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娟
就算是在鬼都不路过的荒野里,我妈离开蒙古包半步都会锁门。
我妈锁了门,发动摩托车,回头吩咐:“赛虎看家,丑丑看地,鸡好好下蛋。”然后绝尘而去。
我妈此去是为了打水。门口的水渠只在灌溉期的日子里才来几天水,平时用水只能去几公里外的排碱渠取。她每天早上骑车过去打一次水,每次载两只二十升的塑料壶。
我说:“那得烧多少汽油?好贵的水。”
我妈细细算了一笔账:“不贵,比矿泉水便宜。”
可排碱渠的水能和矿泉水比吗?又咸又苦。然而总比没水好。
这么珍贵的水,主要用来做饭、洗碗,洗过碗的水给鸡鸭拌食,剩下的供一大家子日常饮用。再有余水的话我妈就洗洗脸。
脏衣服攒着,到了水渠通水的日子,既是大喜的日子也是大洗的日子。当然,我妈也没有多少衣服可洗。她说:“天气又干又热,稍微干点儿活就一身汗。比方锄草吧,锄一块地就脱一件衣服,等锄到地中间,就全脱没了……好在天气一热,葵花也长起来了,穿没穿衣服谁也看不到;如果真来个人,离老远,赛虎、丑丑就叫起来了。”
于是整个夏天,她晒得一身黢黑,和万物模糊了界线。她终日锄草、间苗、喷药,无比耐心。
浇地的日子最漫长。地头闸门一开,水哗啦啦流下来,顺着地面的横渠如多米诺骨牌般一道紧挨着一道淌进纵向排列的狭长埂沟。水流速度越来越慢,我妈跟随水流缓缓前行,凝滞处挖一锨,跑水的缺口补块泥土,并将吃饱水的埂沟一一封堵。那么广阔的土地,那么细长的水脉,她几乎陪伴了每一株葵花的充分吮饮。整整三天三夜,整片葵花地都均匀浸透了,整个世界都饱和了。
葵花即将开幕,我妈是唯一的观众。她脚踩雨靴,像女王般光荣、权势鼎盛。她是最强大的一株植物,铁锨是最贵重的权杖。很久很久以后,当她对我诉说这些事情时,我还能感觉到她眉目间的光芒,感觉到她浑身哗然畅行的光合作用,感觉到她贯通终生的耐心与希望。
水渠通水那几天跟过年似的,不但喂饱了葵花地,还洗掉了所有衣服,还把狗也洗了。家里所有的盆盆罐罐大锅小锅都储满了水。幸亏我家家什多,省了好多汽油钱。
那几天鸭子们抓紧时间游泳,都变成了新鸭子。放眼望去,天上有白云,地上有鸭子。天地间就数这两样最锃亮。
大约渠水流过的地方水汽重,加之天气也渐渐暖和了,到第二次通水时,渠两岸便有了杂草冒头。而水渠之外,除了作物初生的农地,整片大地依旧荒凉。
鸡最爱草地,整天乐此不疲,一只只信步其間,领导似的背着手。两只狗默默无言并卧渠边。鸭子没完没了地啄洗羽毛。在荒野中.窄窄一条水渠所聚拢的这么一点点生气,丝毫不输世间所有大江大河湖泊海洋的盛景。
后来我离开了家。我常常会梦到秋天来临时,我们的葵花地金光灿烂、无边喧哗,无数次将我从梦中惊醒。