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羡林
我是一个最枯燥乏味的人,枯燥到什么嗜好都没有。我自比是一棵只有枝干并无绿叶更无花朵的老树。
如果读书也能算是一个嗜好的话,我唯一的嗜好就是读书。
我读的书可谓多而杂,经、史、子、集都涉猎过,但极肤浅。小学中学阶段,最爱读的是“闲书”,比如《彭公案》、《施公案》、《洪公传》、《三侠五义》、《小五义》、《东周列国志》、《说岳》、《说唐》等等,读得如醉似痴。《红楼梦》等古典小说是以后才读的。读这样的书是好是坏呢?从教养我、盼望我光大门楣的叔父眼中来看,是坏。但是,我却认为是好,至少在写作方面是有帮助的。
我6岁那一年的春节前夕,我离开父母,离开故乡,是叔父把我接到济南去的。我在济南上了小学、中学。
叔父对我的要求是很严格的。正谊中学有一位教高年级国文的教员,对古文很有造诣。他在课余办了一个讲习班,专讲《左传》、《战国策》、《史记》一类的古籍,每月收几块钱的学费,学习时间是在下午4点以后。叔父要我也报了名。每天正课完毕以后,再上一两个小时的课。除了上面说的那一些古籍外,还学了哪些东西,现在已记不清楚;学了多长时间,也印象不深;有多少收获,也说不清楚了。
叔父显然认为,这样对我的学习压力还不够大,必须再加点码。他亲自为我选了一些古文,讲宋明理学的居多,亲手用毛笔正楷抄成一本书,名之曰《课侄选文》。有空闲时,叔父亲自给我讲授,他坐,我站,一站就是一两个小时。要说我真感兴趣,那是谎话。
我虽然对正课不感兴趣,但是也有我非常感兴趣的东西,那就是看小说。我叔父是古板人,把小说叫做“闲书”,闲书是不许我看的。在家里的时候,我书桌下面有一个盛白面的大缸,上面盖着一个用高粱秆编成的“盖垫”(济南话)。我坐在桌旁,桌上摆着《四书》,我看的却是《彭公案》、《济公传》、《西游记》、《三国演义》等旧小说。冷不防叔父走了进来,我就连忙掀起盖垫,把闲书往里一丢,嘴巴里念起“子曰”、“诗云”来。
那时候,我们家没有电灯,晚上,把煤油灯吹灭后,躺在被窝里,用手电筒来看。那些闲书,都是洋光纸石印的,字极小,有时候还不清楚。看了几年,我居然没有变成近视眼,实在是出我意料。
我不但在家里偷看,还把书带到学校里去,偷空就看上一段。校门外左边空地上,正在施工盖房子,运来了很多红砖,摞在那里,不是一摞,而是很多摞,中间有空隙,坐在那里,外面谁也看不见。我就搬几块砖下来,坐在上面,在下课之后,先不回家,掏出闲书,大看特看。书中侠客们的飞檐走壁,刀光剑影,仿佛就在我眼前晃动,我似乎也参与其间,乐不可支。等到脑筋清醒了一点,回家已经过了吃饭的时间,常常挨数落。
这样的闲书,我看得数量极大,种类极多。光是一部《彭公案》,我就看到了四十几续部,书中越说越荒唐,越说越神奇,到了后来,书中的侠客个个赛过《西游记》中的孙猴子。但这有什么害处呢?我认为没有。记得鲁迅先生在答复别人问他怎样才能写通写好文章的时候说过,要多读多看,千万不要相信《文章作法》一类的书籍。我认为,这是至理名言。
古今中外赞美读书的名人和文章,多得不可胜数。张元济先生有一句简单朴素的话:“天下第一好事,还是读书。”可见他对读书重要性的认识。
为什么读书是一件“好事”呢?
也許有人认为,这问题提得幼稚而又突兀。这就等于问“为什么人要吃饭”一样,因为没有人反对吃饭,也没有人说读书不是一件好事。
但是,我却认为,凡事都必须问一个“为什么”,事出都有因,不应当马马虎虎,等闲视之。现在就谈一谈我个人的认识,谈一谈读书为什么是一件好事。
凡是古老的事情,我们常说“自从盘古开天地”。我现在还要从盘古开天地谈起,从人类脱离了兽界进入人界开始谈。成了人以后,就开始积累人的智慧,这种智慧如滚雪球,越滚越大,也就是越积越多。禽兽似乎没有发现有这种本领,一只蠢猪一万年以前是这样蠢,到了今天仍然是这样蠢。人则不然,不但能随时增加智慧,而且根据我的观察,增加的速度越来越快,有如物体从高空下坠一般。到了今天,达到了知识爆炸的水平。
人类千百年以来保存智慧的手段不出两端:一是实物,比如长城等等;二是书籍,以后者为主。在发明文字以前,保存智慧靠记忆;文字发明了以后,则使用书籍。把脑海里记忆的东西搬出来,搬到纸上,就形成了书籍,书籍是贮存人类代代相传的智慧宝库。后代的人必须读书,才能继承和发扬前人的智慧。人类之所以能够进步,永远不停地向前迈进,靠的就是能读书又能写书的本领。
我常常想,人类向前发展,有如接力赛跑,第一代人跑第一棒;第二代人接过棒来,跑第二棒,以至第三棒、第四棒,永远跑下去,这样智慧的传承也永无穷尽。这样的传承靠的主要就是书,书是事关人类智慧传承的大事,这样一来,读书不是“天下第一好事”又是什么呢?
人的癖好五花八门,读书是其中之一。但凡人有了一种癖好,也就有了看世界的一种特别眼光,甚至有了一个属于他的特别的世界。不过,和别的癖好相比,读书的癖好能够使人获得一种更为开阔的眼光,一个更加丰富多彩的世界。我们也许可以据此把人分为有读书癖的人和没有读书癖的人,这两种人生活在很不相同的世界上。
比起嗜书如命的人来,我只能勉强算作一个有一点读书癖的人。随着年龄增长,我所感兴趣的书的种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但对书的兴趣则始终不衰。
一个人怎样才算养成了读书的癖好呢?我觉得倒不在于读书破万卷,一头扎进书堆,成为一个书呆子。重要的是一种感觉,即读书已经成为生活的基本需要,不读书就会感到欠缺和不安。
宋朝诗人黄山谷有一句名言:“三日不读书,便觉语言无味,面目可憎。”如果你三日不读书,就感到自惭形秽,羞于对人说话,觉得没脸见人,则你必定是一个有读书癖的人了。
读者是一个美好的身份。每个人在一生中会有各种其他的身份,例如学生、教师、作家、工程师、企业家等,但是,如果不同时也是一个读者,这个人就肯定存在着某种缺陷。
历史上有许多伟大人物,在他们众所周知的声誉背后,往往有一个人所不知的身份,便是终身读者,即一辈子爱读书的人。
在很大程度上,人类精神文明的成果是以书籍的形式保存的,而读书就是享用这些成果并把它们据为己有的过程。质言之,做一个读者,就是加入到人类精神文明的传统中去,做一个文明人。相反,对于不是读者的人来说,凝聚在书籍中的人类精神财富等于不存在,他们不去享用和占有这笔宝贵的财富,一个人唯有在成了读者以后才会知道,这是多么巨大的损失。
读书唯求愉快,这是一种很高的境界。关于这种境界,陶渊明做了最好的表述:“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不过,我们不要忘记,在《五柳先生传》中,这句话前面的一句话是:“闲静少言,不慕荣利。”可见要做到出于性情而读书,其前提是必须有真性情。那些躁动不安、事事都想发表议论的人,那些渴慕荣利的人,哪里肯甘心于自个儿会意的境界。
以愉快为基本标准,这也是在读书上的一种诚实的态度。无论什么书,只有你读时感到了愉快,使你发生了共鸣和获得了享受,你才应该承认它对于你是一本好书。尤其是文学作品,本身并无实用,唯能使你的生活充实,而要做到这一点,前提是你喜欢读。没有人有义务必须读诗、小说、散文。哪怕是专家们同声赞扬的名著,如果你不感兴趣,便与你无干。不感兴趣而硬读,其结果只能是不懂装懂,人云亦云。相反,据我所见,凡是真正把读书当做享受的人,必有自己鲜明的好恶,而且对此心中坦荡,不屑讳言。
对今天青年人的一句忠告:多读书,少上网。你可以是一个网民,但你首先应该是一个读者。如果你不读书,只上网,你就真成一条网虫了。称网虫是名副其实的,整天挂在网上,看八卦、聊天、玩游戏,精神营养极度不良,长成了一条虫。
互联网是一个好工具,然而,要把它当工具使用,前提是你精神上足够强健。否则,结果只能是它把你当工具使用,诱使你消费,它赚了钱,你却被毁了。
书籍是人类经典文化的主要载体。电视和网络更多地着眼于当下,力求信息传播的新和快,不在乎文化的积淀。因此,一个人如果主要甚至仅仅看电视和上网络,他基本上就是一个没有文化的人。他也许知道天下许多奇闻八卦,但这些与他的真实生活毫无关系,与他的精神生长更毫无关系。一个不读书的人是没有根的,他对人类文化传统一无所知,本质上是贫乏和空虚的。我希望今天的青少年不要成为没有文化的一代人。
我承认我从写作中也获得了许多快乐,但是,这种快乐并不能代替读书的快乐。写作毕竟是一种劳动和支出,而读书纯粹是享受和收入。
另外,读书的癖好与所谓刻苦学习是两回事,它讲究的是趣味。所以,一个认真做功课和背教科书的学生,一个埋头从事专业研究的学者,都称不上是有读书癖的人。有读书癖的人所读之书必不限于功课和专业,毋宁說更爱读课外和专业之外的书籍,也就是所谓闲书。当然,这并不妨碍他对自己的专业发生浓厚的兴趣,做出伟大的成就。英国哲学家罗素便是一个在自己的专业上做出了伟大的成就的人,然而,正是他最热烈地提倡青年人多读“无用的书”。
其实,读“有用的书”即教科书和专业书固然有其用途,可以获得立足于社会的职业技能,但是读“无用的书”也并非真的无用,那恰恰是一个人精神生长的领域。我相信许多人在回首往事时会和我有同感:一个人的成长基本上得益于自己读书。只要真正爱读书,迟早会找到自己的书中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