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12日夜里,陈崇芳做了一个梦。鹅毛大雪从空中飘落,一朵一朵,掉到她的身上。她伸手去接,一口气竟吹到了别人头上,“看着就像戴孝一样。”她猛然惊醒,摸出手机搜索,“解梦”网页写着,“梦见身上的雪花或残雪不掉落,预示不久会有丧事或重大变故灾难发生”,“打算出门的人梦见大雪满地,建议延后几天再出行”……
一周前,陈崇芳买好了川航3u8633重庆飞拉萨的机票。
同行的还有表侄女丁雁和三姐陈崇淑,她们准备到拉萨开个川菜馆,找好铺子就立马开张。陈崇芳想着自己的梦一向很准,睡不着。早上不到7点半,她推门而出,一句“我走了”说得很重。老公感到异样,但也没说什么,怕忌讳。
坐上从成都开往重庆的动车,陈崇芳仍有些惴惴不安,想着是否要改期。直到妈妈打来电话,说舅舅病死了。她以为梦里预示的灾难这就过去了。她决定放下心事。三姐快50岁了还没坐过飞机呢,她平时跑公路客运,这会儿正碰上修路,难得休息,可以拉上她去拉萨一起耍耍。
四川隆昌的小艾也是第一次坐飞机。老公曾世彬去西藏阿里做建筑工,同行的还有十多个老乡,她是唯一的女人,跟去帮他们做饭。重庆到拉萨这趟航班,包工老板买的票,其他人都飞过好几次了。要不是前年修房子,前夫卷了钱赌博、欠下20万巨债,小艾不会和现在的老公交往,自然也就不会有这趟西藏之行。她想,自己在西宁呆过,高原反应不算什么。
13日傍晚到了机场附近的旅馆,他们走了好几里路,找到一个川菜馆。男人们喝酒吃肉饯行,人均花了80元。吃着25元一斤的水煮鱼,小艾开心不起来,她本想坐到一边吃碗面,但老公拉不下这个脸。出门前妈妈拉着他俩说,在外有钱也要想着没钱的时候。
为钱的事,她没少跟老公吵架。回到旅馆,她的眼睛生涩发疼。老公抱着五瓶矿泉水进来了,她埋怨他又浪费钱,谁知他说是从库房“顺”来的,令她更为不安。每次出门她总是睡不好,迷迷糊糊中1点多就醒了。她设置好的闹钟到凌晨3点半才会响。
周诗鲤是凌晨4点起床的。前一天下午,他本该登上另一趟航班。在广州做电子产品销售的他,负责西藏区域业务。这次差不多是第十次飞拉萨了,他竟然跑错了航站楼。没赶上飞机,只得改签次日最早6点05的航班,还能赶上中午前到拉萨。他在重庆的网吧消磨了大半日,清晨昏昏沉沉走进客舱,在12E坐下,只想吃点东西赶紧补个觉。
天色还早,陈崇芳感到客舱里有点死气沉沉。小艾则有点失望,飞机没有她想象的大。她和老公分别在14D和15D前后两个位子坐下。陈崇芳从他们身后的16D,换到了丁雁坐的17排。怕19排的三姐第一次坐飞机害怕,两人又费劲一起换到19排。
三人并排,趁着起飞前,“臭美”来张自拍合影,心情好多了。丁雁大大咧咧惯了,“三姨别怕没事,我买的保险是百万身价,飞机出事赔价500万,开汽车出事赔价200万……”陈崇芳听着不舒服,没作声。
坐在靠近安全出口一排中间位置的火锅大厨吴生,从广州回重庆探亲时,偶然碰到一位在拉萨做火锅的朋友,此行准备去他那帮把手。买飞机票时,他头一回加购了—份保险。事后,他自己都感到诧异,不知当时是怎么想的。
川航机长刘传健睡在公司。和往常一样,他按时进入准备室工作。第二机长梁鹏拿给他与前台沟通的资料。进入驾驶舱后,按惯例对飞机内外部进行检查,没有问题。
上午6点26分,这架川航注册号B-6419的空客A319飞机,载着119名旅客和9名机组人员,从重庆江北机场起飞。16分钟后,飞机飞行高度达到9800米(约32100英尺),进入成都区域。
天气非常好。刘传健心情轻松,感到完成今天的飞行任务将是非常喻悦的一件事。
三姐人胖,解了安全带,陈崇芳发现后,给她重新系了两次。用早餐前,陈崇芳去了趟洗手间。飞机颠簸了两次,她知道这是气流影响,没觉得害怕。回到位子上,她吃了一小袋甜瓜,空姐又给她夹了个热玉米。
刚咬了一小口,听到“嘣”的一声,她的脑子一片空白,本能反应就是勾住身边三姐和侄女的胳膊。她紧紧闭上眼睛,再睁开,意识到这不是梦。
有人哭了起来,有人叫出了声,“我们要死了。”所有人心里回响着同一个声音:完了完了。
这时是7点08分。驾驶舱内,机长刘传健此前先是听到一下爆米花般的爆裂声,转头一看,右侧风挡玻璃出现了网状裂纹。他第一反应是用手指轻轻摸一下,有些割手,一定是里层坏了。这意味着飞机承受力下降,可能发生故障。
刘传建毕业于空军第二飞行学院,是A320机型B类教员,学员淘汰率接近80%。风挡玻璃爆裂是训练科目之一,他对操作程序并不陌生。但以飞机目前的高度和时速,决不能掉以轻心。
“风挡裂了,我申请下高度,备降成都……”刘传健抓起话筒向地面空管部門报告。他同时弯了下右手食指,给副驾驶徐瑞辰比了“7”的手势,让他发出一个7700遇险信号。话音刚落不到一秒,一声巨响,整块玻璃被吸出舱外。
刘传健睁开眼,没有系肩带的徐瑞辰,半个身子已经在外面,全靠腿部安全带固定。刘传健试图去抓却抓不到,他当时心里也喊,“完了,完了。”
玻璃爆炸瞬间的冲击力,相当于一块玻璃上放了一台大型SUV汽车。玻璃碎片划伤了徐瑞辰的面部和手,上衣被撕裂成条缕。20秒后,没了内外压差,徐瑞辰才顺风爬了进来。
狂风灌入驾驶舱,温度骤降至零下40度,气压仅有地面的1/4,飞行员身体被吹得个个扭曲变形,耳膜甚至有破裂危险。
像这样身处9800米的高空,普通人30秒就会意识模糊。
整架飞机开始剧烈抖动,刘传健看不清仪表盘,只知道下行速度在不断增加。控制自动驾驶的FCU(飞行控制组件)面板被吹翻,许多飞行仪表失灵。好比一辆特斯拉变成手扶拖拉机,他不确定表述信息是否正确,空速一直在增加。两个屏幕显示,满满的全是故障。
留给刘传健的反应时间以秒计数一右手别扭地去拿左侧的氧气面罩,但在强气流冲击下没法拿起来戴上;注意力全在左手,握住驾驶杆,收光油门,努力控制飞机姿态。
驾驶舱门被气流撞开几次,乘务员赶紧去关上。风呼呼地涌进客舱,灯光骤灭,噪声淹没了所有空间。黄色氧气面罩弹落在每个人面前。坐电梯都会晕的小艾彻底懵了,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该怎么办,使劲捞也没捞下来。后座的曾世彬急了,迅速解开安全带,站起身帮她戴上面罩。“幸好我老公没跟我说怎么回事,一说飞机出故障,那只有死了,我肯定就吓哭了。”
行李掉落,餐盒翻飞,客舱内瞬间一片狼藉。事后,小艾才感到庆幸,自己没有按本意选择南瓜粥,她怕烫伤自己或别人。空姐周彦雯当时还在分发餐盒,被失去控制的餐车撞了腰,跌在地上。两边的乘客扶起她。陈崇芳瞥到,有一个瞬间,她和对面的空姐对视了一眼。
那一眼,陈崇芳看到的只有绝望。
听到巨响,担心机长和副驾驶失能,正在客舱休息的第二机长梁鹏立刻走进驾驶舱。他看到飞机正带着坡度转弯,下边都是山。帮机长戴上氧气面罩后,他在位子上坐好,系上安全带,拿出电子飞行包,告知机长拉萨的失压程序,帮助他导航。
客舱氧气面罩一般可供氧约15分钟,飞行员必须尽快将飞机下降到安全高度,即无需额外供氧的10000英尺以下。要是飞机没有晚点21分钟,在青藏高原的层山叠峦中,最低高度必须保持在24000英尺,机组成员将很难支撑到掉头出山.结局无法想象。万幸,他们现在还在青藏高原与成都平原交界的东南边缘。
行李掉落,餐盒翻飞,客舱内瞬间一片狼藉图/乘客樊爱华提供
“当时仪表指示时速相当于800公里左右,耳朵里听不到任何声音,过了一段听到全是噪音。(机组成员之间)只能靠手势在交流,没有办法和旅客沟通……第一时间非常恐惧,飞机完全可以控制了,就不恐惧了。”刘传健说,他用了五分钟左右将飞机控制到稳定状态,之后才逐渐感到冷,短袖制服下的双臂和手指几近冻僵。凭借13660小时的总飞行时间和在该航线飞行上百次的经验,他戴着墨镜,顶着刺眼的逆光,成功返航回到成都平原,在高空划出一道“勺子形”轨迹。
四分钟内,飞机从32000英尺降到24000英尺。又过了五分钟,飞机继续下降,直至10000英尺以下。刘传健一直在纠结,选择怎样的下降速度。尽快下降高度,机组成员受的冲击力就更大;如果慢一些,他们要在严寒、缺氧的环境下坚持更久。刘传健选择了适中的方案,保证机组安全。
飛行状态稳定后,刘传健继续操纵飞机,一刻都不松手。虽然心里感觉“安全多了”,但每做一个动作,他都仍然非常纠结,可用可不用的设备也坚决不用,“我就生怕它因为故障造成飞机姿态的变化,如果姿态无法控制,所有的安全,前面的工作都白费了。”
客舱内,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能否脱险。除了乘务员的喊话,“请相信我们,机组人员有能力让大家安全着地”,乘客们陷入一片死寂。
十年前,陈崇芳正在成都金花镇上开面馆,离双流机场不远。地震时,“听到轰轰的声音,还以为是飞机掉下来,把房子给拱了。”此前一晚,她也做了一个不祥的梦:她上了一辆公交车,跟着又有很多人抬着猪笼上来,就像救护车一样,它是从后面开门的。
陈崇芳从没想象过飞机直往下掉是什么感觉,“一层一层下倒不害怕,这次是直下。我们三个人三只手紧紧叠在一起,另一只手抓紧扶手,手心里全是冷汗。”
吴生经历了“比过山车还厉害”的下坠失重感。空姐让他守住安全出口,不要乱动,他的耳朵嗡嗡的,点了点头。很快,他感觉要“守不住了”,手里的氧气面罩好像是瘪的。吸不出气,缺氧到近乎昏迷。他“一心一意想着家里”,涌起“太多太多不舍”:自己30出头,还那么年轻。老婆孩子都在重庆家里,女儿才刚满岁……
不甘心的还有火锅店40年的事业。他是第二代传承人。当年小学文化的他下跪拜师成为大弟子,跟着师父把店从重庆磁器口一个小店做到现在几个城市都有分店,“所有配方都在我身上,到现在还没有物色到一个好苗子当徒弟,可别在我这里失传了。”
“我一直以为我不畏惧死亡,可当你真真切切面对死亡又无能为力时,我像是在沸水里的鱼,一点点被死亡侵袭。”周诗鲤透过窗户,看到一座冰山就在机身下不远处。往事在脑海里——闪现,他很想抽支烟,写一封遗书,却不知从何写起。
吴生看到前排的女孩子哭得厉害,第二次直降,他也开始流泪。看到不少乘客在拍视频,他猜想,“反正都要死了,又没有叫写遗嘱,把这个拍了也许以后还可以流传下去。”
飞机逐渐平稳,恐惧和压抑却无法散去。见三姐在抹眼泪,陈崇芳死撑着镇静,不断安慰她没事没事。两天后,她才从三姐夫口中得知,三姐出发前也做过—个梦。梦里有两条路,一条下去,一条上去。有人守着往下那个漆黑的门洞,说了句,“你太胖了,这门你过不去,你还是上去吧。”
5月15日晚,陈崇芳(中)、陈崇淑(右)姐妹与表侄女丁雁(左)出院后聚餐,庆祝从川航3U8633“重生” 图/本刊记者陈竹沁
“MAYDAY,我在崇州盘旋”,“MAYDAY,座舱释压。”
7点24分,接管副驾驶任务的梁鹏,持续不断向地面管制部门盲发遇险信息。一边还帮机长和副驾驶按摩,缓解寒冷。
地面已经可见,飞机时速还在400到500公里。“虽然当时的飞行速度依然很快,整个人的面部感觉都被风吹变形了,但这时候我的心里就踏实多了。”建立02R盲降、准备落地,慢慢见到跑道,刘传健越来越有信心。
地面上,接收到“7700”遇险代码,所有值班管制员早已进入紧急工作状态,指挥空中六架飞机紧急避让,同时协调军方配合特情处置。成都双流机场,跑道外的八架飞机在空管指挥下立即停止起飞,停机坪上的15架飞机停止推出。
7点42分,川航3U8633飞机安全落地。刘传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和梁鹏握了手,听到彼此的第一句话,就是“我们还活着”。客舱内,有人欢呼“安全了”,也有人鼓起掌来,更多人惊魂未定,手脚发麻。
这可能是人生最漫长的34分钟。“真没多想,容不得多想。前十分钟大家考虑自己的安全,氧气面罩掉落就集中精神在吸氧。逐渐吸不出来了,感觉飞机在急速下降,就想知道是什么原因。等到飞机渐渐平稳,噪音仍然很大。剩余十分钟的时候还是恐惧,看到下面的山,担心会不会第二次出问题。”做工程生意的赵强,等看到草坪时才松了口气。隔壁乘客有做监理的,也有银行职员。他们随意聊着天,缓解紧张情绪,至于聊了什么后来都不记得了。
飞机停稳了不会再爆炸吧?直到走下舷梯前,陈崇芳的心还是悬着的。她第一个给老公打电话,“我差点见不着你了。”一问飞机在哪,她说重庆,老公挂了电话差点就要订动车票。那时儿子在家没睡醒,还以为妈妈是到了拉萨有高原反应要回来。
丁雁和老公在电话中开玩笑,“飞机出故障我差点死了,不过没死成,不然你可以找个新人了。”她看到周围很多人在打电话报平安,故意换种方式说话,“我死了你高兴吧?”而周诗鲤在吸烟室抽完烟,平复了心情,才给妈妈打了一个电話,一个劲地说“我爱你”。
也有很多人不愿打这个电话。在川航的安排下,大部分旅客改签了3U8695航班,12点09分从成都起飞,下午两点左右就到了拉萨。赵强和吴生都不敢再飞,买了下午回重庆的动车票。赵强挖空心思PS了车票的始发站,对家人谎称公司临时安排到外地出差,没去成拉萨。他常年在空中飞,不想让他们因这次事故从此为他担惊受怕。
吴生回到重庆表弟家休息,两天没有主动联系妻女,担心一听到她们的声音就哭出来,收到短信也只推说公司事情很多,很忙。第二天,他犹豫要不要买机票回广州时,又重现飞机失事的窒息感,只得转而选择八小时车程的高铁。他从没有那么狼狈过,飞机刚落地就嚷嚷着要马上下去。
马孝兵很想打电话,却不知道能打给谁。“不比有钱人,我的命不值钱。我们算什么,一百个蚂蚁,踩死就踩死了。”他孤身一人已经多年,唯一的念想只有读初三的女儿。她寄宿在姐姐家,他则租住在街对面,即使不出外打工,他也只在周末去看她,“父女之间不用多说什么,心里有彼此就够了。”每个月他定期给1000元生活费,算是笔不小的负担。
一下飞机,他就和老乡们开始为误工发愁:西藏怕是去不了了,建房子得高空作业,肯定忌讳。已经花的路费还得倒赔给工头。以前每年5月老板包车、买好机票,等10月份干完活再回老家。400元一天的工钱,比起内地高上不少;穿棉袄抗冻、适应高原反应,也好过夏天工地的酷暑。他们找不到更好的营生。
看到赵强正高声与地勤人员交涉,他们便围了上去,想让他帮忙。赵强先是提出想见机长,却被告知他已被带走协助调查。随后他又提出好几个问题:飞机故障是什么原因?以后的心理疏导问题怎么办?赵强在航站楼呆了一个小时,没能得到令他满意的答复。
两天内,“英雄机长”、“史诗级迫降”在网络上铺天盖地。他更觉得不是滋味,“作为乘客我们非常感谢机长把我们带回地面,但舆论一味导向赞颂机长,是不是走偏了?如果没有这次事故,也就没有这个英雄人物,川航不能借此逃避责任。”
“感谢天气,感谢延误,还有离不开乘客的有序配合。多重因素决定了这次能幸运迫降成功。”赵强感叹。
陈崇芳当时顾不上声讨,眼里只有干呕、濒临休克的姐姐。“你们是干什么吃的,快叫120啊,”她急得直“跳蹦子”。另一边,没吃几口早饭的小艾,也抑制不住地呕吐起来。包括他们在内的27名旅客和两名机组人员,随后被送往成都市第一人民医院,贴上伤情程度不一的红、黄、绿标签,留院观察。一群人里,最小的18岁,最大的54岁,7名女性,22名男性,半数是隆昌工人。伤情更严重的副驾驶徐瑞辰和乘务员周彦雯,分别收治于急诊综合和骨科病房。
5月16日下午,离家第四天,乘坐川航3U8633的曾世彬夫妇回到家中 图/体刊记者 陈竹沁
为缓解耳鸣头晕症状,他们分批接受了高压氧舱治疗。在那里,陈崇芳遇到了徐瑞辰,连忙向他道谢。他右眼淤青,脸上手上都是擦痕,说了句,“我今天半个身子都在外头,差点没命了。”陈崇芳没敢接话,“不敢想象那种滋味,他是怎么挺过来的。”
走进高压氧舱前,陈崇芳再三确认,“男同志,你们再把兜里摸一摸,手机、手表、充电器,所有电子产品,尤其是打火机,千万不能带啊。飞机上没死成,在这儿死了就划不来了。”高压氧舱的封闭环境,让她恍如回到出事机舱,尤其关门那声“嘣”,更是心有余悸。做过两次治疗,陈崇芳怎么也不肯再做第三次。
成都四院精神科专家受邀来做心理评估。专家问他们,现在有什么想法,去西藏干什么,还有没有恐惧感,有没有造成经济损失。陈崇芳和丁雁都不买账,疑心重重。“你是心理专家吗,我怎么觉得你在调查我们?”对方在表格上勾勾画画,笑而不语。
马孝兵也神经紧张。住院第二天早上他觉得胸闷咳嗽,想问医生用药,医生没反应,他堵了口气。中午,几个兄弟买来烟酒,排忧解闷,有人问起便嘟囔,“我们全部都是死人了。”
便衣保安过来警告,马孝兵感到对方有意挑衅,言语冲突中给了对方一拳,很快就被更多保安围扣在地,带去拘留。在场劝架的住院乘客群情激愤,“你们没有经历过生死一刻,根本就不了解我们受害者的感受!”
马孝兵关到晚上才放出来,罚了500元,也不觉得后悔。当晚,医院评估所有乘客已符合出院标准,川航工作人员给他们结了账,安置到各个酒店,次日各自返程。
“今晚上我们想怎么喝就怎么喝,庆祝我们第二次重生!第一次是妈给的,第二次是机长给的!”陈崇芳一家找了家牛肉火锅店聚餐,干杯庆祝出院。朋友在“全民K歌”软件上开了个房间,陈崇芳点了首《朋友》,谢谢他们的关心,“能在这喝酒就是种幸运。以后只想高兴开心的事,下一步路怎么走,换种活法也是可以的。”
看着老婆情绪激动,老马心疼极了。他知道她跟着他没享过福。从在菜市场摆摊每天卖几碗凉面,到开出自己的铺子,买了房,供儿子学美术、上大学,“儿子长大了就快毕业了,咱们经济条件也刚刚好转,要是她走了,你说那多遗憾啊。”
他请了三天假在家陪她。她一天都没下床,刚开始打盹身上就发抖,晚上打雷还被吓醒。有一阵子她心里突然很不舒服想大喊,手脚发麻抽筋,老公给她捏了半天才缓过来。
吴生拉了个微信群,取名“生死兄弟5.14”。他常把“团结”挂在嘴边,听说丁雁想在拉萨开馆子,他兴奋地表示要技术入股。每天早晚,他总要问候一下群里的朋友们。包括他在内的几位~乘客,在事故后的头几天夜里,都不得不靠喝酒来助眠。
微信群里,大家为索赔问题而焦虑。据初步调查,航班破裂的风挡玻璃是法国空客公司的原装件,从未有过任何故障记录,也未进行过任何维修和更换。起诉川航还是空客?大家同意,还得先等最终的调查结果。但主张没有伤亡情况下的精神损失索赔,谁都没有把握。目前航空公司最多提供延误和备降的相关经济损失赔偿。
“赔200、300的,又有什么意义呢?”马孝兵说。不过丁雁坚持,“我们不是讨价还价,我们的命才最值钱,我们只是要一个交代。”
5月16日,隆昌老乡们包车回家。四天时间,恍如一梦。身上唯一一件短袖已经穿得发臭,大包小包的行李里塞的都是冬天的衣物。“你们就是从川航出事飞机下来的吧,在电视上都看到了,真是大难不死。”小镇的小店老板、村里的摩的司机,听到闲谈,都投来好奇的目光。
经过半天谈判,每个人拿到了6000元赔款,涵蓋机票退款、往返路途车费、住宿费、餐饮费、误工费等因该航班产生的损失。他们曾想请律师咨询,最后签字了事,承诺不再向川航索要其他费用(因航班因素导致的未发现的疾病赔偿除外)。
在车上,老乡们感叹,经此一劫,“回去该吃吃该喝喝”,小艾听了不高兴,回了几句扫兴话,“哎呀命是捡着了,你该吃吃该喝喝,你在家什么都不干,钱是天上掉下来的吗?现在命捡回来了,该怎么还是怎么着。”
之前,他们起哄这对“患难夫妻”,该买什么纪念品好。曾世彬习惯性气她,“中国人买什么纪念品啊,买个顶针最靠谱。”大家哄堂大笑,小艾心想,顶针我也没见着啊。
“你这没良心的,瞧都没瞧我一眼。”下飞机后,曾世彬曾向小艾埋怨,不关心他。为了帮她戴面罩,他的食指伤了一道口子,在飞机颠簸中身体还弹起来摔到了过道里。小艾心里着实感动,只是当时整个人都懵了,注意不到任何事。
但她记得曾世彬抱着她下车送进医院,过后笑她“该减肥了”;还记得他在病房逗她吃饭,“就像咬我那样大口咬”。她曾想和他白纸黑字约定再也不吵架,却不了了之。住院这晚她又问他,“以后别一出门就吵,你看吵吵吵飞机都掉下来了。以后还吵吗?”他嘴硬,“吵啊,没事我就让你吵。”
小艾觉得自己命苦,最怕现在入赘的老公和前夫一样,懒散,不成器。刚回家,她忙着收拾卧室,拭去桌子和床沿的灰尘,又把二层楼房拖了一遍。曾世彬开着摩托就走了,她以为他肯定又去打牌了。
事实上,他是回自己家了。去年此时,父亲继母亲之后得癌去世。他在街上买了好多炷香,给父母坟头分别上香,感谢他们在天之灵保佑,家族所有前辈,也——祭拜过来。
惊魂未定,新的阴霾又笼罩了他俩。航空事故后,到医院全身检查,发现小艾腹部有个肿块,医生劝她赶紧回当地医院看看,该动手术就动手术。“他担心真的得癌症怎么办?他在这家肯定待不下去。我现在倒是平静,我说我飞机上都没死,去检查肯定没事。”她指指屋前屋后的几个人家,先后得癌症死的已经有三四个,花掉几十万最终也是人财两空。“哪怕真的是癌症,我也淡定,高高兴兴,活一天赚一天。”
死神曾几次和她招手:去年这时在瑞江打工,吃头孢过敏,撑到去医院挂号,突然休克;小时候,她看到祖坟被掏了个大洞,里面有好看的彩虹,钻进去了差点出不来,事后家人还用鸡血给她辟邪;后来又有一次她两手扑进了鱼塘的泥潭里,喝饱了脏水,一鼓作气抬出头来。
她记得爸爸的人生愿望,一个是看到外孙结婚,一个是坐一趟飞机,现在后者显然要作废了。几年前她想过带一家人坐飞机,去北京旅游一次,后来欠了债不敢再想。今年春天,桃花开得正盛,她和老公动念去周边转转,结果也因为农活耽搁了。
傍晚,上小学的儿子放学骑车回家,摔了一跤。他没问妈妈怎么又回来了,小艾也不说。在家住了一晚,她就进了镇医院,等待手术,尚未确定肿瘤是良性还是恶性。
(赵强、吴生为化名;感谢邓郁为此文提供的帮助,实习记者宫健子、向思琦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