗框糊住了。他们似乎以为把窗子糊严实,一把火的声音就会被隔离起来,传不到外面去了。
张平安点头哈腰又嘿嘿一笑,说我们尽量克制不扰民,不扰民。
乔大嫂说认识清楚就好,这才满意地离开了。但是她不明白,这帮小青年下班不好好睡觉积蓄体力,跟着哇啦哇啦的录音机唱歌,喝老虎血了,精神咋那么好?
打发走了饶舌的服务员,大家又跟着费翔唱:
你的大眼睛
明亮又闪烁
仿佛天上星星最亮的一颗……
孟三打开窗户对着窗外唱。窗外,一墙之隔是矿区通往山外的大马路,路边的法国梧桐树下,站着一伙小青年,也在跟着录音机放出的旋律唱,初春的阳光照在他们身上,给他们身上镀了一层金黄。他们中有男有女,其中一个头发扎成两把刷子、脖子上围红纱巾的姑娘仰起脸,扑闪着一双大眼睛,面部的表情格外迷人。孟三不由得用手在自己嘴上抹了一把,把一个飞吻扔了下去。大家纷纷围拢在窗户跟前朝外望,有人招手,来,上楼咱们一块儿唱呀。得不到对方的响应,孟三好像有些失望,发出嘘的一声。
张平安不知道工友发现了什么景致,来到窗前,一眼就望到了“红纱巾”白皙生动的脸庞和那双大眼睛,蓦然觉得歌中唱的大眼睛就是她的大眼睛,明亮又闪烁。
孟三说:“红纱巾”长得太漂亮了,不知道这妞是干啥的?
海亮说:八成是待青吧。要不,她咋能有时间在这儿唱歌。
窗外的情景震撼了张平安,他似乎受到了极大的鼓舞,他唱道:
……火光照亮了我
你的大眼睛
明亮又闪烁……
班前会都开始了,张平安手拿着馒头急急忙忙走进区会议室。他显然是一路小跑上二楼的,坐下来还有些气喘吁吁。他坐在排椅上边吃馒头边听熊区长讲生产进度和矿上的安全形势。因为井下是一茬接着一茬干,同单位的人在同一个地方不定几十天也见不上面,只能用狗撵羊的方式给职工开会,借此通报各方面的情况。馒头吃完了,张平安打起了呼噜,呼噜一声比一声响,打得熊区长的话讲不下去了。大家的目光聚焦在张平安脸上,似乎想弄清瞌睡虫是如何爬到他身上的。熊区长上前伸开手掌,在张平安的腮帮子狠劲一捏,张平安嘴里便流出了哈喇子。
大家轰的大笑起来。
张平安腾地坐正了身子,揉着眼睛说:区长,你那熊掌真厉害,把人的牙都要捏掉了。
大家又笑。
熊区长没有笑,他威严地咳嗽了一声,板起叫驴样的黑脸,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了。他对张平安着实有些看不惯,看不惯不是对张平安的人品抱有成见,而是对他的穿衣打扮觉得不顺眼。农村来的小伙子,家里还很穷,你本本分分的,踏踏实实下井挣钱就行了,攒些钱盖新房娶媳妇。可你却把工资全花在了糊弄人上,听说给家中一个子儿都不寄。好端端一个小伙子,非要向矿工子弟看齐,把头发烫得一卷一卷像鸡窝,男不男女不女的;年龄不大,嘴唇上留着一抹胡须,把火箭式皮鞋擦得锃亮;天气怪冷的,内穿花格子衬衣,外面只穿着米黄色风衣,打扮得不伦不类,当华侨不需要化妆,当影视明星又不够格。在黑不溜秋的煤矿,你让谁看哩?越看越让人生气,不看人心里也发躁。
熊区长的手啪地在桌子上拍了一下,由于拍得太猛,把桌子上的两根粉笔震得飞到了空中。他说:我们采煤六区连续五年安全无事故,能走到这一步容易吗?谁不重视安全,给采煤六区抹黑,我就捏掉他的牙齿。又拍了下桌子,手指着张平安说:你小子一没结婚,二没带家属,瞌睡咋恁多,刚钻出被窝就打瞌睡?听说你买了台录音机,整天跟着它唱啥一把火,身上烧得跟火蛋一样,在井下可不能烧,烧得瓦斯爆炸了,你吃不了可得兜着走。
熊区长再次扬起手要往桌子上拍,忽然看见对面墙上的钟显示七点半了,手大幅度一挥说:你们快滚,脱光屁股去。
矿工天天下井要去更衣室,把地面穿的干净衣服脱下来,换井下穿的工作衣,所以他们把更衣称脱光屁股。
大家像解放了似的便往外跑,张平安倒不十分急,用手捋捋头上的卷卷毛,弹了一下风衣上的灰尘,打着口哨走了。
熊区长掏出纸烟叼在嘴上,对着张平安的背影嘟囔:武装到牙齿了,装得跟城里人一样,不好好下井,挣不下钱,顶?用。
张平安更衣领过矿灯,没来得及把灯绳系在腰上,就坐在下井的小火车上打起了瞌睡。在掌子面攉过头茬煤,轮到综采机采煤的时候,他摁灭了矿灯,又靠在铁柱子上打起了盹儿,似乎矿灯一灭天就黑了,夜晚就来临了,瞌睡也就跟着来了。他好像从来没有睡足觉,要抓紧一切机会,把耽搁的觉补回来。
一位老师傅用灯光在张平安脸上照了照,说这家伙,晚上做贼去了,瞌睡恁多。
另一位师傅说:都是叫那一把火烧得头晕,台湾来的费翔真他妈厉害!
孟三嘿嘿笑了:胡扯淡,我跟他天天唱一把火,唱到半夜,下井咋没觉得困。
海亮附和说:是啊,我咋越唱身上越有劲,从来不知道瞌睡是啥。似乎他要用这句话证明,费翔的歌声是精神原子弹,那把火烧起来,把人烧得能上天入地赛神仙。
其实,张平安不是让一把火烧的,而是叫那双明亮的大眼睛把魂勾去了。咋能不困?自打那天在窗户前看见了“红纱巾”的大眼睛,他就心神不宁,几乎夜夜失眠。他觉得,那双眼睛真正像费翔歌里唱的明亮又闪烁,仿佛天上星星最亮的一颗。它好像近在咫尺,能看得见,触手可摸,又似乎远在天边,遥不可及。看来,她和自己是无缘的,他顿感失望。因为他明白,自己是来自山区的农民的儿子,“红纱巾”是矿区的姑娘,他们两个生活在不同的天地里,是两条铁轨上跑的火车。可不去想吧,那双大眼睛又在面前闪烁,闪得他魂不守舍。他曾利用业余时间,有意识地在矿区的市场、俱乐部门前和几个家属区转悠,搜寻“红纱巾”, 但没有发现她的踪影。有天晚上,他又一次去俱乐部门前转悠,看见有个高挑个儿、头发扎成两把刷子的姑娘迎面而来,有种玉树临风的感觉,可没等他看清对方的眼睛,她就和他擦身而过。他忽然想起,他那次在铜城选购录音机的时候,一位面容姣好,身材修长的姑娘在旁边挑选磁带,说她喜欢听邓丽君唱的《甜蜜蜜》。他似乎就有过这种感觉。他没看清姑娘的容颜,却记住了她明如皓月的眸子和清水般的嗓音。她的声音如加了蜂蜜一样甜美。他还记得在回青龙山矿的班车上,就有一位姑娘坐在车后面的座位上,一路上望着窗外,跟着录音机在唱《冬天里的一把火》,玻璃上映出她美丽的大眼睛。难道她一直就伴随着自己?他弄不清,她是雨后的彩虹还是划空而过的星辰?和他若即若离,在他的面前若隐若现。她会在哪儿呢?难道是产生了幻觉?是啊,人生就是这样,风景一直就在我们身边,只是你没有关注罢了。每天夜里,他的眼睛尽管干涩生疼,眼皮沉重,心里也在提醒自己,快睡吧、快睡吧,明天还要下井采煤。但他咋也闭不上眼睛,只有在费翔的歌声中才能迷糊会儿。经受这样的感情折磨,可以说,铁打的人也是招架不住的。
国庆节快到了,矿工会要组织一场文艺晚会,活跃职工的文化生活,谁演唱呢?矿工会要求全矿基层单位工会要高度重视,推荐文艺活跃分子,节目自选,参加文艺晚会。并表示,矿工会还要评选优秀歌手和优秀组织单位,进行表彰。文件是熊区长在班前会上传达的,因为他兼着采煤六区的工会主席,他非常重视,照着文件一字一顿念了一遍。念完了,他问大家,你们谁能唱能跳,快报名。
坐在排椅上的职工,有的抓紧时间过烟瘾,有的抓腮挠耳,有的剪指甲,会议室里烟雾腾腾,死气沉沉,好像大家对这样的活动压根儿不感兴趣。
熊区长拍了下桌子吼:咋,哑啦?六区的人采煤月月创高产,唱个歌就熊了?
一位老工人说:攉煤攉得人腰疼腿酸,煤尘呛得喉咙都生锈了,唱出来的歌像驴叫唤,能唱吗?
大家哄堂大笑。
熊区长板着黑脸说:驴叫咋啦,咱矿工个个都是驴,犟驴,就是要从石头缝里把煤抠出来。我就不信,能和石头较劲、打硬仗的人就唱不了歌。你们推荐,不推荐,我就点将啦!
大家面面相觑,不知道说什么好。
孟三举起手说:熊区长,我愿意唱,我能唱《咱们的工人有力量》。但有一点,你甭让我下井了,让我歇几天好好练练歌。
孟三最怕下井,整天嘴里说井下黑咕隆咚的,四块石头夹一块肉,不定哪天就会要人的命。他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常因偷着早升井挨罚,月月都是入不敷出。他的话音刚落,海亮站起来说:我俩一块儿唱,行不?
熊区长哈哈大笑,说你俩有胆量,但这是老歌了,咱也来个新鲜的。他的目光搜寻到坐在海亮后面的张平安,说张平安,你不是爱唱那个卷毛唱的“一把火”吗,这次把火烧到俱乐部去。你仨争取给咱区拿个第一。
打瞌睡的张平安听区长点将,要让他唱费翔的歌儿,激动地跳了起来,瘦长脸上显出得意的表情,手一挥说:好,我一定唱好。他那架势,仿佛他已变成了歌手费翔,只要音乐响起,和着旋律,他的嘴里就能喷出熊熊烈火。
熊区长说:事就这么定了,从今天起,你们三个就不用下井了,好好练歌。又嘱咐,可你们记住,只有七天时间了,就是夜里不睡觉,你们也要给我拿个名次。
张平安三人兴奋得不得了,欢呼着下楼了。他们在张平安的宿舍开始练歌了。他们决定,到时候,先来个小合唱,三个人同唱《咱们的工人有力量》和《打靶归来》,因为这两首歌一个是工人兄弟唱的,一个是战士唱的,具有阳刚之气,也都是他们熟悉的歌曲,几乎年年矿工会组织歌咏比赛都唱。不同的是,他们今年要拿出一个压轴的节目,就是唱《冬天里的一把火》。他们认为,这首歌曲不能合唱,只能独唱,要学着费翔的样儿,唱出对意中人的热情和向往,唱得让人心醉神迷,唱得地动山摇,唱出自己的感情和心声。独唱只能让张平安唱,因为他的嗓子好,没有被烟熏过,他对这首歌理解的到位,对音乐节拍和节奏把握的恰到好处,这首歌的旋律仿佛已融入到了他的骨髓里。那么,张平安唱歌的时候,孟三和海亮干什么?他們两个可以伴舞。在张平安的想象中,伴舞应该是两个年轻人,一男一女,他们用优美的舞姿,能跳出的青春的活力和生命的张力。但遗憾的是,他们单位没有女工,认识的人中没有会跳舞的。工会的文艺干事魏老师倒是能歌善舞,但魏老师要担任文艺晚会的艺术总监,不会有时间来配合他们。
总的思路定下来,他们就根据各自唱的歌训练起来,小合唱容易,多唱几遍就行了,就是编舞蹈有些难。因为他们几个都是模仿费翔在跳,张平安手拿话筒跳还可以,孟三和海亮俩人专门跳就不知道怎么办了。后来,他们相互启发,反复切磋,自编自导,想象前面就有一把熊熊燃烧的火炬,顺着火光望去,前方就有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大眼睛好似一轮熠熠生辉的月亮,好似明亮闪烁的星辰,这样感觉就找到了。他们废寝忘食地排练,几乎天天唱到夜半,走火入魔似的。
这天上午,他们正在宿舍练歌练舞,乔大嫂来敲门了,她说:我警告你们不要狂轰滥炸,不要干扰别人,你们咋不听呢?
张平安说:我们这次不是扰民,是在认真排练,要在国庆文艺晚会上演出。
乔大嫂惊奇地睁大眼睛:真的?到时候给老娘弄张票,让我也去看看,给你们捧捧场。
虽然是文艺晚会,也不是谁想观看就能看,因为俱乐部的演出大厅尽管有上下两层的观众席,每逢文艺演出还是场场爆满。为安全起见,每次举办此类活动,矿工会都是通过免费发票的方式解决人满为患的问题。所以每个区队将领到的十几张票只发给区队干部、班组长和劳模、先进,其中也有奖赏的成分。
那天晚上的文艺演出在青龙山煤矿引起极大的轰动,也成为张平安生命中的一个亮点。
张平安他们早早吃过晚饭,就一路小跑上了区队办公楼。熊区长见手下的三个兵统一身穿工装、头戴安全帽,脚穿高筒胶靴,浑身上下透出生龙活虎的精神气儿,甚是欣喜。他说:强将手下无弱兵,走,老熊带你们上战场,和三个年轻人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办公室的人哈哈笑,都说老熊把人找对了。
这是矿上开展的一次大的文化活动,牵动了全矿职工家属的神经。傍晚时分,人们从各个家属区往给河边的工人俱乐部聚集,路上歌声笑声不断,整个矿区在这个秋天的夜晚都沸腾起来了。参加演出的职工早早来到了俱乐部门前,他们或穿着工装,或穿着上红下绿的演出服装,以饱满的激情在等待给观众展演。
俱乐部门前的广场上,采五区区长正摆动着两支只胳膊,笨手笨脚地在给站成一排的工人打着拍子,指挥参加演出的职工练唱《社会主义好》。合唱队员们吼破嗓子在唱,个个腮帮子鼓得像吹圆的气球。熊区长站在一旁认真看,待对方唱完了,上前拍了把采五区区长的肩膀说:你们的气势大呀!采五区区长得意地说:我们二十个人,人多力量大!熊区长嘿嘿笑,思忖人多顶个屁,你们的大队人马也抵不住我的“一把火”,也不定能夺魁。
文艺晚会在机电一队男女大合唱中拉开帷幕。全场爆发出热烈的掌声。这个队唱的是《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还说了一个快板。接下来,机电二队等单位演过,就该轮到采掘一线单位演出了。等待演出的职工都站在幕布后面,个个脸上呈现出抑制不住的激动和喜悦。张平安和两名工友也在依次排队,三人在暗暗使劲,但心里却像打鼓似的咚咚跳。因为尽管他们没黑没明疯唱狂跳,但在大庭广众面前演唱还是第一次,还没拥有过真正的观众,接受过众目睽睽的检阅。孟三抹了把额头的汗水说:妈呀,人家都唱的这么好,咱能行吗?海亮说:你他妈没上场就拉稀,上不了台面。张平安攥紧拳头说:我相信,咱们唱得比他们更好。
轮到他们上台了,三个人排队走上舞台,随着乐队伴奏声响起,先唱了《咱们的工人有力量》,唱得高亢、嘹亮、激昂。随后,他们很快回到后台换上了崭新的西服、扎上红领带,在幕布拉开后,以一种全新的形象展现在观众面前,唱起了《冬天里的一把火》。张平安手执话筒唱,仿佛那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就在他的眼前,他的面前正在燃烧着熊熊大火。他唱得激情饱满,唱得如痴如醉,两名同伴也跳得起劲,跳得张弛有度。这首歌引起观众的共鸣,台下的许多年轻人跟着唱起来。唱到最后一句“熊熊火光照亮了我”,张平安还做了一个大幅度的动作,手指着自己的心,好像火光真的把他的心照亮了。他的一招一式很有些明星范儿。
歌声戛然而止,就在他们给观众鞠躬的时候,整个现场像烧开了水的大锅沸腾起来,全场响起雷鸣般的掌声,一個小伙子站到了座椅上欢呼,打起了口哨。熊区长站在观众席的通道里,咧着被胡楂包围的大嘴,正在使劲拍手,似乎他带头鼓掌是理所应该的,他鼓掌大家才会鼓掌。
掌声等于给张平安他们吃了颗定心丸,说明几天的努力没有白费。他们松了口气,回坐在观众席上观看下面的节目。
忽然,张平安看见舞台上出现一位姑娘正在演唱邓丽君的《甜蜜蜜》,她唱道: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
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
开在春风里
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你
你的笑容这样熟悉
我一时想不起
啊……在梦里
她高挑个儿,上穿绿色的毛衣,下穿牛仔裤,脖子上系着红纱巾,清爽得像出水的芙蓉,像雨后的牡丹。她唱得轻松自如,好像自己也成为了花儿,开在了春风里,是那么纯洁、美丽。张平安的目光如同扫描仪跟踪着她,如同陷入到了幽幽的梦境中。她是谁?她叫什么名字?
甜蜜的歌声似乎征服了所有的人,几乎有一半的观众起立鼓掌,甚至有小伙子把飞吻还频频抛给了“红纱巾”。孟三急得眼睛似乎冒出了火,喊道:唱得好,唱得好!把手都拍疼了。
后来的演出中,再没有出现这样热烈的气氛。无疑,那天晚上,张平安和“红纱巾”出尽了风头,他们两个俨然成了矿区的大明星。
张平安怎么也没想到,矿上组织的文艺晚会,让他有机会见识了“红纱巾” 唱歌的真本事。
人们把张平安叫“一把火”,把“红纱巾”称“甜蜜蜜”。有人说,只有“一把火”点燃了“甜蜜蜜”,才能有水乳交融的状态。
张平安终于见到了自己的梦中情人,但他却没机会认识“红纱巾”。因为他们一个在井下采煤,一个在地面上班,八竿子打不上,没有接触的理由和机会。只有矿上举办什么活动,俩人都去参加才能见面,可矿上平时举办的活动并不多,双方也不一定都能参加。加之要认识“红纱巾”,也必须在适当的场合,有充足的理由,否则太唐突,“红纱巾”断然拒绝,自己就下不了台了。他只好把这件事窝藏在心里,而越是窝藏心里越郁闷。
海亮见张平安闷闷不乐的样子,猜测到了张平安的心思。他说:如果你喜欢“红纱巾”,我给你侦察侦察她在哪儿上班。
海亮是在矿山长大的,中学毕业后当了几年兵,复员招工下了井。因为在部队当的是侦察兵,习惯用军事术语,开口说话就是侦察、合围、歼灭等。
张平安嘿嘿笑,笑得嘴唇上的一抹小胡须颤抖开来。海亮知道,他这种表情就是默认了。因为他俩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只要使个眼色,对方就知道干什么。
几天后,海亮的侦察有了消息,他在更衣室告诉张平安,“红纱巾”叫徐俪,在服务公司下属的小工厂上班,是徐大拐的女儿,家住青石沟。徐大拐有一闹二骂三打的招数,曾因打矿长出了名。矿上的领导见他就躲,是个“麻缠”的主儿,惹不起。
其实,关于徐大拐打矿长的事张平安早有所闻,只是没把他和“红纱巾”联系在一起。据说,徐大拐原在采一区上班,几年前因一起冒顶事故,把一条腿砸折了,就拄着单拐在街上摆起了钉鞋摊。他跟人说话,一嘴一个“我日他的,我日他的”。有年秋天,一个青工钉了鞋趁着人多,没付钱溜了,徐大拐每天见人就提这件事,闲下来张口闭口就骂。他的嗓门大,满市场人都能听到,骂得小伙子两个月从鞋摊前都要跑着经过,只好把三元钉鞋钱塞进了徐家的门缝里,还附了一张纸条,向徐大拐道了歉。
据说,“甜蜜蜜”的工作也是徐大拐骂出来的。徐大拐下了二十年井,好不容易把老婆和孩子转成了城市户口,人生该办的事还没办完呢,他却忽然少了一条腿,长期休工伤,只能领个基本工资,家中生活拮据多了。他去找工会,要求给在家待业的女儿安排个工作。工会主席给他做思想工作,说矿上的就业压力大,像他这样的家庭不在少数,并掰着指头给他说,矿办公室主任的老婆都没事干,宣传部长的老婆没就业,煤质科科长的女儿都无法安排……徐大拐说:我不听这些,你先说这事你能办不,你若说办不了,我找矿长。工会主席拉着徐大拐的手,亲切地说:你家的生活困难我知道,我没说不管呀。说着掏出二百块钱塞进徐大拐衣兜里。徐大拐推让,工会主席不依,徐大拐把钱掏出来扔了。他倔腾腾地说:我不要你的照顾,也不要你可怜我,我老徐家的人要通过劳动挣钱养活自己。工会主席无可奈何,只好看着徐大拐边骂着一瘸一拐走了。
打那以后,徐大拐每天来到矿部的大楼前,用拐杖指指戳戳对着办公楼破口大骂,一句一个“我日他的,我日他的”,好像他跟办公楼有仇似的。楼里的人出出进进任他骂,也没人理他。这天,矿长从矿务局开会回来在办公楼前下了小车,见一个瘸子在叫骂,上前刚问了句怎么回事,他就伸出拐杖挡住了矿长的去路。他先是发牢骚,说我把青春献给矿山了,把一条腿献给矿山了,分房没我家的,孩子就业没指标,你们这些狗娘养的把心黑了。矿长一听是粘牙事,急着就要走,他扑上前要抱住矿长的腿,矿长撒腿跑,他抡起拐杖打在了矿长身上。这就是老徐被称为徐大拐的来由。
保卫科的几个保安快速赶到,他们硬掰开徐大拐的手,像老鹰抓小鸡似的把徐大拐抬了起来,声称要扔进河里喂鱼。徐大拐两腿乱蹬说好啊,我没死在井下,总算死在了青龙山矿了。路过的矿工家属纷纷围上来,给徐大拐投去同情的目光,嘴里嘟囔:咋能这样对待伤残职工。矿长呵斥保安,说这是瞎整,请徐师傅去我办公室,我要了解徐师傅家的生活情况。保安把徐大拐从空中放下来,抬到了矿长办公室。在深入了解了徐大拐家的生活状况后,矿长打电话叫来服务公司总经理,等于特事特办,给徐大拐的女儿批了一个岗位。矿长握着徐大拐的手饱含深情地说:矿上现在的总体形势不容乐观,让孩子先干个临时工,后面有机会再说吧。徐大拐的嗓门不大了,他说女儿好赖有个事干就行了。
徐大拐对孩子管教很严,开口就骂,抬手就打。有次,一位青工给“甜蜜蜜” 谄媚,拿了张电影票送到家中,邀请“甜蜜蜜”一块儿去看《永恒的爱情》。徐大拐一顿臭骂,说爱情再永恒,没钱吃饭也是白搭。你想和我女儿产生爱情,白日做梦。他声称,矿井险些吞了他的命,他不能让女儿再找个下井的。
海亮说,因为有这样一个爹,曾有几个小伙子和“甜蜜蜜” 谈恋爱,都被徐大拐打跑了。“甜蜜蜜”是带刺的玫瑰,够不着,不敢采。
张平安嘿嘿笑,说知道了。
孟三说,人真是这山看着那山高,徐大拐家刚解决了农转非,他就膲不起下井的了。他真是个赖子。下井的咋,比外面人挣钱还多哩。
海亮说:既然下井好,为啥矿领导的孩子都不愿意下井?有人寻情钻眼往地面调,即便是在选煤楼拣矸石、扫垃圾也愿意。
张平安心想,是啊,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在地面脚踩大地,头顶蓝天,人从心理上来说都是踏实的。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徐大拐不愿意让女儿嫁井下工也属人之常情。
冬季的一個中午,张平安升井从澡塘子出来,见灯光球场上有人打篮球,在暖暖的阳光下,他们跳跃呼喊,尽情挥发着青春的活力。他上中学时是个文体活跃分子,也喜欢打篮球,可来到矿上整天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没有运动的机会不说,胳膊腿也似乎没有了弹性,跳不起来了。他的目光跟踪着传来传去的篮球,视线里忽然出现一缕红纱巾,顺红纱巾望去,见“甜蜜蜜”也正在看打球。他的心狂跳起来,便壮着胆,走上前主动和“甜蜜蜜”搭讪。徐俪见是那天晚上的“一把火”,似乎很是惊奇,大眼睛扑闪扑闪,长长的睫毛也扑闪,有种叫人心醉神迷的感觉。张平安问徐俪还唱歌吗?徐俪说唱呀,天天在唱。张平安试探说:我最近买了几个新磁带,要不要一块儿去听听。徐俪高兴地说:行!
张平安没料到“甜蜜蜜” 能爽快接受他的邀请,他激动得心都要跳出来了。他飞奔去旁边的小卖铺买了两袋瓜子,带徐俪离开了灯光球场。
正在睡觉的老马听到钥匙开门的声音,磨磨蹭蹭起了床。他见张平安带进来一位漂亮姑娘,脸上立马堆满了笑容,忙从墙角拉出自己新买的折叠椅,用抹布擦了让她坐。又从箱子里取出给老婆留的水果糖,双手捧着让她吃,态度好得比对他老婆还亲。徐俪见老马如此热情,接着五颜六色的水果糖,一副笑盈盈的模样。老马似乎受到了鼓舞,又卸下用绳子拴在裤带上的钥匙,打开桐木箱,取出一个绿罐子,给罐头瓶里倒了少许茶叶,加上水,双手递给徐俪说:请喝茶。因为单身楼名副其实住的全是没成家或成了家没带家属的男职工,平时宿舍里只有男人身上的酸臭味,没有女人身上的香味儿,这些单身汉们看见陌生女人进楼,都像猫闻到腥一样。今天容貌美丽的姑娘走进自己的宿舍,老马咋能不兴奋。徐俪矜持地接过罐头瓶,敷衍地和老马说了几句话,剥了颗水果糖含在嘴里,却没坐椅子,而是坐在另一张空床上,看张平安在摆弄录音机。老马有种意犹未尽的感觉,嘴张了张,还想和姑娘多说几句话,《九百九十九朵玫瑰》唱开来,见没人搭理他,知趣的拿着碗走了。
天灰蒙蒙的,山上阴坡处还有大片的积雪,路上的人或穿大衣,或用围巾蒙住头匆匆而过,似乎这个冬天很冷。屋子里却暖融融的,顺墙而走的铁管子里咕咚咚、咕咚咚响,仿佛暖气在里面跑过来,钻过去,也想在姑娘面前表现一番。徐俪手搭在暖气管上探试了一下,说暖气就是好,干净,生炉子暖和是暖和,就是搞的满屋子煤尘,脏。
青龙山矿地处一个川道里,两边是山,中间有条河。矿上有三个正规的住宅区,一个是龙头沟,另两个是青石沟和东崖。龙头沟在俱乐部北边,那儿有三十幢六层的高楼,楼上有蛛网似的天线,楼与楼之间栽有法国梧桐树,种有花草,每个楼有四个单元,家家有阳台,屋子里窗明几净,做饭用的是煤气。旁邊的配套有农贸市场、服务公司、商店、中学、小学和幼儿园,还有一个煤场。那儿住有矿上的大小领导和资历较深的职工,他们家家几乎有电视,穿的衣服都比一般职工的高档。好像在此居住的人不但是煤炭生产的龙头,也是带动生活新潮流、提升生活质量的龙头。龙头沟是职工向往的高档住宅区。海亮家就住在龙头沟,张平安曾去过多次,每次去都有一种新鲜的感觉。有一回,他见海亮的母亲在厨房做饭,不用点火,不用添煤,把哪儿一板,嘭的一股蓝色火苗子就舔到了锅底上,没几分钟,锅里的水就开了。海亮告诉他,这是煤气灶,用的是煤气,矿上产出的煤气产量低,只能供龙头沟的人做饭用,取暖还得生炉子。就这也够他惊叹半天了,他想,自己要好好干,争取将来能住进龙头沟的家属楼,也把农村的父母接来住几天,见识一下,城里人不拉风箱,是怎么把生食变成熟食的。
相比于龙头沟,另外两个家属区条件可差多了。青石沟和东崖各有三十多幢两层的简易楼房,是建矿时工人住过的,年久失修不说,也供不上煤气。近年来,随着农转非职工愈来愈多,这些后来进入矿区的人就住在了那儿。家庭人口多的就向外扩张,在门外搭起油毡棚,存车存煤也住人。不同的是,东崖住宅区背后的半山上,还有一片黑压压的临时房,它们搭肩接踵,高低不等,密密麻麻。一些要不下房子的职工和农合工就带着老婆孩子住在那儿,做着农转非的梦。因为一旦解决了城市户口,他们就可能通过论资排辈住进家属楼。因这儿多为黑人黑户居住,住的又是黑油毡当顶的临时房,被称为“黑户村”。为此,职工们编了顺口溜:一等人住在龙头里,二等人东崖青石沟,三等人住进“黑户村”。
在与徐俪的交谈中张平安知道,徐俪天生有副金嗓子,打小就爱唱歌,在河南老家上中学时,参加歌咏比赛还得过奖。来到矿上后,由于父亲反对她唱歌,她只能偷着唱。她在工余时间唱,在路上唱,晚上还和弟弟上到家后面的山坡上唱歌。弟弟喜欢听她唱歌,是她的第一个观众。张平安告诉徐俪,其实,他小时候并不喜欢唱歌,喜欢打篮球,因为他觉得男人就应该去搏杀才有气势、有意思。来到矿上后,他就不打球了,原因是打篮球是集体行为,一个人打球没意思。他就跟着收音机、大喇叭唱歌。他说,唱歌能抒发自己的思想感情,排遣寂寞,最主要的是增加了肺活量,起到了吐故纳新的作用,能让他把吸进肺里的煤尘吐出来。
徐俪没想这个貌似另类的采煤工,能从精神和实际两个方面去认识唱歌这件事。因为她打小就认为,矿工都是像父亲一样的人,只知道出牛马力,没有更高的认识和追求。她惊奇地说:你的见解真是独特。
两个人在邓丽君的歌声中热烈地交谈,不知不觉矿上的大喇叭就响了。大喇叭每天响三次,早六点半、中午十二点和下午六点,雷打不动。一般先是转播中央和省里的新闻,接下来就是《本矿新闻》,喇叭一响,机关干部下班,学生放学,家属区人接水,等于喇叭声就是矿区的生活时刻表。徐俪说她该回家了,今天休班,不回家娘就要找她了。
张平安感到诧异,笑着说:你又不是三岁小孩子,你娘怕把你丢了。
徐俪没有解释,微笑了一下,挥了挥手,说了声拜拜便出门而去。
歌声依然在唱,屋里却剩下了一个听歌的人。张平安觉得有些怅然,忙趴在窗户上向外望,看见徐俪没有左顾右盼,径直朝青石沟走去。
从此后,徐俪常去张平安的宿舍听歌、唱歌,和张平安聊天。张平安的宿舍有了女人的气息,有了银铃般的笑声,也有了生机。
他们不但在一块儿唱歌,还把自己唱的歌录下来听,似乎要比比和歌手的差距有多大。一次,张平安把他学唱费翔的歌儿录了下来,把徐俪学唱邓丽君的歌儿录了下来,放出来听。他们竟发现自己和费翔、邓丽君唱的差不多,几乎到了乱真的程度。逗得徐俪咯咯咯笑了半天,她说:难怪那次在俱乐部,观众听了我唱的歌那么疯狂。
张平安每天一下班,就急匆匆回到宿舍,先打开录音机,让费翔唱着歌儿,他在歌声中叠被子,把床铺铺得平平展展,扫地、拖地,擦拭凳子、床头。原先,他不大讲究,起床后总是把被子揉作一团,回来往床上一倒,拉上被子蒙头就睡。白天是这样,晚上是这样,几乎一年四季都是这样,好像已经成了一种生活习惯。他也不爱扫地,都是几名宿友在扫,认为反正宿舍天天都是一个样。现在不一样了,屋子里要来客人,况且是个漂亮姑娘,这样怎么行呢?他在澡堂子洗过了脸上的煤灰,还要回宿舍用香皂洗脸,给脸上手上搽上护肤膏。他三五天洗一次衣服,半个月洗一次床单、被罩。每天把屋子里的所有东西都打扫得一尘不染。因为他觉得,漂亮姑娘只能坐在干净的床铺上,坐在干净的凳子上,否则就是委屈了她,对不起她。连老马都惊叹,自从宿舍来了漂亮姑娘,张平安再也不邋里邋遢了。
把屋子打扫干净了,张平安便关了门,跟着费翔轻轻地吟唱起来,其实,他的耳朵却在谛听着外面的声音。他知道别人的脚步声是腾腾腾的,很重,徐俪的脚步是轻盈的,就像燕子掠过天空,像小鹿从草原上跑过。他已能区别出徐俪的脚步声,喜欢听到徐俪的脚步声。常常在他遐想的时候,徐俪就会悄悄来到他身边。
这天上午,张平安下班后感觉有些困乏,打扫过屋子想睡一会儿,刚闭上眼睛就有人敲门。他开了门,见徐俪喜盈盈地站在面前,忙让她进了屋子。听了两首新歌,徐俪提议说:山上的花儿开了,去看看。张平安顿觉一下子有了精神,说好呀,整天不是在井下就是窝在宿舍,沉闷死了。走!
他们下楼过了小河,走上了通往村庄的土路。河东是矿区,河西是农村,工农的界线其实就是一条河。穿过村庄的时候,袅袅炊烟从家家户户的屋顶升腾起来,空气中有了土腥味和牛粪味,有人赶着牛、赶着羊走在半山上,脸上一副慵懒的神情。春天了,山上活泛了,这儿一片绿,那儿一片红,还有一簇簇黄的粉的花儿点缀其间,煞是美丽。张平安每每看见这样的情景,就感到十分亲切。因为他的家乡跟这儿差不多,人们的生活方式也基本相同,景色是一样的,不同的是,家乡的山多是石山,这儿多是土山,都属于山区,太穷了。他常想,倘若不是挖出了煤,当地的人可能就会年复一年,孤独地在这儿生活一辈子。
他们一路攀登上了山顶。山顶有片松树林,还有山桃树、杏树和荆棘,望天,阳光照射在大地上,给人一种暖暖的、舒心的感觉。天空中有棉絮状的白云在飘。往下看,有种凌空绝顶的愜意;远眺,矿区鳞次栉比的楼房和玉带似的小河尽收眼底。他们在山上惊呼着跑来跑去,一朵花、一株草、一棵树似乎都能引起他们的好奇。徐俪发现了山崖上桃树开花了,忙跑过去采折,不想一脚踩空,两手扒住树干打起了秋千。她喊救命呀!张平安冲上去,见徐俪脸色煞白,嘴唇打颤,对她说:不要怕,不要怕。他拽住徐俪的一只手,猛一使劲,把徐俪拉了上来。抑或是用力太大,抑或是徐俪害怕,脚一落到实处,她就扑在了张平安的怀里,差点儿把张平安扑倒在地。张平安用有力的胳膊紧紧地搂抱着心爱的人,似乎他一松手,她就会掉下悬崖。他们这是第一次拥抱,俩人都听到对方的心在狂跳,狂跳中,两颗年轻的心贴在了一起。
惊险的一幕过去,徐俪用手做成喇叭状搭在嘴上,面对莽莽的群山喊:张平安,我爱你!她的喊声在山涧起伏回荡:张平安,我爱你!张平安,我爱你!张平安也学着徐俪的样子喊:徐俪,我爱你!我爱你!
他们俩人背靠背坐在草地上,天是蓝的,山是厚实的,空气是清新的,就连树上叽叽喳喳的小鸟也是可爱的。张平安问徐俪最爱听哪首歌?徐俪说:我爱听《冬天里的一把火》,听着它, 人感觉心里都温暖起来了。张平安说:好,我就常给你唱这首歌,唱到地老天荒。徐俪问:你呢,爱听什么歌?张平安说:我爱听《甜蜜蜜》。
徐俪唱道: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
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
开在春风里……
下山的时候,徐俪还折了一把欲开未开的山桃花,说要把它插在张平安宿舍的瓶子里,她要让心爱的人儿闻到花的芳香。
这期间,孟三和海亮几次要跟张平安一块儿去唱歌,都被张平安以录音机坏了,拿到铜城修理为由委婉拒绝了。因为他不愿意让他们当“电灯泡”,打搅他和徐俪在一块儿的美好时光,他要珍惜两个人在一起的分分秒秒。他喜欢看徐俪唱歌时的模样,喜欢看她的大眼睛扑闪扑闪,睫毛扬起的样子,因为此时,她脸上的五官就好似全部调动起来了,变得生动而富有表情。
井下休息的时候,大家感到沉闷,有人建议张平安唱一首歌。张平安说:让孟三唱,他唱得好。
有人说:张平安,你怕只会唱“一把火”呀?
有人问:你最近没唱歌吗?
张平安说:我天天在唱。
孟三说:你的录音机明明好着,不让我们听,骗人。
海亮说:你是重色轻友啊!
大家哈哈笑。
徐俪常去张平安的宿舍,别人没意见,老马有些不悦了,因为录音机白天黑夜哇哇响,影响了他休息。先前,他下班在宿舍想睡就睡,想坐就坐,自由自在。而現在一推开宿舍的门,屋里就有一个大姑娘,他感到浑身不自在,就只能拖着疲惫的身子在外面转,回避一下。他跟张平安虽然同在采煤六区,但不是一个班,他上班,该张平安睡觉,他下班要睡觉,张平安却没睡觉或没离开宿舍。后来,老马索性夹着被子去另一个宿舍了。
徐俪往单身楼跑的事传开了,有人说张平安和徐俪在宿舍日夜唱“一把火”、唱“甜蜜蜜”,唱得整个楼上的人都听得见。甚至有人说,俩人唱得如胶似漆,都黏糊在一块儿了。
有天老马去街上钉鞋,装糊涂把这件事说给了徐大拐。他说现在这社会人变坏了,姑娘和男人说上床就上床,随便得跟喝茶一样。“甜蜜蜜” 就是这样,你和男人鬼混去找个地方,在宿舍干扰旁人睡不成觉,不讲公德,他要困死了。
徐大拐在街上坐不住了,气得 “我日他的,我日他的”骂开了。因为他不愿意让女儿和井下工好,女儿却偏偏和“一把火” 好上了。在他的心目中,一个女人嫁给矿工,就等于和阎王爷打上了交道,睡不了一个囫囵觉,心时刻都在嗓子眼儿,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他的腿折了,他不能让女儿像她娘一样生活在煎熬之中。
徐大拐把钉鞋工具锁进箱子,再用铁链子把箱子锁在电杆上,不钉鞋了。他一瘸一拐骂骂咧咧往单身楼走去,他要去找张平安,阻止张平安勾引他家姑娘。张平安宿舍的门锁着,敲了半天没人应。他问过服务员,才知道张平安上班去了。他又来到区队的办公楼,推开了采煤六区办公室的门,扯开大嗓门骂起来。几个区干部正在商量生产上的事,不明白他骂谁,其中一个问:徐大拐,我们可没得罪你呀,你该不是走错门了?徐大拐的厚嘴唇一撇,胡子颤抖着说:我腿虽然折了,可脑子亮清,又没老糊涂,我骂的就是你们。几个人赶紧给这个“麻缠”人让座,有人还倒了一杯茶端过来。徐大拐问:你们区是不是有个叫张平安的坏小子?熊区长说:有呀,就是上次唱“一把火”的那个小伙子,咋,你也想跟他唱“一把火”?徐大拐说:我……我要打断他的狗腿。熊区长问为啥?徐大拐说:他勾引我家姑娘。你们为啥不好好教育他?熊区长问咋勾引,是把你女儿卖了还是藏了?徐大拐说:他们钻在一个屋里唱歌,我女儿不回家。熊区长弄明白徐大拐所说的勾引的含义,哈哈笑说:老徐,人家两个年轻人谈恋爱哩,你就甭瞎掺和了。徐大拐说:我就是怕他们谈恋爱,我坚决不同意!熊区长说:咋,瞧不上我们的“一把火”,张平安虽然是个农村娃,但他品行端正,聪明能干,你还挑剔啥?我可给你说,过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人家铜城都有姑娘给“一把火”写信哩,你可甭后悔。徐大拐两手在膝盖上一拍:唉,我咋给你们说呀!似乎他有一肚子的委屈无处发泄。熊区长拍了下后脑勺说:噢,原来你嫌他是个掏炭的。老徐,你自己都是掏炭的,老鸹甭笑猪黑了。徐大拐尴尬地说:咱当年不是家里穷,没办法吗。家里要是情况好,谁钻黑窟窿。熊区长说:你都是挖煤的人,你还嫌弃挖煤的,你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吗?“一把火”没说的,灵光着哩,你甭拿错主意。只要人家两个有情有义,能对上眼,就让好好谈,罢了我去主持婚礼。
办公室的人都鼓起了掌,说这待遇不低啊,平时职工谁家过喜事,请老熊他都不一定去呢。
徐大拐说:你老熊说得恁好,咋不把你闺女嫁给“一把火”。怏怏地走了。
这件事传到了井下,有人说:“一把火”,你勾引“甜蜜蜜”,小心徐大拐打折你的腿,就死了这个心吧。
张平安怕徐大拐在地面找他的茬儿,因这件事造成不好的影响,洗澡的时候,他让海亮先去外面侦察侦察,看徐大拐是否在门口守株待兔。海亮在澡塘子的前门后门都侦察过了,没有徐大拐的影子。张平安这才穿好干净衣服,快步走出澡塘子。他没有回单身楼,而是穿过马路,到河对面的山上去了。他坐在半山坡的草地上,俯瞰着矿区,矿区的楼房逶迤而建,高大的选煤楼正吐出一车一车的煤炭,乌黑发亮的煤炭被轰隆隆吐着股股白气的火车运向大山外面。看着这气吞山河的壮观景象,他忽然觉得自己的渺小和低贱。他决定不和徐俪来往了。他知道,徐大拐的担心也不是没有道理,既然他爱徐俪,就要让她找一个比自己工作更好的人,比自己优秀的人。
半个月,徐俪没到单身楼来,张平安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好像少了什么。他神情落寞,似乎对什么事都没了兴趣。他把录音机打开又关上,关上又打开,最后干脆锁进了箱子。有一天,孟三来到张平安的宿舍听不到费翔的歌声,弯腰低头这儿瞅瞅,那儿瞅瞅,问录音机呢?你把录音机藏哪儿了?蒙头盖被的张平安呼地坐起来,说爱听歌自己买一个。一句话顶得孟三愣怔了。
张平安没有喝酒,却像喝了酒似的头昏脑胀,恍恍惚惚。一次在井下行走时,他摔了一跤,头磕到铁柱上,磕得鲜血直流。班长立马给地面打了电话,并派人将受伤的张平安送到了医院。医生很快给他处理过伤口,挂上了吊瓶。住了三天医院,海亮就骑自行车把头裹纱布的张平安送回了宿舍。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有人在嘭嘭嘭敲门,张平安下床开了门,却见徐俪站在面前。四目对视,徐俪的大眼睛忽然涌出泪来,一头扑进了张平安的怀抱。
原来,徐大拐在区里告状,没有阻挡住女儿和张平安的交往,就在家庭成员管理上下起了功夫。因为他懂得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扎紧篱笆挡住狗的道理,知道要不让他们来往,首先要管好自己的女儿。这天吃过早饭,徐俪梳妆了一番,特意戴上张平安送给她的蓝色的蝴蝶结要出门,被爸爸伸出来的拐杖挡住了。徐俪说:爸,你这是干啥,我要上班去。徐大拐说:你骗鬼,你们那个破工厂早放假了。
徐俪上班的小工厂主要生产井下防冒顶、防塌帮用的荆笆和铁丝网,井下出煤多,掘进快,就用得多,换句话说,就是煤矿的生产进度决定着小工厂的生产量。近期煤卖不出去,荆笆、铁丝网就积压了,对于这一点,下了几十年井的徐大拐心知肚明。
徐俪说:不上班就不能出门了,我要和李红英去核桃坡转转,看有没有能赚钱的生意做。李红英是她要好的朋友,和她一块儿在小工厂上班。爸爸认识李红英。核桃坡是离矿区二十公里的一个镇街,农历三六九逢大集,那儿有卖土特产的,也有卖山货的,没事干的矿工家属常去批发些货物,带回矿区赚个差价,补贴家用。她想虚构这样的故事,让爸爸知道自己是在为家里着想,替父母分忧,是个懂事的孩子。
徐大拐狡黠地笑笑:你越说谎越大了,今天是农历五月初二,核桃坡没集,转啥?你是要去单身楼丢人哩,不能去。又扬起拐杖说:回屋去。
徐俪看谎撒不圆了,就不再说话了。她刚一进自己的屋子,父亲就把门锁上了。
徐家住在青石沟一厅一室的房子里,统共只有四十多个平方米。五口人住不下,就在外面垒起了一个小院,盖了两间油毡房,一间徐大拐两口子住,一间当厨房。徐俪屋子的窗户面对着山,山上高处是树,山上终年郁郁葱葱,呈现一块一块的碧绿,像是从天上吊下来的一幅油画。半山坡是菜地,地是职工闲暇开垦出来的,种着五颜六色的蔬菜,母亲和邻居的大爷大娘们正东一个西一个蹲在地上一心一意侍弄菜。徐俪先打开窗扇子对着山唱歌,她唱《冬天里的一把火》、唱《甜蜜蜜》,还唱《九百九十九朵玫瑰》,可她唱什么歌,似乎也引不起后山上人的注意,甚至连头转一下的都没有,那些人好像对种菜更上心。后来,她两手抓住窗户上的钢筋噢——噢——喊,试图欲通过怪叫声引起母亲的注意,让母亲看见她被人关进了“牢房”。因为打小她就认为,母亲是这个世界上和她最亲的人,是她的救世主。但是弯腰弓背的母亲站起来朝自家的房子望了一眼,撩拨了一下额头的头发,又蹲了下去。母亲似乎听不见女儿的喊声,又似乎听见了,觉得无所谓,继续干她的活儿。徐俪闹腾了半天,动静倒不小,但没闹出结果,没达到自己的目的,便长吁了口气,像泄气的皮球一样,失望地坐在了床上。
她从桌子抽屉拿出一本《山西青年》杂志看,但心不在焉,怎么也看不进去,做不到入脑入心,就扔了杂志,倒在床上睡着了。吃午饭时,弟弟问姐姐,娘搪塞说姐姐上班去了。晚上,父亲回家了,让她吃饭,就是不让她出门。她实在嚷着要出门,母亲就像她的尾巴跟着她,她不敢去单身楼,就在市场上转。后来她烦了,母亲也烦了,父亲又把她锁进屋子。当天下午,弟弟徐宽放学早,回家听到姐姐的喊声,这才找钥匙将她放了出来。她跑出家门,先到李红英家待了半天,趁天黑了来到单身楼。在她的心目中,倔犟的父亲把她关起来,亲爱的母亲背叛了她,现在只有张平安才是她的大救星,能给她快乐和自由。他是她心中的偶像,是她心中的白马王子。歌声给了她生活的信心,让她树立起了做人的尊严,赢得了赞誉。在她青春萌动的时候,是他的歌声点燃了她心中爱的烈火。她愿意变成一只飞蛾,扑向那团烈火。
他们紧紧拥抱在一起,好像是遭受了生死离别的情侣。
徐俪说:我是回不去了。
张平安说:这是非法拘禁,我要去报警。
徐俪说:她们是我的父母,警察怎么处理?算了吧。
张平安提着礼品去徐家几次试图讲和,欲做通徐俪父母的思想工作,让他们这对儿有情人成为眷属。徐俪的母亲吴春花倒也热情,想顺坡溜认了这门既成事实的婚姻,但徐大拐怎么也不同意。他认为女儿嫁给了张平安就等于掉入了火坑,每次都将张平安撵出了院子。有次徐大拐和張平安说着说着竟吵了起来,他抡起拐杖朝张平安打去,打得张平安头上冒血,狼狈不堪。徐大拐说:你勾引我的女儿,不得好死。
这件事像烫手山芋,烫得张平安拾不起,放不下。他蔫得跟蛇似的,在井下干活时,总是走神,不是上碰头就是下磕脚。工友们看在眼里,都帮他出主意。
孟三说,他徐大拐不同意,你就不能结婚啦,结,只要你们两厢情愿,天王老子也管不了。
海亮说:领不了结婚证咋整?
孟三说:你去问问黑户村的人有几个领证的?他们不照样过日子,生的娃娃不照样跑?
张平安去银行取出多年积攒的一千元钱,决定和徐俪一块儿去铜城,给徐俪买两身高档服装。他要把他的白雪公主打扮得漂漂亮亮。结婚是人生的一件大事,他不能让徐俪在家门口没有面子。他恨不得倾其所有,买世界上最好的衣服让心爱的人穿。因为徐俪天生丽质,配得上穿美丽的衣服,和好马配好鞍是一个道理。他盘算好了,若身上的钱不够,可以去找乡党先借一些。有个和他一同参加工作的乡党,就在铜城的煤矿上班。
他们直奔铜城红旗街的新风百货大楼,楼内宽阔的商品展示区人来人往,老的少的摩肩接踵,女顾客居多,声音嘈杂得像矿上的俱乐部文艺演出前一样。看着五颜六色、琳琅满目的商品,徐俪脸上呈现出惊奇的神情,张平安手一指说:你在这儿随便买。好像他把世界上所有的钱都在身上揣着,能保证心爱的人买下想要的东西。徐俪在人群中挤来挤去,转过来问价,转过去问价,在穿衣镜前比试,花了半天的工夫,最后只买一身白西服,两条牛仔裤和两条裙子,统共花了五百多元钱。张平安说:再买两身秋冬穿的衣服,我带钱多着呢。徐俪说:天冷了,在矿上买吧。你别光想着买衣服,居家过日子,花钱的地方多着哩。是啊,作为一个从农村走出来的姑娘,她打小就在母亲的生活经验里学到了什么叫勤俭持家,在花费上从不大手大脚,哪怕是花一元钱,她也要用在该用的地方,花在关键的地方。看着徐俪认真的表情,仿佛她已成为家庭主妇,在计划着过细水长流的日子,张平安为自己找了个精打细算的老婆感到自豪,不由得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一口。徐俪忙推开他说:旁边有人,不害臊。眼神里包含了几多温情。
就在要离开服装区时,张平安蓦然发现旁边的鞋帽区挂着一顶白色的太阳帽,他从人群中挤过去,花五元钱买下了它。他记得,在电影《庐山恋》里,扮演女主人公的张瑜就戴了顶太阳帽,特别漂亮。张瑜的大幅照片就贴在宿舍的墙壁上,徐俪常觉得张瑜神气。他来到徐俪面前,当即就给她戴上了帽子。徐俪兴奋得手舞足蹈,忙跑到穿衣镜前打量自己,还对着镜子挥挥手,做了个鬼脸。张平安发现,徐俪戴上太阳帽,比张瑜漂亮神气得多。走在电器商品区,他们不由得同时停下了脚步,千挑万拣又买了几盒喜欢的歌曲磁带。
张平安没料到徐俪买衣服的花费超乎他预料的少,他让徐俪再买些诸如枕头、门帘、镜子、梳妆盒之类的零碎东西。他记得哥哥结婚的时候,要过的门槛特别多,为把礼数做到,父母和哥哥提着大包小包的礼品、布料,一次一次往未过门的嫂嫂家跑,磨破了嘴皮子,总算定下了结婚的日子。筹备婚礼的那段日子里,父母背着旱烟叶、麸皮,提着带有鸡屁股温热的鸡蛋几乎天天去赶集,买盐、买醋、买菜、买肉,蚂蚁搬家似的把街上的东西一次一次带回家中。与此同时,哥哥骑自行车带着嫂子今天买一樣东西,明天买一样东西。全家人忙碌了一个冬天,结果到结婚的那天,嫂子因为少买了一件秋裤,磨蹭着半天不上接她的拖拉机,和哥哥怄了半个月的气。相比之下,他认为徐俪是天下最温顺、最贤淑的姑娘了,觉得亏欠她的太多太多。他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讨了老婆,心说:亲爱的,等我有了钱,一定让你住最好的房子,穿最好的衣服。
他们离开新风百货大楼,穿过一条小巷,向莲花山下的人民公园走去。张平安觉得徐俪在买衣服上省了钱,就要让她的心情好一些,给此行增加一些浪漫。似乎只有这样,他歉疚的心里才能得到平衡。他们过了一条河,手牵手走在林荫道上,一副很甜蜜的样子,跳跳蹦蹦进入了公园。公园里人不多,只有一些老人领着孩子这儿瞅瞅,那儿转转。他们兴奋地向公园的小湖奔去,谁料站在湖边看,湖里的水不但不清澈,还脏兮兮的,水面上好像漂着一层油,臭乎乎的气味扑鼻而来。他们跟着一伙人去动物园看,动物园其实没有多少动物,十几只猴子被圈在山崖下的一个大坑里,被人逗惹得有的爬在半山上,有的在做着各种动作,实在可爱。猴子就是太瘦了,瘦骨嶙峋,似乎几年没吃过东西。在另一个大铁网里,几只孔雀扑棱棱飞,好像希望游人关注它们,游人站在它们的周围,它们如同相约好的,蹲下去同时开屏,展示自己的风姿和美丽。公园的师傅说:它们平时不开屏,你们的运气真好!徐俪脸上绽放出迷人的笑容。她手往半山上一指说:看,那儿有座庙!
张平安说:上去看看。
这座庙依崖而建,只露了门脸和翘起的房檐,房檐古香古色,好像年代已经很久远了。它的大部分身子藏在天然的洞穴里,要到它跟前去,得在山上的小道上绕一个圈儿,还要过一座吊桥。他们兴冲冲地上了山,往下看,才蓦然感到身处于危险的境地,因为小径有一尺宽,一边是山,一边是崖,崖下虽然只有十多米深,但也会让人浑身发抖。吊桥在两山之间,有二十多米长,两边的山峰像是刀削斧劈的。桥是用钢丝绳绷在空中,上面铺木板搭成的,要过桥,必须抓住桥边的铁护栏。他们一走上吊桥,脚下就晃动起来,两个人手挽着手,各自抓住护栏,几乎是走一步,停下来喘口气,再往前挪一步,走了半天才过了桥。在庙里菩萨像前上了香,徐俪跪下来虔诚地磕了三个头,嘴里念叨着菩萨保佑我们幸福的话。
那天,他们在菩萨庙还抽了签,脸色红润的女住持认真地看了签,说你们是上上婚啊,祝福你们白头偕老!徐俪似乎很满意这一结果,给功徳箱塞了十元钱。夕阳西下时,两个人欢天喜地下了山。
从铜城回来后,张平安和徐俪去市场买了锅碗瓢盆和米面油盐,像许多临时团聚的矿工夫妻一样,用煤油炉做起了饭,俨然过起了家庭生活。
老马和另外两名工友看张平安有了长期占领宿舍的迹象,便嘴里嘟囔着各自寻找有闲床的房间,搬走了。老马搬完自己所有的家当,手伸在张平安面前,说你们结婚了,给人发几个喜糖,让人心里甜蜜甜蜜。张平安嘿嘿笑了,笑得有些调皮,笑得有些腼腆。徐俪脸腾地红了,说马师傅,我们咋能就这样结婚呢,结婚要摆酒席,到时候一定请你喝酒,少不了给你们发喜糖。
次日,老马又回到宿舍,吞吞吐吐了半天说,他想把墙上张瑜的画儿带走。
张平安说:这是我买的啊。
老马的厚嘴唇嚅动着,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看她习惯了。
徐俪笑了说:好,你带走吧。
在张平安的帮助下,老马轻轻揭下了画儿,喜滋滋地走了。
那时候,企业不像现在这样给职工留有“夫妻宿舍”“夫妻公寓”,家属要在矿上小住一段时间,住的地方全靠自己想办法解决。怎么解决?一时没地方住,就只好住在单身楼,随后再寻找长远的住处,这样一来,同宿舍的工友就只能到别的宿舍“打游击”或加塞儿睡觉。
张平安郑重地跟熊区长说了这件事。他说,他们两厢情愿,都同居在一起了,就是丈母娘家不认他,想领结婚证,徐大拐藏了户口本,也领不成。问这事咋办?熊区长抽完一根纸烟,把烟头狠劲往地上一扔,说还叫徐大拐把人给固住了?婚姻自主,领不了证先过日子。如今搞改革开放,可以先斩后奏、先上车后买票。张平安长长的松了口气,心里似乎踏實了许多。熊区长手在桌子上拍了拍,说可是有一点,你结婚要请大家喝场酒,万一日后徐大拐寻事,大家就可以给你们证明了。否则,派出所抓你非法同居,我们可不替你说话。
办公室发出哈哈哈的笑声。
张平安没想到熊区长为他想得这么周全,激动得连连给区干部递香烟,并局促地深深鞠了一躬。
待客那天,张平安早早通知了区队干部和工友,和徐俪去一家饭店买了十个素凉菜,又到市场买了几盒香烟、四瓶酒、水果糖、凉肉、猪耳朵,准备让工友们美美喝一回。似乎工友们喝酒喝好了,他们的事就办圆满了。他们打问来打问去,在带家属的邻居那儿借了两个小饭桌,把肉切了,调好菜,并一一摆上桌。张平安特意打开录音机,让费翔唱起了《冬天里的一把火》。下班后,熊区长等区干部和工友们呼啦一下拥进了屋子,来贺喜了。他们嚷嚷,婚房不像婚房,今天不能让费翔唱,要让邓丽君唱《甜蜜蜜》,《甜蜜蜜》听起来有意思。孟三立即翻出一个磁带换上了,邓丽君的歌声霎时弥漫开来,加之照进来的夕阳,屋子里变得温馨而亮堂,大家抽香烟、吃喜糖,仿佛心里也甜蜜起来了。
海亮来单身楼晚,一进门,他变魔术似的拿出三个纸剪大红囍字,把一个贴在门上,一个贴在床对面的墙上,一个贴在床头的墙上。好像有囍字烘托,大家都喜起来了。熊区长夸海亮心细,说把囍字贴上,这屋子就像个婚房了。海亮自豪地说:这是我妈的手艺,她是剪纸大师哩。大家都说好!
大家屁股下垫砖头围在两个桌子周围,全都端起茶杯和碗咣的一碰,熊区长说了句,祝贺“一把火”娶“甜蜜蜜”,就算开席了。他们抡圆筷子狼吞虎咽,一会儿就把肉吃得差不多了。便开始打关喝酒、猜挙行令,五魁首啊六六六啊、哥儿俩好啊喊得山响,把整座楼都吼得抖动起来。
乔大嫂来干涉了,熊区长粗声大气招手,说老乔,来来来,咱俩喝个交杯酒。
乔大嫂说了句老不正经,转身就走,有人把徐俪用的胭脂还是抹在了她脸上。
屋子里轰的发出笑声。
天黑定了,酒快喝完了,菜也吃完了,张平安怕晾了场,忙到楼下小卖铺买了几瓶梨罐头,两瓶酒,几袋咸菜掂上了楼。徐俪埋怨张平安,说这菜太简单了。熊区长瞪圆了血红的眼睛吼道:只要有酒,啥菜都行,下井人不讲究。
大家纷纷给区干部敬酒,说借花献佛,谢谢领导平日里的关照。熊区长接过海亮递上来的酒咕咚喝了,抹了把嘴,说啥照应不照应的,我这人脾气不好,平日打骂你们,你们甭往心里去就行了。我总想着,你们都和我的儿子一样,不能让你们少胳膊没腿,落个囫囵不全啊。大家的脸都变得僵硬,表情不活泛了,屋子里蓦然间有了沉重的气氛。
老马笨拙地端了酒敬熊区长,也说同样的话,熊区长说:你甭转移话题了,今日是“一把火” 的大喜事,让我先把“一把火” 两口子的喜酒喝了。
张平安倒杯酒双手递给熊区长,熊区长爽快地接过去喝了,说“一把火”, 成了家,就有“拖挂”了,就要多出勤挣钱养好这个家。张平安郑重地点点头。
徐俪给熊区长敬酒,熊区长说:希望你和“一把火” 越烧越旺,能早日生个大胖小子,给矿上作出大贡献。
就这样,简简单单,张平安和徐俪就算把婚结了。
在井下,大家议论张平安的婚姻,说这小子交了好运,唱首歌就挂了个姑娘,捡了便宜。
有人说:米面的夫妻,酒肉的朋友,他们是因唱歌走在一起的,说不定几天就散伙儿了。
“一把火”和“甜蜜蜜” 公开同居了,这件事像下山风在巴掌大的矿区吹来吹去,很快吹到了徐大拐耳朵里。徐大拐坐在街头又“我日他的,我日他的”骂开了,他的骂没有明确的目标,似乎只有用这种方式,才能发泄心中莫名的怒火。他没料到,自己不同意女儿嫁给一个矿工,却造成物极必反的局面,逼得女儿和张平安过在了一起,好比鸡不吃食,你越打它越跑,飞上树是一个道理。你攀个高枝还好,是老徐家的光荣哩,可你偏和他鬼混在一起,唉,咋说呢,给人说了丢人,不说也丢人,这是我哪辈子造的孽啊。不是碍于坐在大街上,徐大拐真想在自己的老脸上扇两把。
这天,徐大拐坐在街上心乱如麻,就不挣钱了,他把钉鞋的工具收拾停当,一瘸一拐回了家。
徐大拐一走进自家的小院,就“我日他的,我日他的”骂开了,骂得唾沫星子乱飞,骂得鸡犬不宁,骂得房子似乎都要坍塌了。老婆吴春花拿了锄头要到菜地去干活儿,见老头子满脸怒气,像吃了炸药,问你咋了,谁把你惹下了?
徐大拐头一扭,愠怒地说:谁惹我,天王老子也不敢,是你宝贝闺女让我生气。
吴春花扑哧笑了:咋就是我闺女,她把你不叫爹?她又咋了?
徐大拐坐在凳子上,先从衣兜掏出一盒香烟,用颤抖的手指抽出来一支,叼在嘴上点燃吸,吸半截了,才说了徐俪和张平安住单身楼的事。
吴春花有些不相信,睁大眼睛吃惊地问:你听谁说的?
徐大拐说:矿上的人都在议论哩,谁说,只有你不知道,满天下的人都知道了。
吴春花气得脸一会儿发红,一会儿变紫,肩头的锄头当的掉了下来,她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六神无主地说:这可咋办?这可咋办?
徐大拐说:咋办?她是个小猫小狗,用绳子拴着把它拉回来,她是个大活人啊,不听话,你有啥办法?
吴春花说:这都是叫你逼的,你不关她,她能私自找男人?
徐大拐吐了一口浓痰,说我不关她,她才跑得快哩。算了,咱权当没生她养她,和她一刀两断,划清界线,不认这个女儿了。
吴春花哇的哭出了声。
从此,每每有人在徐大拐跟前说起“一把火”和“甜蜜蜜” 的事,徐大拐就会说:她不是我闺女。
两个月过去了,徐大拐没有见过闺女,似乎他真要和闺女一刀两断了。其实也不是没见到,女儿天天上班要从市场上过,他总能在熙熙攘攘的人流里搜寻到她,以前,无论女儿挤在多么稠密的人群里,他也能发现那张熟悉的面孔。女儿和他生活了二十年,她的一颦一笑、即使一个眼神都刻在了他的脑海里,他现在只是不乐意看见她罢了。有几次,看见女儿从身边经过对自己张望,他就故意把小铁锤抡得当当响,似乎在低头专注地钉鞋,回避了。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徐大拐认为,既然他把话撂出去,不认这个女儿了,要再和女儿亲近,就等于说话不算数,自己打自己的嘴巴,这和好马吃了回头草一样。人说女儿是爹的“小棉袄”,他把“小棉袄”扔了,看是不是能冻死。他不能做没有骨气的男人,让人小瞧,说到做到,哪怕让自己的心里流血,也要顾全脸面。人在世上,活的就是脸面。
实质上,徐俪也在为因鲁莽而做出的叛逆行为感到内疚,每每看见衣衫陈旧、头发斑白的爹坐在街上,抡起小铁锤砸着,嘴咬线绳缀鞋,心里就会涌上一股酸楚。她觉得对不起爹,不该在家里最困窘的时候离开,没有尽到做女儿的责任,替爹娘分担忧愁。但她又不能容忍爹要把她和心爱的人分开,她认为,既然当了矿山的女人,她就会像娘一样,和当矿工的男人同甘共苦。有几次,她欲走上前,替爹擦把额头的汗,给爹端一杯水,又怕爹呵斥,让她下不了台。她想,抑或只有时间才能抹平他们父女间的沟壑。
有天,徐俪下班路过市场,听到有个声音喊姐、姐,她转过身见是背着书包、满头大汗的弟弟徐宽。徐宽走在她跟前满脸欣喜,说他刚放学,他有好久都没有看见姐姐了。曾有好多次,他站在小工厂的门口等候姐姐,也没见到姐姐,想进去,门卫不让。他常做梦梦见姐姐。说着泪珠就在眼眶中打起了转儿,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徐俪摸着弟弟的头,问起家中的情况,娘可好?徐宽说:娘常在家中念叨姐姐,说姐姐把娘忘了,不回家。娘提到姐姐就哭,哭得眼睛都红肿了。前几天,他逃学,娘手戳着他的脑门子骂,说娘就指望你了,你可不能像你姐一样不争气,没肝没肺。徐俪抱着弟弟说:你要听娘的话,好好读书,不要惹娘生气。徐宽说知道了。她掏出二十块钱给弟弟,让弟弟回家交给娘。
徐俪知道,她忽然离开了娘,娘肯定不习惯,心里不好受。娘受了几十年苦,操持这个家不容易,她不能让娘伤心。几天后,她径直来到自家的菜地找到了娘,一边给娘帮忙干活一边和娘说话。她走时又掏出五十块钱递到娘手里,特意说明这是张平安让给的。
张平安两口子在单身楼住了两个月后,决定在“黑户村”盖间房子,搬出去住。他们利用工余时间,先在东崖半山坡横七竖八的油毡房中间寻找了一块空地,和“黑户村” 许多人一样,在垃圾场拣了废弃的砖块、木料,就开始盖房了。每天一下班,张平安两口子就往东崖跑,因为他们要提早到工地,到坡下的水龙头上接水和泥,用瓦刀把废旧砖上的水泥剔除,备好当天用的建筑材料,等海亮和孟三来了才能砌墙。海亮复员后曾在矿上的大修公司干过临时工,提过几天瓦刀,而孟三在农村老家时就是抡瓦刀的匠工。有这两个人当大工,张平安两口子当小工,墙一天天就砌起来了。尽管每天都感觉到累,但因为有歌声陪伴,他们的心里甜滋滋的。上梁封顶那天,熊区长带了七八个人来了。他们有的上墙架梁,有的在地上递木料,还有和泥的、打杂的,现场热火朝天。架上最后一根梁,有人发现木头中间贴着一块红纸,上写“吉星高照”的字样。海亮说,这是当教师的爸爸写的,爸爸说了,大小的建筑在建设中都要图个平安吉利,都要把土神安顿好,安顿好了,土神就会保佑主家平安无事。他还拿出一串鞭炮燃放,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在半山坡的上空回荡,许多人前来围观,当邻居们得知,要与他们为邻的是“一把火” 和“甜蜜蜜”时, 甚是惊奇。因为在他们的心目中,能把歌儿唱得那么好听的人就应该住在楼房里。经过一个下午的突击,两间房子就盖起来了。张平安站在新盖的房子前,心里油然生出一种自豪感,他好赖有自己的家了。晚上,他把大家又请去喝了一场酒,工友们都喝得心里暖洋洋的。
搬家那天,工友们帮张平安两口子背着铺盖,扛着箱子,提着锅、盆和大包小包浩浩荡荡上了山,像“黑户村” 人娶媳妇似的,就是这个媳妇没有值钱的嫁妆。孟三捷足先登,手提一路唱歌的录音机。张平安两口子在宿舍仔细搜罗;徐俪在墙角里的纸箱发现了从娘家穿来的红皮鞋,鞋上沾满灰尘,她用布条擦了又擦,用报纸包上了。徐俪是个怀旧的人,哪怕穿过的一双鞋、用过的一个小物件,都和她的手足一样难以割舍。
两口子来到半山坡的新房前,孟三正在燃放鞭炮,大家高興得如过节一样。鞭炮声似乎在告诉邻居:“黑户村”又添了新成员。
他们总算有了容身之地,有了属于自己的房子。工友帮忙,他们当即挽袖动手,把屋里屋外打扫了一遍,支起了床板、木箱,在新盘的炉子里生了火,生上铝锅,一会儿,屋子里就有了暖意,有了家的味道。门是用几块板皮凑合钉在一起的,松松垮垮,缝隙大的从外面能照见屋里的人。窗子是别人扔了捡来的,上面还留着糨糊粘的报纸。他们用铁丝在屋里一人高的空中绷开来,权当用报纸作了顶棚,遮挡屋顶落下的灰尘。用报纸糊了窗户和门上的缝隙。以低价买来了工友的一个旧写字台和柜子。屋子里有了家具,家就更像个家了。后来,他们还对巴掌大的院子进行了整修硬化,给接连上山路的半坡上修了台阶,用砖铺就,用板皮钉做了一个栅栏门,隔开了外部的世界。又续了一间房、一个单独的厨房,客厅与卧室分离,他们算是和家属区的人一样住上了“单元房”。春天里,徐俪把山墙外的一块荒地翻了,种上了茄子、大葱、豆角、西红柿、辣椒、菠菜、南瓜等蔬菜,将它变成了菜园,菜园里红是红、绿是绿,架上吊的、地上趴的都有了。不用花钱,他们顿顿都吃上了鲜菜。
有了妻子,张平安心里有了牵挂,每天一下班,他便急匆匆往家里赶,一进家门,就打开录音机,在歌声中或帮妻子干活,或和妻子坐在一起吃饭。末了,就帮妻子干干家务,在砖石铺的下山路上挑水、挑煤、买米买面买醋打酱油,过起了寻常人家的日子。工友们都说:张平安学会恋家了。是啊,尽管家中清贫,有美丽的妻子陪伴,他们的日子过得简单,过得开心,他对未来也充满了热切地期望。因为家是他温馨的港湾,是他心灵的驿站,每当从潮湿的矿井里出来,看见坐落在半山坡的油毡房,一踏进自家的小院落,他心里就会产生温磬、妥帖的感觉。他要经营好这个家,把这个家建设好。
采煤六区工作面发生冒顶的消息是徐俪挑水时得知的。她家的房子下面有个平台,自来水只通到那儿,每到放水时间,“黑户村” 的居民都在那儿挑水,挑水的人中有职工家属,也有在家休息的职工,井下地面上班的人都有。接水的时候,他们就谈论各种话题,矿上许多的事都是从这儿传播开的,等于这儿就是个信息中心。大家正在排队接水,井口蓦然传来救护车凄厉的呼叫声,他们不由得向山下望去,似乎想知道车上的人受伤重不重。因为救护车在井口出现,就意味着井下出了事故,发生事故轻者受伤,重者死亡。不管是受伤还是死亡,可能都和身边的人有着牵连,不是他们的丈夫便是她们的兄弟、儿子或老乡。救护车的呼啸声总是刺激着矿区每个人的神经。但他们在矿山年复一年生活,神经似乎已经麻木了,不愿意把伤者或死者和自己的亲人联系起来,默默地在心里祈祷,但愿救护车上的人只是受了轻伤。
就在大家神情凝重的时候,一个穿工作衣的男人从平台下走过,上面的人和他打招呼,他说不好了,井下出事了。上面有人问:哪个区队?穿着工作衣的男人说了句采六区。
徐俪听到采六区三个字,双腿禁不住就软了下来。水往桶里哗哗淌,都溢出来在地上蚯蚓似的爬,不是有人提醒,她还在向井口方向张望。后来,她硬是强挣着把一担水挑上了山。
徐俪正在吃午饭,矿工会赵副主席和魏老师走进了门。赵副主席能上她家,她就知道没有好事,头就嗡地响开了。因为有一次丈夫在井下把腿擦伤了,住了几天医院,赵副主席没来,魏老师也没到她家来。她忙给他们让座,他们坐下了,赵副主席神情悲戚地说:采六区发生冒顶事故,三个人受了重伤,经过全力抢救,还是没有救过来……这一噩耗像有人用棍子猛打在徐俪头上,她蒙了,顿觉天昏地暗,一头栽了下去。
徐俪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耳畔荡漾着邓丽君天籁般的歌声,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她的脸上,空中的吊瓶亮闪闪的。坐在床边的魏老师脸上呈现出慈母般的神情,说你昏迷了三天,可把我吓坏了。我们想了好多办法,还是邓丽君的歌声唤醒了你,苏醒就好了。魏老师问她吃东西不?她似乎没有听懂。问她喝水不?她还是没有反应。她觉得脑海里一片空白,没有任何意识,世界对于她来说,似乎停滞不动了。只有邓丽君的歌声像春风般从她的脑际掠过,宛如一股春水,滋润着她冰冻的心。
吴春花端着鸡汤来了,她轻轻地走进病房,把铝钵放在床头柜子上,看着女儿憔悴的面容,眼睛发潮了。她凑近女儿耳朵说:妮子,妮子,娘给你喂几口汤好吗?听见娘的呼唤,徐俪的眼睛闪动了一下、两下,随后,几滴眼泪珍珠般涌出了眼眶,干裂的嘴唇动了动。魏老师高兴地对吴春花说:还是娘亲,你一来,她就有了反应。于是,俩人把徐俪扶了起来,给她的后背垫上被子,吴春花开始一勺一勺给女儿喂鸡汤。
徐俪好像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到这儿来的,为什么要到这儿来?她目光呆滞的躺在病床上,脑子里只有歌声,只有丈夫拥抱她的情景。他好像是刚刚拥抱过自己,她的身上似乎还留着他的气息和体温。
发生事故的头天夜里,徐俪早早唤醒熟睡的丈夫,把做好的油泼面端给他吃了。因为他上的是夜班,一定要睡足吃饱,才能在井下对付一个晚上。张平安穿好外套要上班去了,先是走出门,又折回来说忘带钥匙了。后是走在门口又停住了脚步,朝着妻子笑,徐俪说你笑啥,快走啊!张平安却扑上前去,猛地抱住她,把她抱得紧紧的,似乎一松手,她就会丢了。她觉得他就是这样温暖了自己,把她由一个懵懂的少女变成了女人。
徐俪想,他对自己依依不舍,是不是有什么预感,自己为啥不挡住他呢?难道冥冥之中就决定他们夫妻就此诀别,阴阳两隔?
战士在战场犧牲了,可以追认为烈士,因为他们保家卫国;矿工死在井下,虽然同是因公,却享受不到烈士的待遇。对于死亡职工,矿上处理的办法有两种,一种是应家属的要求送回老家,一种是安葬在陵园。矿上专门在山坡上修了陵园,安葬这些死亡的矿工,一是集中安葬,在安全上起到警示作用,二是便于家属祭奠。
张平安的父母从家乡赶来了,他们在太平间见了儿子一面,大哭了一场,被安顿在招待所住下来。至于儿子的安葬问题,他们拿不定主意,希望能征求儿媳的意见。
赵副主席来到了医院,他是分管抚恤工作的,对这类事已经习惯了。他先问了徐俪的身体康复情况,然后给徐俪讲矿上的抚恤政策,徐俪似乎对于安排家属的工作和赔偿的事都不感兴趣,只说把丈夫埋在矿上,就昏了过去。
本来,老张两口子想,儿子一死,儿媳和张家就没有关系了,因为儿子结婚只有一年多,没有留下一男半女。徐俪和张家的缘分就算完了。头天晩上,老两口商量,一是要争取给他家一个招工指标,二是争取一些赔偿金。如今儿媳这么说,就说明儿媳心里还有儿子,老两口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安葬了儿子,他们就强忍着悲痛回了农村。
半个月过去,徐俪踏进半山坡的小院,忽然有了恍若隔世的感觉,她不敢相信眼前的油毡房就是自己的家,就是他们住过的房子。在这间房子里,他们曾拥有过甜蜜的生活,曾有过欢声笑语和歌声。可现在房子依然在,院子里却是死样的寂静。一只金黄色的小鸟在桐树枝上跳来跳去,叽叽喳喳,好像它不怕冷清,玩得很开心。若在以前,徐俪听到鸟叫声会笑逐颜开,就知道丈夫要回家了,鸟儿给她报信,会站在院子里向山道上张望。但今天,她却禁不住泪眼朦胧。
似乎是在一夜之间,徐俪的青春逝去了。她的脸上没有了往日快活的神情,也没有了银铃般的笑声,眼角很快有了细密的皱纹。她天天啜泣,感觉头顶的天塌了,她的世界变成了一片漆黑,甚至有了万念俱灰的感觉。她感到孤立无助,感到绝望,甚至连死的心都有了。她想和心爱的人共赴黄泉,给他做伴,和他一同快乐的唱歌。她不能接受丈夫离去的现实,但屋里冰冷的家具和录音机却在告诉她,它的主人再也回不了家了。丈夫好比一把伞、一棵树、好比一轮太阳,能给她遮风挡雨,能给她绿荫,能给她温暖,如今丈夫一死,就把她彻底暴露在了青天下面,扺挡阳光炙烤和风雨的吹打就全靠自己了。她不明白自己的花样年华为何昙花一现?有一天,正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忽然感到腹部蠕动了一下,这才意识到肚子里还怀着孩子,孩子好像对她的想法很有意见,用小腿在肚子里乱蹬,蹬得她钻心的疼。孩子似乎在用这种方式提醒她:你不想活了,我没有妈妈怎么办?我没有妈妈怎么办?做母亲的神圣的情愫在她心里倏忽升腾,她想,孩子是上天赐予她的礼物,是丈夫留给她唯一的寄托和念想,是丈夫生命的延续,她不能辜负了苍天,不能辜负了丈夫。她记得,丈夫得知她怀孕后是多么高兴啊,他拉着她坐在床边,头趴在她的身上,伸手在她的肚皮上摩挲,似乎要从她的心跳声中谛听、感受胎儿的动静,一会儿说听到了,他在叫妈妈呢,一会儿说听到了,他在叫爸爸呢。俩人就会笑成一团。在一段日子里,孩子成了他们挂在嘴边的重要话题,每次下班,他都要在她的肚子上摸一摸,说孩子又动了、又动了。沉闷的屋子因此会生出欢声笑语。他们甚至还决定,要在字典里给孩子找最好的字做名字,但没有找到那个字,丈夫就离去了。丈夫不在了,他们爱情的果实还在,有孩子陪伴,活着就有指望。于是,她像一只受伤的羔羊,一棵被风霜吹打过的白杨树,又活蹦乱跳,变得生机勃勃,该干什么干什么了。
白天,她照常去小工厂上班,回家挑水、做饭,邻居们发现,经历了一次事故,徐俪瘦了许多,也憔悴了许多。吃饭的时候,她就打开录音机,给丈夫盛一碗饭供在桌子上,让费翔唱起来。在她的眼里,丈夫并没有离去,仍在井下上班,在赶往回家的路上。晚上,她打开录音机,让丈夫的歌声陪她入眠。
这期间,区干部和工友们去了她家几次,他们去了都是嘘寒问暖,抢着帮她扫地、挑水、挑煤,在菜地里锄草,什么活儿都干,就是没人再抢开录音机了。似乎那录音机是永远的痛,是块伤疤,触摸它,就会引起徐俪痛苦的回忆。
张平安出事后,徐俪的父母曾劝女儿重新嫁人。徐大拐想,女儿是二婚了,可找不下个好的,找个一般人也行,改了嫁,她就有个囫囵家了,她就能从阴影中走出来。女儿整天泪水满面算个啥。徐俪说,她肚子里有了张平安的孩子,孩子已经七个月了,她要生下来。吴春花说:如今医学发达,说打胎就打了,又不是以前,想计生没办法。并举例说,邻居方家的姑娘跟矿上的一位领导好,听说都打了三次胎了,人家还当大姑娘哩。徐俪说:这是平安留下的骨血,我不能打胎。徐大拐不屑地说:那是私生子,是孽障,他爸死了,要他干啥?吴春花也苦口婆心地对女儿说:人死如灯灭,平安不在了,你还要活下去呀。不留孩子对你有好处,二婚改嫁,男方会嫌弃女方带的孩子,两口子面合心不合,拧不成一股绳,为啥?男方会认为女方的孩子是他的累赘和负担。所以许多女人改嫁,不得已,都将孩子寄养在娘家。又说:如今改嫁是自由的,女人嫁十个八个男人也没人干涉。况且你跟张平安结婚,压根儿就没有领结婚证,法律上是不承认的。可无论母亲怎么举例子、打比方给徐俪做思想工作,她都是摇头。
其实在徐俪的心里,知道再嫁个人顺手一抓就有了,而要找一个心里有团火,她爱爱她的人并不容易。因为张平安像一把火,融化了她冰冻的心,像阳光照亮了她心灵的整个世界,像一股春风,催开了她的爱情之花。哀大莫过于心死,她心中爱的火焰熄灭了。她已无心再谈婚论嫁。在她的面前说改嫁的事,就等于给她的伤口上撒盐。她心里容纳不了别人。父母说的次数多了,徐俪说:你们是在剜我的心头肉,逼我死呀。她就会昏厥过去。
徐大拐想,这个遗腹子就像张平安的魂灵,把女儿缠住了,把女儿害惨了。先前,张平安纠缠女儿,张平安死了,又留下个孩子要女儿抚养,徐家好像上辈子欠了张家似的,啥时候才能还完?他心里明得跟镜子一样,知道女儿心里仍装着张平安。他对老婆说:咱把该说的话都说了,她不听有啥法。她这是一条道走到黑,是一根筋,无可救药了。咱认了,她的罪让她受吧。
每每听到男人的这些话,吴春花就抹眼泪,似乎再也找不出什么良药能拯救女儿。
在省城上大学的徐宽放假回到矿上,父母将姐姐的生活现状说了,希望他能说服姐姐改嫁。徐宽拿了许多好吃食去“黑户村” 看望姐姐,走进姐姐家的小院,只见姐姐在费翔的歌声中,坐在凳子上,正在飞针走线缝婴儿的衣裳。她缝得那么认真,那么仔细,那么从容,春日的阳光像金子般映在她脸上,脸上呈现出圣母般的神情。徐宽都有些不忍心打搅姐姐了。他回家极力说服父母,要尊重姐姐的选择。
徐俪仍住在半山坡的油毡房里,本来,矿上给她安排了东崖家属楼的房子,她让给海亮了。因为海亮要结婚了,家中是两室一厅的房子,有父母和弟弟住不下了。另外,徐俪觉得住在原来的房子里,熟门熟路,逢年過节,丈夫的魂灵回家就不会走错道了。她觉得油毡房好比是一个相册,保存着他们昔日在一起度过的甜蜜日子,保存着昔日一个个生活的瞬间。她守着油毡房,似乎就保留住了他们在一起度过的美好时光。寂寞的时候,她就打开录音机听丈夫唱的歌,好像丈夫还在陪伴着自己。
人是在一夜之间成熟的。张平安在世的时候,家中大小的事都是丈夫操办,徐俪只当甩手掌柜,好像从来不知道生活有多么烦恼。丈夫忽然离去,凡事都得她操心了,而她却将一切事都安排得井井有条,恰到好处。这不但令别人诧异,就连她也惊叹,原来自己还有如此能力。
徐俪的肚子大了起来,身子笨拙得干不成活了。工友们常常下了班就去帮她挑水挑煤,干一些体力活儿。孟三和海亮跑在最前面。因为他们觉得:徐俪不但是他们心中的女神、歌手,是他们崇拜的偶像,更是他们的嫂子。哥哥殁了,顶替哥哥干活是天经地义的事,是理所应当的事。但正应了寡妇门前是非多的话,常有人指指点点,传出是非话来,徐俪不让他们来了。她给张平安家写了信,说了自己将要坐月子的事。几天后,婆婆就来到了矿上。一个月后,徐俪生了,生了个大胖小子。婆婆抱着孩子让徐俪看,说除过他的眼睛和你的一样大,一样明亮水灵,他的鼻子、嘴巴都像平安,活脱脱就是个小平安。徐俪便给儿子取名念平,寄托对亡夫的怀念,寓意他一生平安。她要一心一意把儿子养长。孩子满月那天,工友们都来贺喜,他们猜挙行令,尽情地喊,尽情地闹,似乎只有这样,才能驱逐张家悲凉的气氛,才能赶走笼罩在徐俪心头的阴霾。
一天天过去,看着牙牙学语的念平,徐俪就似乎看见故去的丈夫,心里有了慰藉。
按照相关政策规定,矿上给徐俪安排在矿灯房上了班。矿工下井前,要到灯房领矿灯,升井后,要把灯交到矿灯房,矿灯房的女工们要修理矿灯、给矿灯充电。这工作看起来单调、枯燥,但年复一年,月复一月,女工们却干得一丝不苟,认真仔细。因为矿灯充不饱电,矿工在深不见底、黑洞洞的井下没有光亮,就寸步难行。所以说,她们给矿灯充电,也等于在给矿工充电,给男人们送去光亮。
矿灯房是矿工下井前最后接触女人的地方,也是矿工升井后首次和女人接触的地方。这儿人多嘴杂,男人们什么话都敢说,什么玩笑都敢开。刚上班的时候,面对男人们的挑逗,徐俪有些不习惯,脸红心跳,后来她就学姐妹们的样子,顺着男人的话说,让他们嘴上占个便宜,得到一些心理上的满足。因为她看见穿着黑得发亮、硬邦邦工作衣的矿工进了深不见底的矿井,就会想起死去的丈夫,觉得他们每天下井都面临着危险,应该对他们宽容一些。和她一同在矿灯房上班的李红英说:在男人堆里上班,狼多肉少,你可要有防范意识。徐俪思忖,他们对姑娘感觉好,我都有孩子了,能有谁稀罕。
这天上夜班,徐俪和姐妺们一样趁着矿灯充电的时间,正抱头趴在桌子上睡觉,忽然,她感到有人在自己的胸脯上摸。她像被蝎子蜇了,惊叫了一声,揉着惺忪的眼睛,看见头发稀疏的周队长手中夹着香烟,正要转身离去。徐俪听说过队长的老婆病死了,想再婚,找不下合适的。可她没想到,队长能打她的主意。她问你干什么?周队长干笑了一下,说我干啥,我在检查哩。徐俪站起来呵斥道:你耍流氓!周队长没想到看起来孱弱、顺从的徐俪能指责他,他嘿嘿笑了,说你咋能在岗位上睡觉?徐俪知道,矿灯房的人上夜班都是这么打发瞌睡的,显然,周队长是在找借口搪塞,掩盖自己的龌龊行为。她潸然泪下,手指着周队长的脑壳说:你欺负我孤儿寡母,我要告你。周队长灰溜溜走了。
事后,徐俪把这件事说给了李红英。李红英告诉她,周队长曾跟许多女工动过手脚,还把一个女人的肚子搞大了。去年在灯光球场,周队长趁人多,摸一个广播员的乳房,当众挨了一巴掌。
周队长挨了徐俪的骂,并不死心,因为他觉得死了丈夫的“甜蜜蜜” 是块肥肉,对她垂涎已久了。有一天,徐俪找他请假,乘办公室没人,他猛然抱住徐俪说:“甜蜜蜜”, 我最爱听你唱歌了,你只要跟我好,我挣的钱全给你,也会让你住上家属楼。徐俪推开周队长,说你是干部呀,我咋能高攀,你该去机关楼找广播员。周队长蔫了。
徐俪在矿灯房上班,不但能碰见熊区长,还常能看见孟三、海亮和老马等人。
熊区长每每领了矿灯,却迟迟不离开发矿灯的窗户,他总要问问徐俪家的生活情况,称徐俪有什么困难,尽管说,他发动人去帮忙。因为在熊区长看来,张平安的死,与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总觉得亏欠了徐俪什么,能给张平安家帮上忙,心里就会好受一些。
海亮常问徐俪还唱歌不?说唱唱歌心里就畅快了。再是要问念平的学习情况,说念平记性好,将来一定能考上大学。有一次,他告诉徐俪,休假他要带妻子去看望念平,妻子给念平买了一身衣裳。他们还要拿几盒新买的磁带,让徐俪听。
孟三常和徐俪开玩笑,把徐俪仍叫“甜蜜蜜”, 说这样一喊,觉得自己心里也甜蜜了。有回徐俪把矿灯从窗口递出来,孟三接矿灯,却抓住了徐俪的手。徐俪脸红到了耳朵根,孟三也结巴了,说嫂子的手……绵腾腾的……真好!
老马每次看见徐俪都是憨笑,他感觉徐俪稳重多了,也明白了许多事理,不再是那个唱《甜蜜蜜》的姑娘了。好像换了个人似的。
徐大拐两口子想着女儿带着孩子生活艰难,自家无力帮衬,又劝女儿改嫁。吴春花说:女人就像一朵花,开败就不值钱了。你孤儿寡母难熬,早改嫁比迟改嫁好。徐俪却似乎对这些话听不进去,说:我就是累死,也要把念平抚养成人。
对女儿劝说无效,徐大拐两口子声称心里窝了气,就不和女儿来往了。有一天,徐大拐看见张平安的母亲抱着孙子来到市场,让孙子站在旁边等候,自己在一家粮油店买油。念平的头发留茶壶盖形状,中间有一撮扎成了刷子,穿着皱巴巴的旧衣裳,两个小手脏兮兮的,好奇的东张西望,一副怯生生的样子。他仿佛看见女儿小时候就是这般模样。他起身一瘸一拐走到菜摊前,给念平手中递了两块钱,念平扔在了地上。他捡起来说:你拿上买糖吃。念平望着光脑袋的老头,似乎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给自己钱,小嘴噘起哇地哭了。他奶奶以为孙子受了欺负,转过身来,见是亲家,忙抱起念平,给他抹眼泪说:这是姥爷呀,你哭啥。徐大拐从身上掏出五十块钱递上去,说亲家母,我们平时也顾不上照管孩子,你拿这钱给孩子买身衣裳吧。张平安的母亲死活不接,说我们过得去、过得去。抱起孩子便走了。徐大拐怔怔地望着外孙,老泪纵横,心说:我这犟闺女咋过呀。
徐大拐回家告诉老婆,说外孙压根儿不认自己,和他爸一个样。吴春花打心眼里佩服亲家的硬气,对张平安的母亲管外孙放心了许多。但她心里牵挂着外孙,嗔怪道:孩子不认你,说明咱和外孙不够亲近啊。次日,她便提着一篮子菜给女儿家送去了。一进门,她就把念平紧紧地搂在了怀里,猫呀狗呀念叨個没完,眼泪簌簌地流了下来。张平安的母亲说:菜家里种的有。吴春花抹了泪说:有,是你们种的,我要让念平吃他姥姥种的菜。临走时,她悄悄把五十块钱塞进了念平的衣服口袋。
孟三给徐俪献殷勤,整天跟着徐俪跑来跑去,帮徐俪干家务活儿,但徐俪对他就是没有别的想法,产生不了心动的感觉。有一次,孟三趁徐俪不注意,在徐俪胸脯上摸了一把。他想着徐俪要骂他,腾腾腾跑了,半个月不敢见徐俪。后来见了孟三,徐俪说:兄弟,摸了就摸了,你可不能有旁的想法。我要永远当你们的嫂子。又说:我跟矿灯房的姐妹说了,让大家都操个心,给你找个好媳妇。孟三说:你真是个好嫂子。
一年一年过去,念平一天天长大了。每年清明节,徐俪都要领着儿子,提上那台录音机,去陵园给亡夫上坟。在陵园,她都要打开录音机,播放张平安唱的《冬天里的一把火》和自己唱的《甜蜜蜜》,她要让亡夫听到歌声,似乎在用这种方式祭奠亡夫,又仿佛在祭奠逝去的青春。
徐宽大学毕业后,回矿上当了采煤技术员,有空闲他就去看望姐姐,给念平辅导作业。徐俪喜欢和这个充满朝气的弟弟聊天,觉得从弟弟的身上能学到许多知识。当初弟弟报考矿业学院,爸爸坚决不同意,认为这样就错过了走出矿山的机会,是姐姐支持他报考的。
几十年过去,念平长大了,大学毕业后留在了城市。徐俪把几十年攒的十万元给了儿子,让他在城里买房。念平让妈妈去城里生活,徐俪没有去,她执意留在了矿山,仍住在那间油毡房里。退休了,闲暇的时候,徐俪就会从箱子里取出录音机,用手在它上面抚摸,打开听丈夫唱的《冬天里的一把火》,似乎录音机上还保留丈夫的体温,那把火还在她的心里,还在熊熊的燃烧。顿时,一股暖意就会弥漫在她心头。几十年来, 她一直把那台录音机像宝贝似的珍藏着。因为她觉得,现在的人,心里缺的就是一把火。
朱百强:笔名关村,陕西眉县人。中国煤矿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宝鸡职工作家协会理事。曾在《延安文学》《阳光》《橄榄绿》《延河》《西安晚报》《厦门文学》《飞天》等报刊发表小说。小说《王家村有个王幸福》被改编为现代戏剧搬上舞台。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梦中的格桑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