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国栋
(浙江大学 古籍研究所,杭州 310030)
汪辟疆先生曾言六朝书籍与汉代不同者四点:一为纪传增广,二为老庄道家典籍日繁,三为集部日兴。而另一不同,正是“佛教典籍日滋”。其言曰:“佛氏之书来从域外,齐梁而后,经论益滋。诸子不可茍同,方技无从附会,势必别立疆宇,以当尾闾。”*汪辟疆:《目录学研究》,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20页。目录类目的设置随典籍之变化而日新,此为不易之理。既然有佛教经论日益增广之事实,必然引起目录类目的变化与调整。
《魏书·释老志》言:“司马迁区别异同,有阴阳、儒、墨、名、法、道德六家之义。刘歆著《七略》,班固志《艺文》,释氏之学,所未曾纪。”*魏收:《魏书》卷一百一十四,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3025页。中华外典目录之祖,首推刘向、刘歆父子。向、歆为汉成、哀二帝校理典籍,撰成《别录》、《七略》,为中华目录之椎轮。后班固修《汉书》,裁《七略》之文而成《艺文志》。其时佛教初传,典籍盖寡,未见著录收采。其后,袁山松为《后汉书·艺文志》,其书久佚,是否收录释典,详情难知。
以今日所见之材料,外典目录著录佛教典籍始于魏晋之世。魏世末年,郑默著《中经》,及于晋初,荀勖因郑默之书,创为《中经新簿》,改《七略》六分之法为四部分类。甲部纪六艺、小学等书;乙部纪古诸子、近世诸子;丙部纪史记、旧事等书;丁部纪诗赋图赞。又于四部之外,别收佛典。据阮孝绪《七录序·古今书最》之载:
晋《中经簿》四部书一千八百八十五部,二万九百三十五卷。其中十六卷,佛经书簿少二卷,不详所载多少。一千一百一十九部亡,七百六十六部存。*道宣:《广弘明集》卷三,《大正藏》第52册,第110页。
可知荀勖《中经新簿》,已收录佛教之书。对于文中“佛经书簿少二卷”之说,姚名达先生解释曰:“似此簿共十六卷(《七录序》谓:《新簿》虽分为十有余卷,而总以四部别之),缺少《佛经书簿》二卷,故不知佛经共若干部。”*姚名达:《中国目录学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59、58~59页。来新夏先生证成此说,认为隋唐志书所记《中经新簿》皆为十四卷,正是因《佛经书簿》二卷缺失。*来新夏:《古典目录学浅说》,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第91~92、91页。由此可见,荀勖撰《中经新簿》已收录佛典,且佛经目录有二卷之多,收录佛典之数量也当颇为可观。
《中经新簿》为今日可知最早收录佛典之外典目录,然此书中佛典与四部并列为五部,还是附于四部之后,前人观点颇为不同。姚名达先生认为佛典与四部并列,其说云:“考四部之兴,世人仅知晋秘书监荀勖因魏秘书郎郑默《中经》,‘更著新簿,分为四部,总括群书’……而不知其更收有佛经也……然则《晋中经簿》于四部之外固另有佛经一部。”*姚名达:《中国目录学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59、58~59页。而来新夏先生则认为:“《新簿》之分四部,历来均无异说。这是对目录分类体制的一种变革,姚名达《中国目录学史·分类篇》认为尚有一类佛经,所以应是五部。实则佛经可视为附录。刘宋王俭以佛录、道录附《七志》之后;《隋书·经籍志》也以道佛二家附于卷末,或即导源于《新簿》。”*来新夏:《古典目录学浅说》,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第91~92、91页。细绎姚、来二先生之论,姚氏仅言四部外有佛经,并未明言《新簿》分五部,来先生对姚氏之说推求过甚。然来先生依据后世《七录》、《隋志》体制推测佛经为《新簿》之附录,是可以信从的。综上所论,外典目录著录佛典始于晋初,荀勖《中经新簿》十六卷中有“佛录”二卷,然此二卷应为全书之附录,故隋唐诸志皆言其书为十四卷。
晋《中经新簿》之后,收录佛书者有宋《元嘉八年秘阁四部目录》,据阮孝绪《七录序·古今书最》,其书收书一千五百六十四帙,一万四千五百八十二卷。其中“五十五帙,四百三十八卷,佛经也”。*道宣:《广弘明集》卷三,《大正藏》第52册,第110页。知此录收有佛经五十五帙,四百三十八卷,至于佛经列入四部之内,或是附于四部之外,不可详知。
据《南齐书·王俭传》,王俭曾撰目录二部,即《元徽四部书目》及《七志》。《元徽四部书目》以四分法分书,而《七志》则以九分法统隶群籍。据《隋书·经籍志》之记载:
俭又别撰《七志》:一曰经典志,纪六艺、小学、史记、杂传;二曰诸子志,纪今古诸子;三曰文翰志,纪诗赋;四曰军书志,纪兵书;五曰阴阳志,纪阴阳图纬;六曰术艺志,纪方技;七曰图谱志,纪地域及图书。其佛、道附见,合九条……而又作九篇条例,编乎首卷之中,文义浅近,未为典则。*魏征等:《隋书》卷三十二,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第906~907页。
由此可知,王氏《七志》实有九条,前七条收外典之书,后二类则录佛、道两家之作。在王氏分类体系中,佛、道典籍皆为附见,不入“七”目。阮孝序《七录序》亦言:“王俭《七志》改六艺为经典,次诸子,次诗赋为文翰,次兵书为军书,次数术为阴阳,次方技为术艺。以向、歆虽云《七略》,实有六条,故立图谱一志,以全七限。其外又条《七略》及《汉艺文志》、《中经簿》所阙之书,并方外之经,佛经、道经各为一录,虽继‘七志’之后,而不在其数。”*道宣:《广弘明集》卷三,《大正藏》第52册,第109页。“兵书”,原作“兵”,据《大正藏》校勘记改。由此亦可证:王俭之《七志》,佛教经籍虽列一类,实为《七志》之附录赘余,不入七分之正数。王俭又于每类图书之前撰有条例,总述每部之分类要旨,尽管《隋志》批评其“文义浅近,未为典则”,然此录可能是外典目录中最早为佛经类目撰写小序的书目。
梁代萧氏父子皆雅好文典,书籍典藏日富。梁代撰有多种目录,如《天监四年四部书目》、《天监六年四部书目录》、《梁东宫四部目录》,然此数录皆佚,是否收有佛教典籍,不得而知。梁代除官修目录之外,阮孝绪所撰《七录》可为私撰目录之代表。阮氏《七录》虽全书已佚,然其所撰序言保留于道宣《广弘明集》中,为了解六朝目录之发展提供了珍贵史料。详绎阮氏《七录》,对佛典之著录与分类,约有以下数端可言:
第一,为佛教典籍分类。王俭《七志》虽收录佛教典籍,然其书久佚,是否为佛教典籍进行分类,不得而知。而据道宣《广弘明集》所载阮孝绪《七录序》,阮氏不仅在目录中收录了佛教典籍,且对佛教典籍进行了分类。其文曰:
佛法录三卷 外篇一
戒律部,七十一种,八十八帙,三百三十九卷。
禅定部,一百四种,一百八帙,一百七十六卷。
智慧部,二千七十七种,二千一百九十帙,三千六百七十七卷
疑似部,四十六种,四十六帙,六十卷
论记部,一百一十二种,一百六十四帙,一千一百五十八卷
右五部二千四百一十种,二千五百九十五帙,五千四百卷。*道宣:《广弘明集》卷三,《大正藏》第52册,第111、109页。
从此可以看出,阮氏将佛教典籍作为“外篇一”载录,又将佛教典籍分为戒律、禅定、智慧、疑似、论记五部。其中前三类以佛教典籍之内容及佛教之三学分类,即以戒、定、慧分类佛教经典,疑似类依据佛教典籍之性质真伪进行分类,而最末一类论记部,则是据佛教典籍之体制进行分类。疑似、论记两部,在佛经目录分类中比较常见。然而据佛经内容将佛教典籍分为戒律、禅定、智慧三门则为阮氏之首创。
第二,为佛教典籍类目写序,并调整佛、道二目之先后次序。由上述可知,王俭《七志》曾作九篇条例,为每一分类撰作小序。然其小序已亡佚,不可得见。而阮孝绪《七录》为佛教典籍所撰小序尚存,其文曰:
释氏之教实被中土,讲说讽味,方轨孔籍。王氏虽载于篇,而不在志限,即理求事,未是所安。故序佛法录为外篇第一。仙道之书,由来尚矣。刘氏神仙,陈于方技之末。王氏道经,书于《七志》之外。今合序仙道,录为外篇第二。王既先道而后佛,今则先佛而后道,盖所宗有不同,亦由其教有浅深也。*道宣:《广弘明集》卷三,《大正藏》第52册,第111、109页。
阮氏认为佛教传入中土之后,佛教典籍的流行程度实可与儒家典籍相比肩。王俭《七志》,佛教典籍不在“七类”之中,于理不合。故自己改变王氏之体例,将世俗典籍作为内篇,佛、道二家作为外篇。对于佛、道二家之先后,王俭《七志》先道后佛,而阮氏《七录》则先佛后道。之所以作此调整,阮氏认为:一则是自己的信仰与王氏不同,二是从学术义理上讲,佛教义理较道教更为深入。
降及唐初,撰作《隋书·经籍志》,佛、道典籍也皆附于四部之末,仅载其部数卷数,而不一一列其名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释家类小序”言:“梁阮孝绪作《七录》,以二氏之文,别录于末。《隋书》遵用其例,亦附于志末,有部数卷数而无书名。”*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一百四十五,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1236页。正是这一情况的真实反映。《隋志》言:“右道、佛经二千三百二十九部,七千四百一十四卷。道、佛者,方外之教,圣人之远致也。俗士为之,不通其指,多离以迂怪,假托变幻乱于世,斯所以为弊也。故中庸之教,是所罕言,然亦不可诬也。故录其大纲,附于四部之末。”*魏征等:《隋书》卷三十五,第1099页。认为佛、道与儒家不同,然也不可废,故“录其大纲,附于四部之末”。
《隋志》共收录佛教典籍一千九百五十部,六千一百九十八卷,其分类如下:
大乘经,六百一十七部,二千七十六卷。五百五十八部,一千六百九十七卷经;五十九部,三百七十九卷疏。
小乘经,四百八十七部,八百五十二卷。
杂经,三百八十部,七百一十六卷。杂经目残缺甚,见数如此。
杂疑经,一百七十二部,三百三十六卷。
大乘律,五十二部,九十一卷。
小乘律,八十部,四百七十二卷。七十七部,四百九十卷律;二部,二十三卷讲疏。
杂律,二十七部,四十六卷。
大乘论,三十五部,一百四十一卷。三十部,九十四卷论;十五部,四十七卷疏。
小乘论,四十一部,五百六十七卷。二十一部,四百九十一卷论;十部,七十六卷讲疏。
杂论,五十一部,四百三十七卷。三十二部,二百九十九卷论;九部,一百三十八卷讲疏。
记二十部,四百六十四卷。
《隋志》先将佛教典籍分为经、律、论、记四部,此为一级分类。此下,经部又分大乘、小乘、杂经、疑伪;律部又分大乘律、小乘律、杂律;论部又分为大乘论、小乘论、杂论。此为二级分类。而各二级分类之下,又分出本经及解释本经的注疏,此为三级分类。*据《隋志》“佛经”小序,《隋志》对佛教典籍之记载承袭于智果撰于内道场之经目,“大业时,又令沙门智果于东都内道场撰诸经目,分别条贯。以佛所说经为三部:一曰大乘,二曰小乘,三曰杂经,其余似后人假托为之者,别为一部,谓之疑经。又有菩萨及诸深解奥义,赞明佛理者,名之为论。及戒律并有大小及中三部之别,又所学者录其当时行事,名之为记,凡十一种。今举其大数,列于此篇”。其分类方式如下图所示:
《隋书·经籍志》佛典分类表
除录有佛教典籍之纲目分类外,《隋志》还为佛教典籍撰写了一篇长约2500字的小序。在此序中,涉及到释迦生平、佛教教义、弟子结集经典,经典及佛教东传之历史;竺法兰、安世高、竺法护、道安、鸠摩罗什、法显、智猛、佛陀耶舍、僧伽提婆、宝唱、菩提留支等人寻找、翻译、整理经籍之事业;最末殿以隋代写经造像、整理佛典之事迹。实可看作一篇佛教典籍结集、流传、翻译、整理的小史,从中也可以看出当时知识界对佛教、佛典的认识与理解。*兴膳宏、川合康三《隋书经籍志详考》对《隋志》此序有详细考证(汲古书院,1995年)。
除《隋志》外,唐代元行冲曾进《群书四部录》两百卷。毋煚参与《群书四部录》之修撰,因不满于《群书四部录》,自撰《古今书录》四十卷,收录外典之书。又撰《开元内外经录》收释道之书。据《旧唐书·经籍志》载,“其外有释氏经、律、论、疏;道家经、戒、符箓,凡二千五百余部,九千五百余卷,亦具翻释名氏,序述指归,又勒成目录十卷。名曰《开元内外经录》”。*刘昫等:《旧唐书》卷四十六, 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1965页。可知《开元内外经录》将佛教经籍分为经、律、论、疏四类。从记载来看,《开元内外经录》每书皆“具翻译名氏,序述指归”,即每部书皆有提要。毋煚既撰《古今书录》收录世俗之典,又撰《开元内外经录》收摄释道之书,说明其处理释道之书的方式,仍同于《隋志》,即将二家之书列于四部之外。
汪辟疆先生将六朝之目录称为“七略与四部互竞时期”,*汪辟疆:《目录学研究》,第19~25页。此期目录最大的特点是《七略》以来的六分法(六艺、诸子、诗赋、兵书、术数、方伎)与《中经新簿》以来的四分法(甲、乙、丙、丁或经、史、子、集)同时并行。私撰目录如《七志》、《七录》以六分为主,其中王俭《七志》守旧为多,阮氏《七录》颇多开新,实是六分与四分之综合体。而官修目录,多采四分。但无论是六分还是四分之目录,类皆附有佛、道二家之书籍。而在类目设置上,皆将二氏之书作为附录,不与外典相参。此种种皆表明佛教典籍尚未融入中华书籍分类之中,而仅以附录的形式,作为中华知识之外的异域知识而存在。此后,随着佛教的深入发展,与中华文化进一步交融,佛教典籍也逐渐进入中华典籍分类系统之中,六朝、唐初作为外典附录的佛教典籍逐渐成为子部的一部分。
后晋撰修《唐书》,删毋煚《古今书录》为《经籍志》。其文曰:“煚等《四部目》及《释道目》并有小序及注撰人姓氏,卷轴繁多,今并略之,但纪篇部,以表我朝文物之大。其《释道录目》附本书,今亦不取。”*刘昫等:《旧唐书》卷四十六,第1966页。由此可知,刘昫诸人修《旧唐书·经籍志》对毋煚之书有两项改易:一则删去小序与解题,二则不取《释道录目》。如前所述,毋煚作《古今书录》不收释道二氏之书,二氏之书撰有专目《开元内外经录》。故《古今书录》子部“道家”一类,所收纯为“道家”之书,而“道教”之籍不与焉。《旧唐书·经籍志》承《古今书录》之分类,将子部分为儒家、道家、法家、名家、墨家、纵横家、杂家、农家、小说、天文、历算、兵书、五行、杂艺术、事类、经脉、医术十七家。由于《古今书录》本无释道二教之类目,故《旧唐书·经籍志》只好将释、道二教之书附于子部“道家”之内。《旧唐书·经籍志》“道家类”后附识曰:“右道家一百二十五部,老子六十一家,庄子十七家,道释诸说四十七家,凡九百六十卷。”可知其“道家”类既收老子、庄子等原始道家的著述,同时,也收有佛教、道教典籍四十七家。
宋修《新唐书》,于刘昫旧作多所改易,《新唐书·艺文志》对《旧唐书·经籍志》也多有补正。《旧唐书·经籍志》断限自开元,《新唐书·艺文志》则补收开元之后唐人著述二万八千余卷。然其分类则承《经籍志》之旧,无所变更。其子部也分十七部,释、道二氏之书同样附于子部“道家”之中。其文云:
凡释氏二十五家,四十部,三百九十五卷。失姓名一家。玄琬以下不著录七十四家,九百四十一卷。*欧阳修等:《新唐书》卷五十九, 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1524页。
可知,《新唐书·艺文志》佛教经典在《旧唐书·经籍志》著录的二十二种基础上增补不少。其中,开元之前增加到四十部;开元以后,则增加玄琬以下七十四家,九百四十一卷。可以说《新唐书》对释氏著述的搜罗较《旧唐书》有较大进步,然分类体系则仍承《经籍志》之旧,释氏著述附于子部道家之中。
新、旧《唐书》将释氏之书附于子部道家之中,本是承毋煚《古今书录》的分类,又照顾毋煚《开元内外经录》所收释道之书的权宜之计,其分类颇受后世诟病。《四库全书总目提要》“释家类小序”言:“《旧唐书》以古无释家,遂并佛书于道家,颇乖名实。”*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一百四十五,第1236、1236页。汪辟疆先生亦言:“新旧《唐书》二《志》,大抵规模《隋志》。而于类目稍有增易……惟道家一目,总括神仙释氏之书,强为附会,于义未安;新旧二《志》,并同此失,最不可法者也。”*汪辟疆:《目录学研究》,第46页。皆认为将释氏归于子部道家,于理欠通,于义未安。然而这一“于义未安”的分类方式,却将长期附于四部之末或之外的释氏之书纳于四部分类体系之中,为此后子部释家类的设立创造了条件。其分类方式虽不科学,其历史意义却值得重视。释氏之书进入四部分类,不仅获得了与四部书同等的地位,同时,释氏的知识也通过外典目录更多地进入士人的视野。
除此之外,新、旧《唐书》收录释氏典籍的标准也发生了变化。《旧唐书·经籍志》之前,释道之书附于四部之末,外典目录对于释氏之书几乎全数收录:既收译自印度、西域的经、律、论著作,也收中土僧俗所修撰的史传著作。自《旧唐书·经籍志》始,则仅收中土僧俗的著述,而不收翻译作品,这一收录标准也一直为后世目录家所继承。故《四库总目录提要》批评新、旧《唐书》将释氏之书归入子部道家类“颇乖名实”的同时,也言:“然惟录诸家之书为二氏作者,而不录二氏之经典,则其义可从。”*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一百四十五,第1236、1236页。
新、旧《唐书》之后,将释氏之书附于道家者尚有《宋史·艺文志》。《宋志》子部也分为十七类,其二为道家,下注“释氏及神仙附”。*脱脱等:《宋史》卷二百五,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5171页。在道家类下,著录自鸠摩罗什译《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至胡寅《崇正辨》等佛教经典著述凡二百二十二部,九百四十九卷。*脱脱等:《宋史》卷二百五,第5181~5189页。
如果说将释氏之书纳入四部分类体制是《旧唐书·经籍志》的创始,然其将释氏之书附于道家之中,于义未安。至宋代编修国家书目,释氏渐成子部一类。子部释氏类的成立,标志着释氏之作被正式纳入四部分类法中。
将释氏之书从道家附录中分立出来,独立为子部释家,似源于宋真宗时龙图阁藏书。据《玉海》“景德六阁图书”条,真宗藏书于龙图阁。龙图阁中藏六阁图书,分别为:经典、史传、子书、文集、天文、图画。每阁书下并有分类,而其子书分类为:
子书,总八千四百八十九卷。儒家、道书、释书、子书、类书、小说、算术、医书。*王应麟:《玉海》卷五十二,扬州:广陵书社,2003年,第995页。
景德六阁图书中子部已设有“释书”一类,与儒家、道书并列。由此可见,释氏之书成为子部释家,始于宋代初年国家藏书。
至仁宗朝,王尧臣诸人修撰国家藏书目录《崇文总目》。此目总括宋代昭文、史馆、集贤、秘阁所藏,共成六十六卷,为一体制巨大的提要之作。其后,小序及提要皆亡佚,仅存一卷之类目。据钱东垣等辑本,《崇文总目》分四部四十五类,即经部九类、史部十三类、子部二十类、集部三类。子部分为儒、道、法、名、墨、纵横、杂、农、小说、兵、类书、算术、艺术、医书、卜筮、天文占书、历数、五行、道书、释书。*钱东垣等辑:《崇文总目》,许逸民、常振国编:《中国历代书目丛刊》第一辑,北京:现代出版社,1987年。其中道书目录九卷,释书目录三卷,数量皆相当可观。《崇文总目》于子部之中,既设有道家类,也设有道书类与释书类,将《旧唐书·经籍志》“道家类”一分为三,更符合书籍的实际情况。同时,释家之书也从道家类中分离出来,取得了独立的地位。自此之后,历代目录著作相沿成例,类皆设有子部释家一类。
自《中经新簿》收录佛教典籍之后,外典目录类皆收录释氏之书。自南北朝至隋唐时期,外典目录将佛教典籍作为附录收录于正目之后。而至新旧《唐书》二志,渐将释氏之书作为“道家”类附录,纳入四部分类之中。虽然附于道家,于体例颇有不伦,然却将释家经典纳入四部分类,为子部释家类成立奠下基础。至宋代初年,国家藏书于子部中设立“释书”一类,《崇文总目》于道家、道书之外,另立释书一类,标志着子部释家类的成立。
对于佛教经录的研究,若从梁启超算起,则将近有百年之历史,积累了相当丰富的学术成果。比如对经录作者、作时、内容的考订,经录所载经典数量变化的研探。学者们或通过经录考订某部经典的翻译、流传,或借助经录研究某类经典的形成、变化;或评述某部经录的优劣成败,或重新撰作经录以供今日使用。其背后共同的理念是将经录作为一种文献,重于经录内容的考察。如果我们转变一下视角,从经录的结构、组织来研究、看待经录,也许将有不同的认识。
一部经录为何采用某种特定的体制,为何某种经录体制会在特定的时代盛行开来?一部经录为何要以某种标准分类经典,为何要以某一名词概括某一类经典?某种经典什么时候在经录中出现,为何会在这个节点出现?某种经典在经录中的位置如何变化?在什么时代,经录的分类级次达到什么样的深度?……这些问题背后其实隐藏着佛教学者、经录家,甚至普通信众的知识兴趣、知识边界和知识深度。经录体制、分类标准与佛教翻译、经典结集之间存在着怎样的关系?分类标准背后是怎样的学术理念,特别是经典分类与教相判释、宗派思想之间又有着什么样的联系?这些问题则昭示着经录与佛教思想之间的联系与纠葛。当我们从经录的结构、组织,经典在经录中位置变化这些方面来看待经录的时候,经录便成为知识与思想的载体,而佛教经典的知识如何形成、发展、深化、演变,佛教经典的知识如何与佛教思想互动等问题便浮现出来,成为研究的焦点。
从外典目录对佛教典籍容受这个例子来看,至少有三点值得重视:
第一,佛教经典在外典目录中的位置,或者说类目的变化,其背后是外典目录家对佛教经典认识的变化。如前所述,自南北朝至隋唐,外典目录始终将佛教经典作为附录,作为一种外来文化知识附于中华知识体系之外。而至五代、宋初,这一种分类方式发生了变化,释氏之典进入四部分类之中,虽然初期为道家附录,但标志着这一外来文化与知识逐渐成为中华文化与思想的一部分。与此同时,佛教典籍进入四部分类之中,也让更多的士人得以了解、接受佛教。
第二,外典目录对佛教经典收录标准的变化,也颇可寻味。南北朝到隋唐,外典目录虽将佛典附录于外典之末,却将当时的佛教经典几乎全数收录:既收译自印度、西域的经、律、论;同时也收录中土僧俗所撰之史传音义等书。自《旧唐书·经籍志》始,这一收录标准发生变化,即外典目录仅收中土僧俗所撰史传音义作品,而不收录翻译之作。这可以看作是外典目录学家努力去除印度、西域因素与影响的一种努力。
第三,外典目录中佛、道先后的问题,也反映着中华文化与外来文明的交涉与竞争。王俭作《七志》,先道后佛;阮孝绪作《七录》,先佛后道。《隋书·经籍志》同于王俭,而新旧《唐书》二志,更是直接将佛典作为“道家”附录。宋代书目如官修《崇文总目》,私撰《郡斋读书志》、《直斋书录解题》,皆采先道后佛之分类。至《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则先佛后道,释家居前,并言:“诸志皆道先于释。然《魏书》已称‘释老志’;《七录》旧目载于释道宣《广宏明集》者,亦以释先于道,故今所叙录,以释家居前焉。”*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一百四十五,第1236页。从外典目录中释、道二家位置的变化,也颇可见出佛教作为外来文明在诸代的起落沉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