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杰
抛开这次代码之争,中国企业在5G时代更有话语权是不争的事实,并不需要用是否拿下Polar作为判断依据
74岁的柳传志怒了。
因为两年前的一次5G标准的技术性选择,联想集团被贴上“不爱国”,甚至“卖国”的标签。
1984年,柳传志带着中科院计算机所11名员工,在中关村一间不足20平方米的小平房里创立了联想。在联想34年的历史上,或许遭遇过无数艰难和质疑时刻,但从没有像这次一样,被扣上“卖国”的帽子。
尽管还是联想控股董事长,但柳传志实际上已经隐退幕后多年,尤其很少过问子公司联想集团的具体事务。但这一次,柳传志坐不住了。
2018年5月16日上午,在“投票门”事件发酵近一周之后,柳传志与联想集团董事长兼CEO杨元庆、联想控股总裁朱立南发表联名信《行动起来,誓死打赢联想荣誉保卫战》。
“如果几万名员工都不能让正气自保,我们还办什么企业,我们就是一群窝囊废!”
公开信中,柳传志的愤怒表露无遗,让这封公开信看起来更像一篇战斗檄文。“这封信是柳传志本人写的。”联想集团工作人员对《中国新闻周刊》确认。
关于那场“投票”的零星话题最早出现在虎扑和知乎等社交平台。
“5G信道数据码投票,国内厂商集体站华为,联想带着收购的摩托罗拉一起站高通……结果,华为微弱劣势输了,没有成功拿下。联想的两票功不可没。”类似的话题,很快形成了一场舆论风暴,位于风暴中心的联想被指控为:因为联想的关键性两票投给了美国的高通公司,导致华为输了。
在亲历了会议全过程的联想集团5G业务负责人、副总裁黄莹看来,外界对这次争议最大的误解在于:这根本不是一次投票定胜负的简单过程,甚至都不能说是投票。
5G标准“投票”发生在由3GPP主办的行业会议上。3GPP成立于1998年12月,多个电信标准组织伙伴签署了《第三代伙伴计划协议》,这是一个在全球范围通信领域有强大影响力的行业协会,影响力从2G时代一直延续至今。
“3GPP的参与者主要以公司为主,主要任务是为下一代移动通讯制定标准。”黄莹解释,参与制定5G标准的包括全球五六百家公司,不仅包含运营商,还包括手机厂商、工业互联网企业等。
但标准确定的过程,并不存在所谓的投票定输赢机制。3GPP的工作机制是:成员通过“提案”提出不同的技术解决方案,比如某个议题由某家公司提出来的,如果其他公司同意这个方案,会把名字联署在方案后。不同方案的阵营之间,PK方案的优劣,对各种技术和商用问题进行争论。
面对意见分歧,3GPP采用的是古典的罗马式辩论方式:在3GPP会议上进行公开讨论、协商,甚至互相妥协,最终确定标准。
因此,每一项标准被通过的最终原则都是:不同阵营之间达成共识。在发表意见的情况下,不同的利益集团会逐渐地靠近,这就为互相妥协、达成共识奠定了基础。
如果实在争持不下,会议主席会让大家进行表态,以了解各家公司的意向。但这个看上去很像投票的表态,并不直接对应和决定最终结果。
“这种意向表态的意义在于,了解各家公司的声音。如果表态一边倒,那很快就能达成共识。如果表态分歧很大,那还需要更多轮讨论和反馈,才能达成共识。”联想集团副总裁、联想研究院技术战略与创新平台总经理王茜莺对媒体解释。
整个5G eMBB场景上编码标准的确定过程,实际上经历了三次会议。由于3GPP是非常公开透明的行业组织,所有的会议记录都在官网有据可查。因此,要还原事实过程,并不困难。
2016年8月22426日,3GPP第一次重要的5G编码会议在瑞典哥德堡举行,叫RAN1#86会议。所谓RAN1,是工作小组的代称。
这次会议,实际上只是预讨论。根据这次会议记录,中国的中兴、VIVO、OPPO、小米等公司,和高通、三星、诺基亚等公司共同支持了一个提案:数据信道应该用LDPC编码。
而华为以及华为旗下的海思、中国移动、中国联通、德国电信等则提出另一套方案:让Polar作为数据信道一项候选的编码方案。
而LG、愛立信等公司则提议,Turbo码也得考虑进5G编码。
在这次会议中,联想和旗下的摩托罗拉,都没有就方案进行表态。
LDPC码是由美国麻省理工学院的教授罗伯特.加拉格在1962年提出的,直到1996年才引起通信领域的关注。后来,LDPC码被WiFi标准采纳。正是高通将LDPC码正式推向大规模的商业应用,如今已经有20多年历史。
极化码(Polar Code)是土耳其比尔肯大学教授埃达尔.阿利坎在2008年提出的,2009年引起通信领域的关注。Polar码作为编码新星,在终端应用方面缺乏更多验证。
Turbo编码如今在3G、4G使用,但在5G上,很难满足5G对网络的苛刻要求。
这次会议没有做出任何决定。在会议的结论中写道,数据编码方案在下次会议RAN1#86bis解决。会方建议,业界公司去积极分析比较,多给细节,帮助做出最后决定。
两个月之后,2016年10月10-14日,第二次会议在葡萄牙里斯本召开,被称为86b会议,会议主题仍然是讨论数据信道的编码。
这次会议是争论最激烈的一次。在外行人看来,这像是一个不知所云的冗长会议,但对参会者来说,这是一场在会前就已经开始的利益博弈。
新的方案不断出现,主席不断地把方案投在屏幕上,反对者用各种技术上的理由告诉主席他们为什么不能同意这个方案。
黄莹回忆,争论经常持续一整天,从早上持续到次日凌晨。这样的马拉松式讨论,其实让很多人都吃不消。最夸张的一次,讨论到了凌晨三点。
86b会议,前后进行了三轮表态,可见其焦灼程度。
第一轮,高通、三星、联想、上海贝尔等29家企业支持LDPC方案,华为、中兴、中国电信等27家企业支持Polar方案。这里出现了一个有意思的变化,在第一次会议中表态支持LDPC方案的小米、OPPO、VIVO等企业,都改变了态度,选择支持华为牵头的Polar方案。
正是这一轮表态,让联想备受指摘。很显然,在支持LDPC方案的众多欧美日韩公司名单中,联想是为数很少的中国公司之一,非常扎眼。
指责联想的声音认为,正是因为联想和摩托罗拉的2票,投给了美国公司高通牵头的LDPC方案,所以导致华为牵头的Polar方案没有胜出。假设联想的2票投给了Polar,那么华为将赢得这次标准。
联想集团副总裁黄莹在媒体见面会上特别澄清,联想的这“2票”,并没有决定结果。因为29比27,说明方案分歧仍然巨大,于是会议主席决定,让参会公司提出新的方案,再进行讨论,“如果是票数决定制,那LDPC方案获得了29票,直接就可决定结果,根本不可能进入下一轮。”
会议进入第二轮后,产生了新的“游戏规则”:会议主席提问,数据信道应该用几种编码方案?
于是,在参会公司的讨论中,一个非常重大的变化出现了,就是数据信道的选择中出现了长短码的区别。
在这一轮中,出现了四个阵营。
支持长短码仅用LDPC方案的,包括爱立信、索尼、三星、高通、联想和摩托罗拉等。
支持Turbo+LDPC方案的还是LG、富士通等少数几家公司。
而支持LDPC+Polar方案的则人数众多,其中包括了中兴、酷派、小米等绝大多数中国企业。
支持长短码仅用Polar方案的,只有华为一家。容易被外界忽视的是,甚至参会的华为旗下一家终端公司,也没有支持这一方案。“编码对终端产品会有很大影响,因此很多表态,其实是按照大家是终端厂商,还是运营商来形成有倾向性的表态阵营。”联想集团副总裁王茜莺对媒体解释。
面对4个阵营的结果,会议主席仍然认为没有达成共识,于是又搞了第三輪表态。但这一轮表态,采取的是“反向表决”,也就是不投“赞成”,而表态“反对”。
这次反向表决的结果是,对于LDPC作为长码都没有异议。
“这个时候所有公司,包括华为、华为终端,所有的中国公司,其他国家的公司都认为LDPC作为长码技术上可行,大家认同。”黄莹回忆,会议主席决定,长码就此确定用LDPC,而数字信道短码和控制信道编码,在下一次87次会议上一定要做出一个决策来,不能再拖到88次会议了,“这个时候已经很晚了,大家都累得不行。”
尽管里斯本会议冗长而焦灼,但可以看出,联想的表态,对会议的最终结果没有产生任何决定性影响。
但联想为什么会和大多数中国公司做出不同的选择?这是令外界最费解之处。
“联想集团基于自身前期技术和专利储备,选择了LDPC技术方案。”柳传志在公开信中,给出了这样的解释。
而在媒体见面会上,黄莹给出了更详细的解释:LDPC方案更加成熟,已经运用了20多年,而且联想和旗下的摩托罗拉已经有了一些专利积累,但在Polar码上没有专利。
“我们对于LDPC的技术可靠性、成熟度很熟悉,因为一直以来,我们的手机或者其他厂商的手机已经开始用了,比较信任。而Polar在当时投票的时候没有真正被商用过。如果要把手机做得可靠性强,我当然会选择一个比较成熟的方案。”黄莹对《中国新闻周刊》解释,联想最初支持长短码都用LDPC还有一个原因,因为数据信道要是采用两个码,将来的终端产品,比如手机,里面就要放两块芯片,这样不仅会增加成本,更加耗电。
2016年11月14~18日,87会议在希腊雅典举行。
在前一次会议上,长码标准已经尘埃落定,而数据信道短码和控制信道编码成为博弈的焦点。
根据会议记录,在控制信道编码上,华为等55家公司提议控制信道编码用Polar码,联想同样表示了支持。只有LG、高通等五家公司提议用TBCC码。但这是一个很小的分歧,各公司很快达成共识,3GPP会议决定,控制信道编码用Polar码。
而在数据信道短码的争夺上,分歧依然巨大。
华为组织起了55家公司的阵营,要求“短码用Polar”,这一次,联想和摩托罗拉都支持了华为。而三星则牵头组织起了31家阵营,要求“短码也用LDPC”。
“网传高通是LDPC的主推手,其实不是这样的。在3GPP会议上,三星才是主要牵头人。”王茜莺对媒体解释,因此舆论把争论解读为代表美国的高通和代表中国的华为之争,也是一种误解。
从票数上看,华为阵营55票对三星阵营的31票,如果按照票数决定制,华为将赢得短码之争。但3GPP会议的逻辑并非如此。
“虽然看上去这个比例很悬殊,如果按照投票思维来看,Polar作为短码就赢了吧?其实会议主席不这么认为,因为很多公司还是强烈反对,主席认为这个事情不能往下走。”黄莹回忆,这次会又是开到了凌晨3点,在最后时刻,双方做了某种程度的谈判和妥协,都同意短码还是用LDPC。“并不是因为票数的原因,而是因为大家各种各样的技术讨论,谈判,妥协,最后选择了LDPC。”
毫无疑问,这次会议上,联想在数据信道短码和控制信道编码上,都支持了华为阵营的Polar方案。
为什么在这次会议上,联想会调转方向,支持华为方案?也是外界好奇之处。
柳传志在公开信中给出这样的解释:“在第二轮(RANI#87)投票时,我们综合考虑国家整体产业合作、创新与发展,坚决选择了联想之前没有太多技术积累的Polar码方案。”
黄莹对《中国新闻周刊》坦言,联想做出这个改变,事前是和华为有过沟通的。“公司和公司之间沟通是很常见的,大家都希望有更多的人支持自己的提案,这是一个很正常的行为。”不同阵营之间的公司也要频繁在私下沟通,“更多是私下交流,了解你的底线在哪里,我的底线在哪里。”
全程参与编码方案讨论的台湾联发科技代表吴威德曾对媒体回忆:讨论一度陷入僵持,最关键的决胜点就是要能够说服大部分重要的运营商。而华为的动员非常给力,说服了很多企业、运营商,特别是得到了中国移动的支持,最终各方的团结达到了一个足以匹敌对手的局面,最终拿下了控制信道编码。
黄莹还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联想做出支持华为的决定,是由公司高层最终拍板决定的。
不过,这个选择,意味着联想要做出一定自我牺牲。毕竟,联想在Polar上没有专利积累,这不仅代表未来可能要支付更多专利费,而且相关研究也要重新起步。
在黄莹看来,各公司的投票,主要是从公司利益出发。“还是以公司为单位,看公司的话语权,以实力说话,比如高通、华为、三星等,他们在会上有很多提案。”
在他看来,以高通和英特尔为例,并没有因为都是美国公司而总是站在一起,“他们也是今天和你好,明天和他好。”
“我们不要陷入一个误区,中国企业一定要支持中国标准。但哪个标准可以说完全是中国的?实际哪个都不是。”电信行业资深分析师付亮对《中国新闻周刊》分析,这和3G时代有很大的区别。
在3G时代,3GPP推出了多个标准:以欧洲厂商为主要支持者的W-CDMA、由美国高通北美公司为主导提出CDMA2000和由中国独自制定的TD-SCDMA。后来,因特尔公司又主导推出了WiMAX。
“看上去是代表了不同国家的标准,但实际是3GPP为了妥协,通过不同标准,让各自去市场验证。”付亮说。但到了5G时代,这种方式不行了,大家希望向一个标准靠拢,“那這个标准一定是全球的,既不是中国的,也不是美国的,也不是欧洲的。”
作为联想5G业务负责人,并且亲历了两年前的几次会议,黄莹对最近事态的发展感到很不可思议:“这个事情变成政治化、标签化了。”
事实上,在2016年的87会议之后,华为拿下控制信道编码的消息传回国内,同样引发了一波标签化的解读高潮,“华为碾压高通拿下5G时代!”等各种吸引眼球的标题在自媒体上传播。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当事方华为却反应冷静。“标准并不是我们牵头,也远远没有到主导这一步。”华为公关部门在2016年回应深圳媒体时表示,华为尚且无法“碾压”高通,更何况是“引领5G时代”。
在华为看来,谈判过程异常艰难,舆论的夸大之词容易给中国企业树敌,加剧后续谈判的困难。
“在这种标准制定会议上,一个国家的企业抱团,实际上利弊都有。”付亮认为,当在说这是某个国家标准的时候,实际在排外,“不管哪个标准,留到最后的一定是得到广泛支持的。别人为什么支持你的方案?是因为他也在研究你的技术,跟踪技术的进步,进行投入进行研发。”
在付亮看来,谁的支持者最多,恰恰说明,这个技术方案是最全球化的。
事实上,业内不少专家表示,不同企业在不同技术上的布局也没有那么泾渭分明。一般主要的大公司对所有的码都是有所准备的,高通内部有针对Polar码的研究专家,华为对1,DPC码也一直有关注和研发。
抛开这次代码之争,在黄莹看来,中国企业在5G时代更有话语权是不争的事实,并不需要拿是否拿下Polar作为判断依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